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夜莺与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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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黑暗中有一束光。
光打在舞台上，勾勒出少女的轮廓。
她跪在地上，双手交握，虔诚地仰望着上空，用尽生命地唱着。她全身都在发抖，手在抖，唇在抖，眼中的泪珠在抖，歌声的尾音也带着悲鸣的颤音。
她高歌着，用尽一切地高歌着，然后将玫瑰的荆棘刺入自己的心脏。只为了……替所爱的人，开出一朵红色的玫瑰。
夜莺与玫瑰。
帘幕拉上的时候，全场静默了一瞬，才终于响起经久不衰的掌声。我也毫不吝惜。
而当帘幕再拉开的时候，方才死去的夜莺已经快活地和其他演员站在一起，激动地和台下打招呼，不停鞠躬致谢。
我不愿再看，却有事相询，于是暂且忍耐着，等到了一切结束，众人离场。
我走进了后台，夜莺正在卸妆，她将身上那些叫人误以为是她一部分的羽毛、饰品都卸下来，边摘耳环边回头和其他人说着俏皮话。
这叫我有些忧郁。
等她终于空闲下来，我才走到她面前。向她提出共进晚餐的邀请。
她大概是先不着痕迹地看了下我浑身的衣着，估量了价值，然后假装被我的气质吸引，很愉悦地接受了，没有故作矜持。
……
“我一生都在，用歌声寻觅你。”
“为你享受着……生命的悲喜。”
我说。
放下手中的高脚杯，我看向对面换了更精致的妆容的女孩：“这是我方才看到你的表演，脑海中闪现的话语。”
她咯咯直笑，优雅而不显造作地品尝着美味的牛排：“哦先生，这句子可太美了！您是位诗人吗？还是作家？”
“这不是我写的，”我淡淡地说，“只是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想起来。”
“那是我的荣幸。”她俏皮地眨眨眼睛。
我忽然转头看向窗外夜色。
然而在这里，在此时。就连夜色也不纯粹。各式各样的彩色的光入侵了原本静谧的黑暗，将一切都渲染得热闹。
“你并不那样想。”我低头沉吟。
“你要么不屑，要么羞愧——你应该羞愧。”
她脸上露出一种被冒犯的神情。
“什么意思？您是说我配不上这个角色吗？”
“我没有这样觉得。”我遗憾地摇摇头，为她台下拙劣的表演，为她此刻脸上虚假的愤怒。
“你是我见过最有灵魂，最动人的演员、歌唱家。你在用你的生命去演唱。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真的以为，那玫瑰花的刺已经深深扎穿了你的心脏。”
“那只是道具，先生。”她不屑地笑道。
“可你此刻的演技却如此的虚假，”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尖刻了，“为什么要用浮华的外表掩盖高贵的灵魂？为什么明明是凤鸟却偏偏要披上麻雀的外衣？你是举世难得的珍宝，时代难寻的奇才，你的灵魂可以在历史的长河中烨烨生辉，何苦要自贱至此？”
随着我的追问，她脸上那些虚假的轻蔑褪去，却转而沉淀为更深沉的嘲讽。
“谢谢您的恭维，先生——不过，您不觉得你太多管闲事了么？”
我看到她脸上写着对我的嘲讽：天真！
有趣，从来是我笑他人天真的份。
我低头，慢慢切割盘中那一块已经冷掉的牛排，入口的口感不敢恭维。
“我曾经以为这世界不存在真正的永恒。”
“我讽刺，谩骂，轻视一切世人觉得美的、好的、动人的东西，认为那是虚假之物，是自欺欺人。”
“我走过了很多路，见过了很多人，看过了很多风景——但我，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
“爱情，信仰，美丽，都是水一样看似动人却不可强留之物。”
她静默了。
然后问我：“那您找到了吗？”
“我还活着。”我坦然地笑道。
她有点没明白我的意思。
“只要活着，就永远不会有找到终极答案的时候——因为终极的答案，在终极等着你。”
她眼中慢慢凝起了光，颤抖的唇问向我：“那怎么肯定呢？生命的尽头就一定有终极的答案等着吗？如何判断那到底是真实的答案还是——又一个只是来不及证伪的虚假呢？”
“那需要你自己去追寻。”我轻声说。
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一双魂火。
“我的答案，不是你的。”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陷入自己的沉思。此刻的她，虽然依旧一身华贵的妆容服饰，坐在觥筹交错的宴会间，却又如同被黑暗中唯一的那束光所笼罩的少女了。
“我不知道，”她有些狼狈地笑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您。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劝服自己，遵从世俗的规则，逼着自己低头——只在舞台上那一刻忘怀所有。可您三言两语，就又要把我拉回那条艰辛的路上了。”
“我没有拉你，”我举杯轻轻和她碰杯，“我只是叫你看明白，你自己的脚正踩在哪条路上呢。”
她一耸肩，释然地笑了，和我轻轻碰杯，饮尽杯中的美酒。
享用完食物，我看着窗外的夜色，若有所思地说：“我应该做点什么，好叫你知道这一切不是又一个美而易碎的梦。”
“跟我走吧。”我拉起她，带着她匆匆离开餐厅，离开人群，离开了五光十色。
她没有一点质疑和担忧，全身心地信任着我，或者心脏也正有力狂跳地催促着她。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被我带着在夜色中飞奔的少女低声轻轻念道。
我笑了。
“就这样，诵你心中所诵之诗，歌你心中正歌之曲。并且——”
我突然带着她拔地而起，在旷野的夜色里划出一条长长的上升的弧线。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那女高音的专属嗓音尖叫起来也是划破长空的嘹亮，我苦恼地加了一个隔音罩，却又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发你想发出的尖叫 ，哈。”
落地后，她抓紧胸口急促地喘息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太…呼…太刺激了。你……你怎么做到的？先生……你，你是人吗？”
“不管我是不是人，”我扶着她让她轻轻靠在一颗树上休息，“我都是超脱了你以往认知的存在，对吗？”
她只狠狠点了几下头，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看，你不知道的，世人不知道的，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也许，它只是还来不及出现在你的眼前。”
“比如真理？”
“比如一切。”
“可是，”她瘫在树上毫无形象地笑道，“如果你今日没有来看我的演出，或者没有和我说这番话，带我来做这么疯狂的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的存在啊！”
“是。真理并不会来到每个人的眼前。”我给她整理了下头发和服饰。
“但是它存在。”
“……”
“你让我觉得你就像传说中的智者，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知道。”她终于缓过来了，心情复杂地说。
“呵，”我摇头轻笑，“哪有全知全能的人？连神也做不到。”
“神？神也真的存在吗？你是神吗？”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我，我有点后悔说太多了。
我扶额低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艺术家，现在看来还是个冒险者？就如此地好奇？”
“当然……”
“我一生都在追问，追问自己，追问先贤。自己愚钝，而先贤早去。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而你——先生，你给我窥到了世界另一面的一角，我如何能控制住不去探寻呢？”
“那就去探寻吧，”我鼓励地笑道，“我不会告诉你答案，因为不是自己追寻到的答案毫无意义。我可以给你你真正需要的——追寻真理的勇气和力量。去吧，我的小夜莺。”
她被我逗笑了，一身重重叠叠的枷锁终于卸开，露出里面那个自由而珍贵的灵魂。她捂着肚子痛快地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等哭完，笑完，她和我一起仰头看天上的星辰：“现在想来。我从记事起，就再没痛快哭一场，放肆笑一回，真是活得窝囊。”
“现在开始也不晚。”我轻拍了拍她肩。
“谢谢你，真的，”她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温柔抚摸她的长发。
“为了报答你，我要送你个礼物，”她起身，利落地对我说。
我微笑道：“什么样的礼物呢？”
“曾经有很多男人送我名贵的珠宝、财物，但那本不属于我，也配不上您。我能送您的，只有——”
“该不会是以身相许吧？”我开玩笑道。
“想得美，”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跟我来。”
她把我带到她平常表演的那所歌剧院，我们在半夜里如同做贼一样溜了进去。当然其实即使大摇大摆走进去也并不会发现，但我没有告诉她这一点，何必破坏她这小小的兴致呢？
她走到化妆间，走到属于她自己的那个化妆的柜台，我还在想莫非小夜莺要送我她的羽毛吗？真是可爱得要命。
然后她拉开带锁的那一格，里面的礼物露出了真面目——
一根玫瑰刺状的凶器。
我一眼就能看清，那不是道具。尖端坚硬无比，可以真正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您曾说——有一瞬间，您真的以为玫瑰花的刺深深扎入了我心脏。”
“是的，每次表演的时候，我都切切实实带着那样的心情——虽然严格说来，那些都只是彩排。”
我静静望着她。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用上它，也许是在一个特别的日子、一个更大的舞台……或者我彻底忍受不了的那一天。”
“但现在我想，我用不到了。”
“所以把它送给您，希望您珍惜。”
“我会的。毕竟——”
我轻轻捧起这根玫瑰刺。
虽然它未曾真正染满鲜血，但是——
“它倾注了……
一个生命所能倾注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夜莺与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