《蘅芜夜雨》蘅芜夜语

4、梦断红楼

　　如果说，故事情节是整个躯体，有血有肉，那么《红楼梦》的诗词曲赋就是骨头架子。而历史人文典故的运用，则构成她独特的贵族气质与神韵。这些都是《红楼梦》最为迷人的魅力所在。《红楼梦》是黑洞，巨大无比的吸引力让人不能自持，引无数红迷竞折腰。这当中有胡适蔡元培王国维俞平伯这样学富五车的大学者，也有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她属于读者，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据为私产。

　　我们痛苦地认识到，后四十回里贵族气质与神韵不复存在，代之的是十足的奴性；后四十回是对前八十回的“罗穴”，即“掐尖儿”。
　　不承认后四十回的客观存在，是腰斩。“胡适、俞平伯腰斩《红楼梦》有罪，程伟元、高鹗保全《红楼梦》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难以辞达。”大师就是大师，虽然层层迷雾限制了思考，但他仍然试图揭示事物的本来面目；岁月的消磨早已耗尽他的才华，目光如炬却不能违背自然规律。悲乎俞平伯，悲乎《红楼梦》。他祖父俞樾说过：“曹子清就是曹雪芹”。晚年回想起来，大梦方醒，却悔之晚矣。

　　任何作家都需要历练。象《红楼梦》这种水平的文学作品，作家本人没有五六十岁的年纪是写不出来的。苦难对普通人来说是灾难，而对作家来说是财富。只有把苦难变成财富，作家才会对得起自己的作品。最为典型的，就是《警幻仙姑赋》和《西江月讽贾宝玉》二首，反差太大，让人无法理解。《警幻仙姑赋》在第五回，而《西江月》在第三回。为什么放在一起解读，因为《警幻仙姑赋》是有刻画原型的，她就是洛神。洛神是伏羲的女儿，是洛河之神。曹植写有《洛神赋》。这首《警幻仙姑赋》就是模仿《洛神赋》的。帝尧，帝舜，伏羲，都是中华民族的祖先，他们的女儿娥皇、女英、宓妃的影子，依附在林黛玉、薛宝钗身上。警幻仙姑是虚构人物，通过描写警幻仙姑影写林黛玉薛宝钗的美丽。这是作者的构思，影写，这是《红楼梦》首创，想象力极其丰富，文笔极其优美。蟠想，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及，上际于天，下蟠于地，谓之蟠想。《红楼梦》是作者在家乡玄墓山蟠香寺创作而成。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
　　柳坞、花房对文，形容园林优美。坞，可作屏障的土堡。柳坞，四面如屏的柳林。鸟惊庭树，落花满地鸟惊飞。二十六回林黛玉来到怡红院叫门，偏偏晴雯听见不给开门，还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林黛玉想起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依附他家生活，如今忍着怄气，也觉没趣。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忽又听得院内薛宝钗贾宝玉笑语之声，越发动了气：“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觉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风寒，独立墙角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原文【原来这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愣愣飞起远避，不忍再听。】鸟惊庭树，【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闺阁；呜咽一声犹未了，花落满地鸟惊飞。
　　本来是鸟儿受到黛玉哭声惊吓，飞走了。《红楼梦》偏说是不忍听。拟人化处理。影度回廊，二十七回林黛玉回到潇湘馆，身影在回廊上飘动。

　　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耶；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辉煌兮，鸭绿鹅黄。
　　袂，衣袖。仙袂，仙人的衣袖。三十七回《咏白海棠》黛玉有“月窟仙人缝缟袂”之语，月窟仙人指嫦娥。缟袂，白色的绢衣。衣裙舞动，闻到麝香和兰草浓郁的香气，荷衣，荷叶制成的衣服，指绿色衣裙。潇湘馆种着绿色的竹子，窗纱也是绿色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中妙玉说潇湘馆是“霜重竹难扪”。绿色的衣裙代指林黛玉。衣裙舞动，行步则有环佩之声。环佩，妇女所配的饰物。靥笑春桃，二十三回桃花树下阅读《西厢记》，面容如盛开的桃花。桃腮，形容女子粉红色的脸颊。云堆翠髻，形容女子发髻浓密卷曲如云。雍容华贵。唇绽榴齿，双唇如樱桃那样鲜红饱满，皓齿似石榴那样整齐光洁。芊芊细腰风摆柳，倩影轻舞带起雪花一起飘舞，头饰辉煌色彩艳丽。

　　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愈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欲行。慕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慕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
　　仙姑出没花间，一怒一笑都使人感到很美；徘徊在水边，好像飞天一样。蛾眉，修长的眉毛，一颦一笑却欲言又止；轻轻抬脚，似走不走。倾慕你的品行，冰清玉润；倾慕你的华服，灿烂华美。爱慕你的容貌，用香料造就，用美玉雕成。爱慕你的风度翩翩，体态飘洒。
　　凤翥龙翔，本为比喻汉字笔法的回旋多姿，这里用以形容仙姑体态飘洒。闪烁文章，灿烂华美。文章，指各种色彩、花纹杂错相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冰清玉润，林黛玉《咏白海棠》有“碾冰为土玉为盆”之语。名为仙姑赋，实为华夏一也。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她素雅的面孔像什么？春梅在雪中绽放；她光洁的额头像什么？秋天的佩兰披上一层白霜。端庄的身影像什么？悠远山谷中的松树；她艳丽的色彩像什么？朝霞映射清澈的西子湖面。她飞扬的文采像什么？遨游钱塘江的游龙。（曲沼，即曲江，钱塘江。澄塘，西湖。）她的神韵像什么？明月映照冬日结冰的寒江之上。冷艳，智慧，典雅，美丽，还文采飞扬，西施、王昭君也比不上，生于何地？来自何方？见到这样的她，才相信，天上的仙境仙宫，也没有如此之美，果然真的很美啊。
　　评解：
　　警幻仙子的形象，自然是虚构的。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也是虚构的。所以，所以她的形象，一定要写的个性化。因为接下来，贾宝玉就会看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一太虚幻境的对联，很著名的，也很有深意的。翻转啦，所以，警幻仙子的形象一定是林黛玉。《警幻仙姑赋》有那么多的林黛玉生活轨迹，一定是。警幻仙子有个妹妹，名字叫做“兼美”。何为兼美？兼而有之的美貌，薛宝钗是也。既然写了仙子，当然就得写她的美貌，风度，气质，神韵，文采。二玉，通部大纲。贾宝玉做梦，通灵宝玉就在脖子上挂着，警幻仙子看到的就是一个肉眼凡胎的蠢物而已。前面我们说过，神瑛侍者是石头，通灵宝玉。这样，就为后来贾宝玉辜负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而预先埋单。这种艺术手法考证派理解不了，同样索隐派也理解不了。高智商，高情商的作者，笑傲文坛。
　　现在作为对比，再来看看《西江月讽贾宝玉》。
　　其一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其二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是对贾宝玉的概括描写，大致勾勒出他的生活状态及家庭落败后的境遇。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他说过，贾政原本是预备参加科举的，可是皇帝施恩宠，让贾政直接进入工部习学，现在已经是员外郎了，大概是司长助理一级的。三十七回贾政当上了学政，去各省出差考评当地的主考官。这是受到重用。这些对养尊处优的贾宝玉有着极大的影响，他也想走捷径像他父亲一样。说不定那天天上掉馅饼，皇帝又一次开恩，直接当官。所以极度地讨厌读书，他喜欢自由自在，就算读书，也要兴致所在。像什么四书五经，没兴趣读，味同嚼蜡。相反，对于《西厢记》、《牡丹亭》十分喜欢。再加上小厮茗烟给他买一些市井小说，会不会有《金瓶梅》这些禁毁小说，也难说。就像三级片，看上瘾了。总之，他选择性地读书，并不意味着反对科举仕途经济，只不过任性而已。这就需要家庭成员多关心指导，不能放任自流。尤其是在大观园这么一个特殊环境下，需要更多的关心。害了贾宝玉的是谁？姐姐贾元春。是她，让弟弟贾宝玉住进大观园的，从而为叛逆少年提供了更加适合的土壤和环境。传统的评论家们，把这种任性和青春期叛逆上升到政治高度。薛宝钗劝学，被扣上政治帽子。而不用功的贾宝玉，却成为反科举经济仕途的急先锋，尖兵战士。扯。最多只能算是叛逆期。当青春期遇到叛逆期，再关进大观园，贾宝玉没有变坏，相当不错了。设想一下，假如是薛蟠关进大观园，那是一种什么情形？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念弥陀佛吧。人算不如天算。当家庭发生巨大变故，贾宝玉只有傻眼。
　　这两首《西江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接下来再说说非常有名的《枉凝眉》。
　　这首《红楼梦曲枉凝眉》被谱曲，广为传唱，流传很广。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我们以程甲本为依据，神瑛侍者与通灵宝玉是同一个石头。那么这首《枉凝眉》说的是通灵宝玉和林黛玉的关系，也就是神瑛侍者和林黛玉的关系。那么前一首《终身误》说的是神瑛侍者通灵玉和薛宝钗的关系的。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这个“俺”是石头。这样一来，石头见证了荣华富贵到一败涂地的全过程。十二首《红楼梦曲》对应十二位金钗，再加上引子《开辟鸿蒙》和收尾《飞鸟各投林》，正好十四首。而贾宝玉拿着《红楼梦曲》原稿，“一面目视其文，耳聆其歌曰。听了此曲，散漫无稽，未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婉，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问其原委，也不究其来历，就暂以此解闷而已。”走过路过，打酱油去。贾宝玉做梦，通灵宝玉挂在脖子上，石头进不了他的梦乡。所以警幻仙子叹道：“痴儿竟尚未悟。”再一次告诉读者，贾宝玉非神瑛侍者。
　　所说这么多，一句话，在警幻仙子面前，大家是第一次见面。
　　关于林黛玉薛宝钗的图册判词：
　　图：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据此，说林黛玉上吊而亡，薛宝钗冻死雪地里。这种解读未免太表面化，而且宿命论色彩浓厚。我们不取此说。很简单，七十四回薛宝钗搬出大观园，王夫人再三挽留也留不住。此举证明金玉良缘失败了，薛宝钗另谋出路。我们的解释是：作者打着薛林的旗号，说些不方便说的话。腰横玉带林中挂。这是谁呀？崇祯殉国。李自成的农民军进了北京城，崇祯殉国自杀。孤证不为定说，再加一条证据。大观园里有座山，名字叫【凸碧山】。怎么念？念成【宫毙山】。这是林黛玉规定的游戏规则。七十六回《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林黛玉和史湘云的对话告诉读者的。不信，可以去看电视剧29集。林黛玉规定这个【凸】字，念【拱】。连起来就是【宫毙山】。万乘之尊宫毙于景山。《红楼梦》穿着明朝的衣服，讲述明朝的故事。
　　《终身误》告诉我们，林黛玉也好，薛宝钗也好，两个人活得好好的。而贾宝玉沦落到沿街讨饭。莫效此儿形状（西江月），何谓行状？活人给故去的人籍贯、生平、生卒年月、事迹的文章，留作写墓志的依据。可以想见，作者见到过贾宝玉的生活原型，某家公子哥。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最后再说一下意淫。贾宝玉听不懂《红楼梦曲》，于是警幻仙子告诉贾宝玉，你是古今第一淫人，当然听不懂的。贾宝玉闻听吓一跳。就听她继续说道：你不是皮肤滥淫，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推至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而今后万万领悟，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着，将贾宝玉推入房间。那里有一个美女正在等他。
　　正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飞花逐水流，预告片儿，预告二十三回桃花树下读西厢。何必觅闲愁，告诉这只是闲愁而已。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宝黛共读《西厢记》，在仙子看来，只不过是闲愁，没什么价值。先透露几句。清明时节雨纷纷，林黛玉用落花堆起一座花冢，即桃花坟。目的是祭奠逝去的双亲。大观园不许烧纸，林黛玉很自觉遵守。低调不能再低调了。贾宝玉提前埋伏在这里，等着林黛玉自投罗网。不就是闲愁吗？贾宝玉的笑，是意淫的笑。再看电视剧，《枉凝眉》音乐起。鸡皮疙瘩也起。泡妞，套路很深。当然绝不是巧遇，而是被巧遇。
　　春梦。贾宝玉处于青春期，有些性幻想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的代入感很强烈。和林黛玉共读《西厢记》，他把自己当成张君瑞。当他看见秦可卿卧室中绣花枕头，就会联想到《西厢记》中红娘抱过的鸳鸯枕；看见果盘，就会想到汉代赵飞燕在果盘上跳舞；看见木瓜，就会想到当年安禄山扔出去的木瓜伤了杨玉环的□□。累不累？贾宝玉乐此不彼。带着这些想法入梦，梦醒时分会发现，弄脏了秦可卿的床单。秦可卿是侄儿媳妇，弄脏了侄儿媳妇的床单，这就难看了。于是出现了一些流言蜚语。正是流言蜚语，击倒了秦可卿。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梦醒后，和袭人实践一番。他把袭人当成梦中的兼美可卿，又是代入感。那袭人被他收了，自然想给自己谋出路。这样一来，又生出多少是非出来？所以说，何必觅闲愁。游戏人生，人生游戏，对林黛玉，对薛宝钗，游戏而已。殊不知，薛宝钗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林黛玉是木石前盟，为了那块石头。薛宝钗爱的是人，不是石头。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