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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 朋友(米亚) ...


  •   近来的气氛诡异得厉害。
      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母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某个家族里的嫡长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家世背景上来看,可以说是我高攀了对方家的千金。

      令人发笑的是,在此之前我从未得到过任何消息。直到某次舞会上,母亲将那个女孩带到我面前介绍之时,我这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未婚妻。
      我感到非常愤怒。母亲甚至连个商量都没有,自顾自地替我做好了决定,就这样将我按斤称两地交易出去——似乎乖乖听话地联姻就是我最后的价值了!

      我破坏了这次联姻,愤怒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了有失贵族风范的事情,将对方家族的女孩羞辱到摔门而去。
      母亲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我眼神冰冷而怨毒,这哪里是在看亲生儿子?简直就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却只感到了一股扭曲的快意。
      看吧,她已经无法再操控我了。我是自由的。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首次成功反抗了她的安排,扯断了她控制我的丝线……我不再是木偶了,而是一个人。我沉浸在天真的志得意满里。
      直到某天深夜,一个身形健壮的陌生人翻窗而入,举着利刃直直刺过来时,我才恍然大悟,母亲从未打算那么简单地就放过我。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我回想起了许多事情:私下里频繁进出的医护人员,偶尔道听途说的闲言碎语,还有热衷交际的母亲突然推掉了大部分的应酬邀请……
      一个又一个的片段串连在一起,透露出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再次怀孕了,而且医生肯定已经诊断确认了是个男胎——于是拥有新筹码、新工具的她,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只会拖后腿的儿子了。

      一切都宛如最深刻的噩梦——

      窗外暴雨倾盆,电闪雷鸣,轰隆作响地吞没了所有不合寻常的声音。
      等我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黑衣杀手气息全无地躺在地上,双眼死不瞑目地大睁着,喉咙被刺得一片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大哥熟悉的嗓音传来:“米亚,是我。抱歉,那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我睡不着,关于近来发生的事情想找你谈谈……大哥知道你心情不好,受委屈了,你放心,关于退婚那件事,对方家族那里我会全部处理好的……米亚,你没睡吧?刚刚在楼外还看到你房间里亮着灯呢,米亚……?我进来咯?”
      大哥推门而入,走廊上的灯光洒落蔓延,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屋里面的满地狼藉,以及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血迹。
      “米亚!你怎么了?你——”

      我第一次杀了人。
      恐惧到整个身体都抽搐着发疼,无力伏在地上开始呕吐,吐到五脏六腑几乎融化,紧握着凶器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就连先前被刺穿的右臂都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巨大的绝望和痛苦彻底压垮了我。

      大哥焦急地冲上前来,扯下围巾裹住我臂上的伤口,愤怒地叫骂道:“这是……杀手?该死的!那个疯女人!她怎么可以……她怎么敢?!走,米亚,跟我去见父亲……不要怕米亚,父亲会惩罚她的!那个女人已经没资格再做你的母亲了!”
      我仰起头,哭泣着请求。
      “哥哥……帮帮我……”

      「我想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这样对大哥说。随即看到大哥在沉默许久过后,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大哥伪造了我的死亡,将我送离了玛丽乔亚。

      我能够感觉得到,大哥对于我的离去,是松了一口气的。他的确疼爱并时常关照着我,可这些年来母亲的处处针对和攻讦,无疑也让他对继承权的输赢产生了危机感。
      他无法狠下心来铲除我,那么我的离去,将是不会再给他造成任何威胁的最好方法了。

      >>>

      我就这样抛弃了天龙人的身份,这一刻,心中没有任何一丝的后悔和难过,只是感觉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我终于得以脱离了那个束缚我的牢笼。
      大哥给我安排了一艘帆船,数量不菲的财宝和几名精心培养的死士,以护我周全,保我今后生活无忧。

      当船只起航,渐渐驶离红土大陆的时候,我一瞬间决定了自己的目的地——我要去找阿墓——我要去见一见我的朋友。
      我要邀请她和我一起踏上旅途,我们可以一起冒险,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我唯一的朋友,我想与她一路同行,无论是哪里我们都可以去旅行。

      而事实上,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被阿墓拒绝了,并在岛上给她放了两个月的羊……
      #快醒醒米亚!放开那只羊!#
      #你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啊!#

      我觉得自己只要再多住上一阵子,都快变成一个胸无大志的死宅了……所以在将伤养好之后,我立马决定起航了。
      出海的那日,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灿烂明媚的阳光铺洒直晒得人暖洋洋的。

      阿墓将我送到海边,身后拖着一个木轮车,上面堆满了一包包鼓囊囊的麻袋。我本来还以为都是一些容易储存的食材,等帮忙卸车的时候,才发现那里面大多都是满满的金银珠宝。
      我就站在一边,看她扛着一袋又一袋的财宝往船上塞,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沉甸甸的重量将她的肩膀压出红痕,额头渗出一层亮晶晶的薄汗。

      我无比专注地凝视着她,哪怕她洁白的连衣裙都沾了灰,背上全是热汗涔涔,连刘海都被浸湿黏成一团乱糟糟的……我也依旧觉得这样的阿墓简直美极了。
      这是我见过她最好看的样子。

      忙完一切,阿墓和我并肩站在甲板上遥望大海,她抬手把湿透的碎发往后一撩,眸光幽深地道:“你那些死士,能解决的话,就尽早解决了吧。”
      我瞬间一惊,扭头瞪过去。
      哪怕是在说着残酷的话,她的表情依旧纹丝不变,平淡的声音里浸着一股凉意,“身边留着别人的钉子,总归不太好。”

      我从未跟阿墓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天龙人也好,圣地玛丽乔亚也好,曾经命悬一线的危机,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切……那些我决定舍弃的东西,并不值得拿来一提,徒添笑话。可是在这一刻,我却觉得,她其实什么都清楚。
      她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没问。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直到起航的工作准备完毕,一名手下跑过来通知随时都可以开船。
      阿墓拍着我的肩膀叮嘱,“下次登陆了繁华一点的岛屿,记得多招一些靠谱的水手。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尽管花,别心疼。”
      她脸上的冷漠倏忽褪去,笑弯了一双好看的眼睛,“我这人没什么优势,就是从不缺钱,你不够了再来管我要,听明白了吗?”

      帆船乘风破浪,渐行渐远了。
      我和阿墓挥手作别之后,刚好有船员拿着地图前来找我,询问下一个目的地。等我安排好手上的事情,回头望了望那座已在视野里变得模糊的岛屿,却发现海岸上依旧伫立着一道身影。
      她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从未离去。

      我突然间就不知道是怎么了,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了我,只能身体虚软地瘫倒在地。我伏在船头开始哭,只觉得全身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或许该留下来,陪着她,和她在一起。
      我的朋友,我的阿墓啊……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如此孤单地度过晨昏日夜,只守着一座永远不会回应的坟墓,连一个可以相互依偎、可以说说心里话的存在都找不到呢?

      可我必须出海——
      必须背负所有的期望与秘密,把过去与往事全都弃之身后;我必须铭记那些深入骨髓的执念与梦想,昂首挺胸地勇往直前;从此只为自己而笑、为自己而战,义无反顾地打响人生的战争。

      这将是我独自一人的旅程。

      >>>

      在大海上航行,是件比想象中还要困难许多的事。尤其是最初那个阶段,人手严重不足,分工混乱;即使在后来尽快招齐了基层船员,也缺乏配合与团队默契,闹出不少的乱子和笑话。
      幸好我的运气确实不错,总能在关键时刻遇上合拍的同伴,也总能在危急之际化险为夷。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前进,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冒险,也背负过伤心哭泣的痛苦……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努力,船队规模越来越大,渐渐闯出了不菲的声名。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哪怕今日生、明日死那也毫无关系——权势、爱情、荣华富贵,什么都不能牵扯住这双脚步——我情愿为它付出生命。
      是的,我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哪怕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在这条路的前方,或许是一个月后,或许是明天,又或许今天都没能过完便要丧命……我也无怨无悔。

      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阿墓。

      出航的半年之后,船队的各项事宜初步稳定,我有考虑过要回到岛上去探望阿墓。
      然而在我打电话通知她时,却被她毫不留情地用一句话给拒绝了:“你是还没断奶的小鬼吗?别时时刻刻地想着回来撒娇!”
      我:“……”
      她接着问:“老实说,是不是缺钱花了?报个地址给我,我给你寄几麻袋过去。”
      我:“……”能不能不要把金银珠宝说成可以随便往麻袋里塞的花生一样,感觉老不值钱了……

      阿墓无奈地轻叹一声,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说她手脚俱全身体健康还没废呢,用不着我来瞎操心;说让我别浪费大好时光,该怎么浪就怎么浪去;说要是看见我出现在岛上,她就立马揍我,揍到我怀疑人生;说让我哪天浪到断手断脚了,再回去陪她养老;说就算我回不去了,葬身大海那也没关系,她是不会伤心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整天婆婆妈妈……
      最后,她口吻平静而认真:“米亚,我是你身后的归所,永远不会是、也不该是你前方的目的地。别回头,一直往前走吧,现在还不是你该停下的时候。”

      我所有的顾虑都被她决然打破,我所有的担忧都在她轻描淡写的话语中烟消云散。她会一直是我的支撑,而不是我的负担。
      我理解了阿墓的意思。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要特意跑回去看她的想法了。令人惊奇的是,当真正放下了那个念头,我才发现,前方道路上确实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情正在等着我。
      探索未知的文明,发掘全新的物种,踏足人迹罕至之地,揭露远古的谜团……还有每一天的朝霞与黄昏,每一个清风吹拂的午后和星光璀璨的夜晚,今天能吃到什么样的食物,会遇上什么样有趣的人们,又可以梦到什么样的美梦?
      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

      给亲爱的阿墓:
      愿你一切安好。

      我在这个清晨里给你写信,今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希望能将明媚的阳光一同寄给你。
      你最近还好吗?记得不要吃太多的肉,也吃一点蔬菜吧;去海边散步的时候,不要总往家里捡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要总想着给我寄钱了,我真的不缺钱花;近来天气渐热,你去水潭里泡澡不要喝醉,我可真怕你会沉下去……

      我看到一条很适合你的裙子,将它买了下来;还有一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书籍;最近发现了一款不错的花茶,想让你也尝尝;我给混球准备了一套新的沐浴露,是它喜欢的香味。
      ……
      我最近打算去南海转一转,据说那边出现了会行走的骷髅,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灵魂歌王」,不是草帽海贼团里的那个音乐家布鲁克。根据报纸上的消息,他们现在还在东海里浪呢,最近还开了一场震惊歌坛的演唱会……很遗憾,我没能抢到票。
      总之,我是说,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还是打算亲自跑一趟看看,搞不好就可以发现新种族了呢?如果你有什么感兴趣的南海特产,请不要客气地告诉我吧。

      阿墓,正如你所说,生活真的存在太多的惊喜了。我现在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的充实和满足。
      我期待每一天的晚餐,哪怕会吃到自己最讨厌的蘑菇汤;期待每一个夜晚,无论它是有温柔的星光或是猛烈的暴雨;当走在陌生的城市里,也会忍不住期待着在下一条街道的拐角处,会遇上一个落魄的画家,或是一只流浪的黑猫?
      ……
      天啊,刚刚有一只海鸥落在我的窗台上,它啄走了盆栽里的一朵花,我猜想着它或者想拿去求偶?这可真有趣,好吧,祝愿英俊的海鸥先生能够得偿所愿。

      真好啊,阿墓,我由衷地感谢着你——我愿意单膝跪地,无比真诚地向你献上鲜花与我的谢意——我的朋友,你再一次解脱了我的束缚,再一次拯救了我。
      拜托,你可千万别问我前一次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事,我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呀,毕竟我已经不是个时刻想着撒娇、没断奶的小鬼了,不是么?

      好了,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厨师长已经第三次催促我出去吃早餐了,再磨蹭的话他会让我直接饿到中午的,相信我,他就是这么一个狠心的混蛋!
      希望这次的礼物你能喜欢,顺便说一句,你今年的生日我一定要回去看你的,到时候你可不能揍我。就算揍我,我也不会走。

      早安,我的朋友。

      ——你真诚的米亚
      1526年07月20日

      >>>

      时光匆匆而逝,我也从一个稚嫩的少年,渐渐长成一个健壮的青年。将皮肤晒成健康的麦色,让掌心磨出厚茧,抽高了身量也增添了伤痕……仿佛只是轻轻一个眨眼,它就在永不停歇的冒险里飞快地溜走了。
      这些年来,我偶尔才会回去看一看阿墓,在她生日里大雪纷飞的冬季,或她最喜欢的樱花盛放的春天……有时候忙起来三年五载见不上面也是常事。
      没什么好遗憾的,友谊就如同美酒,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越酿越会散发出厚重的醇香。纵使分隔两地,我们感情也不会改变,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发自肺腑地认为,无论我在海上认识了多少有趣的人,结交了多少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阿墓她也依旧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她独一无二。

      我这般想着,不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然后就看到对面喝得醉醺醺的阿墓举起了一副扑克牌,向我发出邀请。
      “米亚,要来玩两把吗?”
      “……”
      不,这个就不必了。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
      最近船队刚从西海返回了新世界,我好不容易甩开手上一大堆事务,独自跑出来忙里偷闲。仔细一算,我这次在岛上都快住有半个月了,再不回去那群家伙也该着急了吧?

      如此想着的我,正打算找阿墓告别,突然听到浴室那边响起了一连串东西打翻的声音。
      阿墓从卫生间里钻出来,冲到我的身前,然后踮起脚尖把脸凑近我,瞪大了一双眼睛问道:“米亚米亚,你快来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变色了?”

      我被问得一愣,低头看过去。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我能够很清楚地观察到,她那双原本清澈沉静的眼睛里,正在发生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异变——

      黑褐色的眼瞳里面,缓缓浮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浑浊色彩。那种颜色怪异而扭曲,有些像是深紫,又有些像是暗红,斑驳而杂乱如同粘稠的血污……
      就像是有生命的一般,不断蠕动着,挣扎着,翻涌着,极欲破瞳而出……让人背脊发凉。

      我斟酌着回答:“是的,有一些颜色冒了出来,看上去……很奇怪。”我本来是想说「诡异」的,但为避免她多想,还是换了个词语。
      阿墓沉默半晌,然后说:“米亚,这段时间你不要再来了。你现在就起航吧,快点离开。等情况允许后我会打电话通知你的,如果没有接到我的电话,你就不要来找我——绝对不要来找我!知道了吗?”

      阿墓似乎清楚自己身上的变化是什么原因,扔下这番话后,她利落地帮我打包了行李和早餐,然后将我赶出了这个岛。
      在她坚决的态度下,我不得不急匆匆地离开。当船只驶出了好一段距离之后,岛上骤然爆发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我回头一望,看到岛屿山体的侧面地带,扬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烟尘。似乎有一股无形的能量正在肆虐喧嚣,使那块地区上方的空气都变得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都太匆忙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事态一定十分糟糕,因为即使与岛上隔得那么远,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不容忽视的……宛如深渊一般的——
      「恶意」。

      我想起了一件事,阿墓曾跟我提起过,她身上有一丝来自大妖怪的血脉。我敏锐地察觉到,这次她身体上发生的变化,大概就是与这份血脉有关。
      我想要回去,可同时也清楚不能回去。
      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会成为她的负担。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茫然,待勉强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那不断往下滴落的水珠,如同打开了一个闸头,让我突然无可抑制地恸哭出声。
      明明年近而立的我,这一刻却害怕无助地哭得像个小孩,只能凭借着本能行动,一边平缓着呼吸,一边趴在船舷上,声嘶力竭地朝着远方大喊:
      “阿墓——加油啊!!!”
      “不要输给它!!阿墓——!!”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

      当我再次见到阿墓的时候,整整时隔了两年。她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颜色,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异变的痕迹。
      在这期间,我经常放心不下地打电话给她,频繁到了每天好几次的地步。她有时候会很快接听,有时候又会隔上很久才回拨,有时候连续几天都不会有所回应;如果没等到她接电话,我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焦躁,惶惶不安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这两年,对她而言是折磨,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我研究了大量的典籍和传说故事,在那些古怪荒诞的奇闻轶事里抽丝剥茧,寻找相似的例子。
      我能感觉得到,她身体里面那份异质的力量,想要彻底将她给转化成同类,转化成某种异于常人的妖物。

      我宁愿她不要那么辛苦,何必去忍耐呢?想杀就杀好了,反正这片大海上可杀的、该杀的恶徒多得是!
      就像我,看看我这双手啊——
      它也曾执笔作画,焚香煮茶;也曾摘花赋诗,策马游春;也曾跳跃在黑白琴键上演奏优美的乐章,或执杯品酒穿梭于衣香鬓影的繁华舞会……
      可是现在,它却能举刀持枪地去杀人了。

      大海上残酷的生存游戏,改变了我很多。多么难以想象啊,以前甚至连向奴隶挥鞭子泄愤都不会的我,而现在却已经能眼也不眨地取人性命了。

      “不要再忍了,阿墓。”
      我在见到她的第一瞬间,立刻忍不住地抱着她哭了起来,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哭得浑身都在发抖,断断续续地恳求:“你要是想杀,就去杀好了,出多大的乱子我都给你兜着……所以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委屈自己了……”

      阿墓啼笑皆非地撸了一把我的脑袋,“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我可不想哪天会伤害到你……知道吗?就像多米诺的骨牌,一旦第一块倒下来……紧接而来的崩坏便是覆水难收了。”
      她紧紧地回抱住了我,明明不是过重的力气,我却感觉被勒得全身都在发疼,简直疼到了骨子里。我听到了她微微嘶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米亚,我想做个人。”

      我不知怎么的,突然忆起了某件事。
      那时候,我的船队遭遇了一个海贼团的袭击,对方的船长曾经是一个奴隶——一个胸前刻有「天龙之蹄」的奴隶。

      自从世界贵族垮台之后,圣地的奴隶都重获自由。虽然通缉在案的都会被押往推进城,但也不乏趁乱逃脱的一些恶徒跑回大海上重操旧业。
      这个海贼头子也是如此,来势汹汹地妄图吞并我的船队,然后被反杀得溃不成军。

      我那段时间的心情的确不好,对阿墓的担忧使我心急如焚,脾气格外的暴躁,战斗中的手段难免过激了一点,全然是在发泄。
      当海贼头子身受重伤倒在地上,被我用冰冷的剑锋抵住脖子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吐出了两个字。
      “羔羊……?”

      他震惊地瞪大双目,如同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脸上的表情扭曲而怪异,癫狂地大笑不止:“哈哈哈……是你啊,原来是你啊!我不会认错的,天龙人的奴隶里有谁不认识你的呢?呀哈哈哈哈哈哈……天呐,瞧瞧你现在这副冷酷的样子,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多么可笑啊——连「纯洁的羔羊」都变成了如此模样,这个操蛋的世界还有什么是不能摧毁的?!”
      他笑到最后,就猛然往前一扑,义无反顾地让剑尖贯穿了自己的咽喉……直到断气那双眼睛都未能闭上。

      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要有点反应的,然而我握着剑的手,偏偏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是啊……就连曾经的那个羔羊都已经变成了饿狼,还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我发自内心地如此认为,可是在这一刻,就在阿墓抱着我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个操蛋的世界,至少不能摧毁她的决心。

      ——她说自己是只野兽,可我却觉得,她更是一生都在与野兽搏斗的人。

      >>>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我依旧满世界地乱窜,今日里还在新世界探险,明日里一时兴起了就可能跑去四海转一转。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船队里的伙伴常常为此愁掉了一堆头发。
      我时常会打电话找阿墓聊天,说惊心动魄的冒险,说绝境逢生的危机,说每一个地方的景色与美食,或者只是单纯抱怨一些日常中的琐事,例如厨师长连续三天都做了我最讨厌的蘑菇汤……

      我有一个习惯,每当将要前往新的目的地时,都会给阿墓通报一声;而每当结束了一次探险,都要找阿墓彻夜长谈。
      就比如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电话,想要与她分享前方道路上的一切:“阿墓,我有一个好消息!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阿墓似乎喝了酒,嗓音里带着微醺的醉意,那份柔软几乎都要通过听筒浸透过来:“怎么那么开心呀——那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你,除非你发现了小雀斑或凤梨头从坟墓里蹦出来,否则可不能让我大吃一惊。”
      我忍俊不禁地笑道:“哈哈哈,那么要让你失望了,我发现的只是一个失落的遗迹而已——天啊,阿墓!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亚特兰蒂斯!传说中拥有高度文明的古老大陆,据称其在公元前一万年被史前大洪水毁灭,沉没到了深海!”

      我兴奋地解释着,在她时不时地轻声回应里,几乎恨不得把整本资料集都给她背上一遍,随即略微停顿:“岛上有客人吗?你那边有点吵。”
      “哦,等一下。”
      她似乎捂住了话筒,那头的嘈杂声变得模糊起来,但这依旧不妨碍我能隐约听清对面的动静,特别是她中气十足的吼声:“都给我安静一点!小心我撕碎你们喂鱼!基德——管管你家的船员!”
      没过几秒,听筒里重新传来阿墓的回话:“好了,米亚,继续说吧。”
      果然,那边一点吵闹都没有了。

      “虽然没有经过实地勘察,我也无法确认那究竟是不是亚特兰蒂斯,毕竟在有据可考的资料里,全都否定了它的真实性,只将它定论为神话中的虚拟国度……但是,哪怕有着那么多的人无法证明它的存在,可更多的人也无法证明它不存在啊!”
      我的语气中满是喜悦和期待,“冒险在呼唤着我,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

      轰隆——砰!
      我话音刚落,那边接连传来两道巨响,震得人耳朵发麻,紧跟着就是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喧嚣,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得出那个场面是有多么混乱。这次阿墓倒是忘记捂话筒了,对面的嚷闹让我听得一清二楚。

      阿墓崩溃地叫道:“夭寿啊——我究竟是发了什么疯,脑子进水还是被狗给啃了,才会放你们两个同时上岛?!”
      “不关我事!是他先动的手!”
      “哈?草帽小子你要点脸!明明就是你先伸长了手来抢老子盘子里的烤肉!”
      “不就一块肉嘛,小气鬼!略略略~”
      “你他妈找死是吧?我现在就成全你!”

      双方互不相让地争吵着,还能听到阿墓深呼吸了好几次,似乎想让自己冷静一点,但可惜失败了,取而代之的是难耐的磨牙声和忍怒的沉吟,最终忍无可忍地化作一声怒吼。
      “都给我闭嘴——!!!”

      我憋着笑听到这里,连忙开口调解:“好了好了,阿墓,别生气呀,热热闹闹的不是很好吗?反正我该说的也说完了,你就让他们尽管闹吧,实在不爽再揍他们一顿。”
      “那么先挂了,马上要进行初步的探索了,这几天一定会忙到发疯……我会给你带纪念品的!”我爽朗地大笑起来,脚下生风地朝着甲板跑去。
      “祝我好运,我的朋友!”

      只要有你祝福,我便无所畏惧。

      >>>

      有那么好几次,我面临绝境,踩在死亡的边缘线上之时,总会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
      后世的人们会怎么评论我呢?为复国而死的理想主义者?从不吝啬向他人伸出援手的勇士?拯救了许多国家的英雄?就算把我写成一个居心叵测的投机者或野心家,那也无所谓。
      我不在乎。

      我觉得自己早就坏掉了。

      这种崩坏从很久以前便已经开始,并且无可遏止。我在离开圣地之时,附到大哥耳边说了一句话——“她怀孕了。”
      然后满意地看到得知这个消息的大哥瞳孔紧缩,随即一点点地用力握紧了拳头……他是不会让那个孩子活下来的。

      我是在发泄怨愤吗?亦或是在报复呢?我不知道,因为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快意,但同时也没有一丝后悔,只是单纯地为那个无辜的婴儿感到痛惜。
      即使如此,我也依旧固执地认为,像我这样的悲剧,只能作为一个工具度过一生的存在,还是不要再出生了的好。

      如果不是遇上了阿墓,我可能根本没有勇气去反抗母亲,更别提下定决心彻底挣脱母亲的控制。
      幸好我遇上了阿墓——只因为遇上了她,一切孤独都有了陪伴的温暖,一切痛苦都有了宣泄的出口,一切喜怒哀乐都有了安放之处,一切颠倒折磨都有了为之忍受的意义。

      不远处的几个船员聚在一起碰杯,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起了关于幸运的话题,余下的人纷纷回应。
      “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娶了我老婆!”
      “我的话,大概是遇上首领吧,被首领救了一命,还能和大家一起探险,真是太棒了!”
      “我曾被某个海贼团招揽,却因为临时有急事没能加入,随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了那个海贼团全灭的消息……嘿哈哈哈逃过一劫,大幸运!”

      一片笑闹之中,有人扬声问道:“首领你呢?你遇到过最幸运的事情是什么?”
      我仰起头,有一片雪花恰巧落在眼睫上,被肌肤的热度晕成了水痕,浸湿瞳眸。我隔着朦胧的水光去看天上的明月,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冬天快要过去了,等到樱花盛开,就去见面吧。

      “很多年以前,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远方的回信——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
      我如此回答。

      >>>

      再热闹的冒险,也终会有散场之时。

      身体内的血液争先恐后地往外流淌,带走所有温度和精力;起先是觉着冷,可很快冰冷也变得无关紧要;感官迟钝模糊,思维麻木僵化;肺里吐出最后一口鲜活之气,一切都坠悠悠地往下沉……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费力地挪动着手指,将掌心里的硬物牢牢握住。这是一块纯黑色的钻石,深邃沉静如同夏夜星空,再掬了一捧银河凝聚而成。
      没能送出去啊,生辰礼物。

      “糟糕,看来是要失约了……”我苦涩一笑,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浓烈的倦意袭来,缓缓地阖上了双目。
      回想起自己的这一生,竟觉得十分圆满。年少时曾经日夜纠缠的迷惘,痛苦,憎恨……早已消散无踪。

      在双眸完全闭合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片晃眼的蓝色——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离开圣地,并注定一生都不会再次踏上——我背向着它离去,然后撞进了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
      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当独自面对这个茫茫世界时,我竟从未有过任何一丝的迷惘和迟疑。因为我知道自己将要去往哪里,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知道自己的前方。
      我要去找阿墓——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路标,我唯一的憧憬和希望——无需犹豫,也无需彷徨,在最初那个时候,一切冒险的起点。

      她就是我踏上旅途的唯一意义。

      >>>

      ——米亚,你替我去看看这个世界。
      ——乐意至极,我的朋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番外 朋友(米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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