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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 晚安(妖孽) ...


  •   在黑暗之中,听到了声音——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恢复意识的,虽然经过漫长到几乎令人发疯的沉睡,思维迟钝僵化得如同垂垂老矣的机器,稍一运转都会发出残破的悲鸣。
      浑浑噩噩,无知无觉。

      没有光线,没有温度,一片死寂。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无法活动一丝一毫,情绪和知觉尽数陷入冰封,愤怒、憎恨、喜悦以及曾经无法无天的张狂傲慢,甚至记不清自己仇人的脸……一切全都恍如隔世,无波无澜,哪怕血液的奔涌和心脏的跳动都嫌吝啬。
      仿佛他有生以来就活在这个狭窄窒闷的石棺,并且注定在黑暗之中度过沉睡的永生。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
      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穿过厚重的冰雪与混沌的虚无,微弱而稚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天真的懵懂,却固执不休地一往无前,撕开隔绝阻拦的一切,最终到达了他的耳边。
      “嘘……嘘——你听得到吗?

      ——「我听得到。」

      “你听不到的对吧,毕竟你都躺尸那么多年了……好吧,就算你能听见那也没有关系,反正你也没法跑出来打我。”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哪怕得不到回应。
      “你好,我是阿墓,今年四岁啦,最近已经能背下三百首古诗和论语,阿琪让我接着学本草纲目……嗯,阿琪平时不太让我靠近这里,说我太小了还无法承受侵蚀,虽然我也搞不懂「侵蚀」是指什么鬼,反正我是偷偷溜进来的……一年前我来见过你的,你还记得吗?”

      他想起来了,这是阿琪收养的那个小鬼。
      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偶尔有些朦胧的意识,就像困于深海的浮萍有幸一瞬浮出水面,病入膏肓间的半梦半醒,仓促而短暂,接收不到外界的音影,只能模糊感应到生命的气息。
      一个讨人厌的守墓者,再加上被守墓者捡回来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小崽子。

      【奇怪的小鬼……你要是想找人聊天,可就白费功夫了,毕竟本大爷无法说话,回答不了你。】

      “好吧,其实是这样,我前几天整理藏书库,在先辈们留下来的古籍里面看到了一些记录,据说你当初长得可靓水啦,简直就是艳绝天下的那种程度……所以我突发奇想,想着能不能撬开棺材板儿瞅上两眼,不过嘛……”
      对方似乎绕着石棺转了几圈,随即不知拿着什么工具就是一阵敲敲打打,乒哩乓啷的噪音不绝于耳,甚至还打出了旋律,全过程极富节奏感。
      最后她停下动作,拍拍石棺顶部长叹一口气,“你看,我努力过了的,不过这个东西实在是太难搞了。”

      【你倒是再努力一点啊!】

      他莫名地觉得自己这张脸有点不值钱,不然外边的那个小混蛋怎么才尝试了一分钟不到,就放弃了呢?
      突如其来的憋屈感和掉价感笼罩了他,在这一刻,麻木而僵化的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怒气,如同烈火席卷了冰封的荒原,让一切都重新焕发生机。

      久违地感受到情绪的瞬间,如同坚冰乍裂,一切都打开了一个缺口,庞大而复杂的感情接连呼啸而至……可他甚至没空去计较那些陈年旧怨,将那些挣扎着从时光尽头复苏的憎恨与不甘,暴怒与野望,全部抛到了旮旯角。
      只是在那“反正你饿上那么多年说不定都变丑了我还是别看了吧省得辣眼睛”的碎碎念里,占据整个思绪的唯一想法就是——

      他要捏爆这小鬼的头,再拿她去抡墙!

      >>>

      ……然而事实上,他根本出不去。
      就连反唇相讥地骂上一句都做不到,也只能被动地忍受着对方的各种污蔑,以及日后从未断绝过的骚扰。

      “其实啊,我也不想成天来找你唠嗑的,毕竟一个人对着棺材自言自语挺傻逼的,对吧?可是阿琪从来不会跟我聊天,我再不找人吐槽一下都快被整得自闭了,至少你还是个活物呢……话说回来你是活着的吧?那么多年了不会早就嗝屁了吧?”

      【可闭嘴吧你,吵得都不能睡觉了。】

      全拜这个小鬼坚持不懈的骚扰所赐,他现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清醒对他而言并非是件幸事,至少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是。
      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就连发泄都是一种奢望,只能任由理智被无尽的怨愤淹没。然而时间真的是太长了,这种放到以前都不够他喝上一壶酒的时间,长得似乎要一点点地消磨掉所有怒火。

      “我跟你说啊,阿琪又把我的训练量翻倍了,因为前天他把我扔出去,我才杀了三只狼,还受了伤,他说我进步太慢了……我才五岁啊五岁,可恶!这是虐童,放在外边他妥妥的要蹲牢子的!”

      【感情这货是把我当成心情垃圾桶了?】

      他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小鬼的到来,甚至是带着一种可笑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期待。
      至少在她喋喋不休的话语里,他可以不再有时间去回想那些久远的曾经和恩怨,败北俯首的耻辱和无人问津的辉煌……而是难得地平静下来,只是单纯地听一听无聊的日常。

      “我觉得这份工作有点低级,说白了就是一个看坟的嘛,一个看坟的需要学琴棋书画来干啥啊?给你坟头蹦迪吗?对了,我最近学会几首新曲子,趁着阿琪出门,要不我边弹边唱给你听听。”
      很明显,这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阿墓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现场唯一的听众的意愿。自顾自地用古筝从《爱情买卖》弹到了《十八摸》,鬼哭狼嚎地从“你是我的小啊小苹果”唱到了“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最后还来了一段“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

      【要命啊……别唱了……】

      他现在才是真的伤不起了……如果自己能够动弹,说不定一张嘴都会呕出三两老血。
      在萦绕不绝的洗脑魔音里,他突然就有点后悔了,自己当初是抽了什么疯,才会把自己整到这番地步?好好地做个逍遥自在的妖不好吗?至少那样就不会被迫听这些一言难尽的鬼东西了……

      “猪蹄洗净焯水,下锅煮开后捞起沥干备用;锅里放油,下入葱姜蒜爆香;抓适量冰糖放入锅里,中小火煮至全部溶化……猪蹄和配料炒好后往锅中加水,盖上用大火烧煮,待水沸腾开后改成小火,慢炖四十五分钟……”

      【念食谱是个什么骚操作?这货是个魔鬼吗?本大爷都饿了这么多年了……】

      他开始感受到了饥饿,并且身体的感官一天比一天激烈,胃里像是焚烧着一团火,直把五脏六腑都烧得快要融化。他突然就觉得比起享受美食,其他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了。
      于是,他把「寻仇」这个目标从第一顺位的安排上划掉,然后把「大吃一顿」放了上去。顺便说一句,第二顺位的安排是拿这个小鬼去抡墙。

      阿墓用了三个星期念完二十五本食谱后,她深切地意识到这样做除了只会越念越饿、忍不住开小灶把自己喂胖八斤之外,并没有什么卵用——所以她决定换一个爱好。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念佛经是个啥毛病?!这他妈还是念往生咒?!我还没死啊这小兔崽子!!】

      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节奏,从往生咒到大悲咒,再从金刚经到地藏经……听着听着也挺好听的。
      他突然就想这要是放在以前,自己搞不好还真可以和那群冥顽不灵的秃驴找到一些共同语言……该死,他竟然觉得那群秃驴有点可爱了,是不是病得不轻?!

      “我十岁生辰快到了,阿琪说等过完今年我就长大了,如果我能在他手上走过一百招,他可以实现我一个愿望。于是我考虑给他下药,不过阿琪药理很好,入口的药物肯定不会轻易中招,所以我给他的洗澡水里加了无色无味的催|情粉……”
      阿墓用着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陈述出了一番堪称卑鄙无耻的计划,“当然,那种剂量只能让他整个晚上都做一些那啥梦,睡不踏实而已,就这样,在今天对练时他频频晃神,让我顺利达成了目的,但在我提出想要他赔我烧掉的漫画书时,他却出尔反尔将我痛削了一顿,并罚我静闭思过……”
      “唉,阿琪可真不要脸啊……”

      【孩子,做个人好吧?你也一样不要脸啊!】

      他的日常陈善可乏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无非就是被无尽的诅咒和憎恨填满。该死的封印,操蛋的命运,千刀万剐的仇家。
      ……奇怪的小鬼。

      他时常忍不住地想,这小鬼可真奇怪啊。
      历代的守墓者之中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奇葩?哪怕面对满室的黑暗寂静,面对一尊不会说话、也从不会回应的石头棺材,都可以自娱自乐到如此津津有味?

      太奇怪了……
      奇怪得让自己都不想杀她了。

      >>>

      时间对他而言,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
      极长的一段光阴里,他一直深陷沉睡,对外界无知无觉;偶尔清醒的瞬息,重重包裹的依旧是无尽黑暗,分不清今夕何夕;甚至都来不及呼吸一口空气,便又被封印的力量拉扯着,再度坠入更深的永眠……

      可是自从恢复意识之后,更确切的说,是这个小鬼肆无忌惮地闯入墓室,近乎死皮赖脸地贴上来之后……停滞的时光再次得以流逝了起来。
      她五岁了,她六岁了……
      又经过一年,她十岁了……
      从那些喋喋不休得好似永无止境的废话里面,他终能大致触摸到年月的边界。

      直到某一天,他分不清是第几次于沉睡中被那没完没了的碎碎念给吵醒,习以为常而又漫不经心地听着,权当打发时间。
      女孩的声音从幼年时期的奶里奶气,随着成长转变为了娓娓清灵的婉转悠扬,若非整天念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能正正经经地朗诵一些诗词歌赋,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他这般想着,然后听到对方嘀咕:“最近阿琪让我学史,老大的一堆书籍了……我才刚看到「靖康之耻」,说实话我就是一个死宅,学这些有什么用?明明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他的心脏陡然一颤,密密麻麻地发起疼来,如同是被一点点地攥紧捏成一团,再从高处抛下,空空荡荡地落不着实处。
      他就是北宋灭亡那一年被封印的。

      一千年……
      原来都过去一千年了啊。

      在这个小鬼随口一提的抱怨声里,他终于得知自己究竟是度过了何等漫长的时光。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默然无声,将他无情地抛在了遥远隔岸,连一丝痕迹都吝啬给予……漫长到让自己的血液发凉,漫长到让自己的内心滚烫。

      不得轮回,不得解脱,不得自由——
      何等的悲决……又是何等的残酷?!

      ——「我要出去。」

      >>>

      这一年的寒冬,当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坠落之时,古墓里的生命气息消失了一个——那个叫阿琪的守墓者死了。
      他对那个男人并不了解,毕竟不是每个守墓者都会像小鬼一样闲得蛋疼,对着棺材也可以自娱自乐。只是自从男人死后,她前来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真是奇怪,以前小鬼常来的时候,他总会嫌她烦;可是等小鬼几乎不来了的时候,他又觉得不习惯了。

      静,太静了。
      宛如死亡一般的寂静啊——

      他将这些年来逐渐恢复的神念扩散开去,一点点地覆盖了古墓的大部分范围。他看到了那个小鬼,正蜷缩在床被里,整个人窝成小小的一团,可怜兮兮的。
      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个小鬼,哪怕用人类的年龄来算,也不过还是个幼崽而已。

      女孩辗转反侧了许久,索性窸窸窣窣地爬起身来,把毛毯和枕头一撸全部抱在怀里,提着一盏煤油灯就往古墓深处走去。
      他就这样看着女孩进到墓室,然后在石棺边上铺好床被,把枕头往脑后一塞,直接倒地躺平了。

      【……所以这货就是挪窝来睡觉的?】

      他一时间都感觉槽多无口,立马将神念收回,觉得浪费力量的自己简直是脑子进水。
      可没过几秒,他又听见对方清了清嗓子,似乎打算开口长篇大论了。他顿时屏息静气地等待着,本以为接下来会听到一番倾情告白,软萌的撒娇,或者心里话什么的,然而现实总是太过残酷……

      “男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年久失修的街灯忽暗忽明,闪烁了两下便熄灭下去,四周霎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朦胧的月光静静照耀……哒哒哒,哒哒哒,一阵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男人猛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惨白腐烂的脸!”

      【妈蛋的为毛要在大晚上的对着棺材说鬼故事啊啊啊啊啊这货果然是脑子有坑吧?!】

      ……担心她的自己果然是脑子进水。
      他内心里毫无波动地想着,随即干脆利落地封闭了感知,同时暗下决心,如果等自己重获自由之后这小鬼还活着……他一定要把她拎起来抡墙。

      >>>

      托这个至今都无法摆脱的封印的福,他还得以这副半死不活的姿态继续和那个小鬼共处,并在短短的几年之内,陆陆续续多出了许多一言难尽的知识量和技能,还被挖掘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兴趣和爱好……

      虽然有时候暴躁得棺材板都快按不住了,但是至少当她在身边的每一个间隙里,他可以不用去诅咒残酷无情的命运,可以不用去谋划怎样将仇家碎尸万段,可以不用去自我折磨般地反复重温逝去的荣耀,可以不用去嫉妒那些渺小如蝼蚁却自由的凡人。
      所有蚀骨灼心的憎恨与不甘,如同滔天骇浪的愤怒与压抑不住的毁灭欲望……全都可以在她烦人到不行、塞满整个脑海的声音里得到暂时的安宁。

      每当这时,他在内心难得的平静之中就会想,要是人类都像她这个样子,倒也不怎么讨厌。
      ……前提是别这么啰嗦。

      乌飞兔走,白驹过隙。
      经过了上千年的漫长时光,再牢固的封印也会有所松动,他也渐渐恢复了大部分的力量,终于能够分出一缕神魂化身来透透气。

      这天正值中秋,打着庆祝的由头,阿墓直接将餐桌和小煤气罐都扛进了墓室,一盘又一盘的珍馐摆满整个桌面,还特地从酒窖里挖了一坛珍藏多年的女儿红。
      她一边涮肉,一边咀嚼着鱼丸,口齿不清地炫耀:“我跟你说啊,今天的晚饭是麻辣火锅呢,正宗的重庆川味,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凑齐材料~你要是眼馋的话,就自己爬起来吃啊!”

      于是他爬了起来。

      阿墓依旧浑然未觉,全身上下洋溢着吃独食的得意劲儿,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你要是出来的话,我就分……你……一半……”
      本来顺溜的话语,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后瞬间变得卡壳,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剩下几个字。

      他慢条斯理地拂开袍角,优雅落座,隔空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份新的碗筷,然后顶着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张嘴开吃。

      而阿墓早已僵在原地,只能痴愣地凝视着眼前之人辉月流曦般的容貌,如瀑如缎的墨发,胭脂晕染的双唇,仿若带雨梨花的冰肌玉骨,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皆是极尽妩媚风流。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有那么几秒钟,她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震惊于对方千年诈尸的行为,还是那份惊心动魄的艳色。

      她突然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语言已经失去了力量,说什么都是唐突,做什么都是冒犯,只能轻声问候。
      “你好,我是阿墓。”

      “嗯,我听到了。”
      他头也未抬地给出回答,并花了三秒钟的时间用来放弃自己脑内那个要把对方拿去抡墙的决定。

      ——这是他们见面时的第一次对话。

      阿墓敛容肃目,看上去像在思考,实际上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汤锅里的肉片全被扫荡一清,她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眼角余光瞥到飞速变得干净的几个盘子,顿时大惊失色。
      “诶?等等等等——你个妖精快放开我的肉!给我滚回棺材板里去继续躺着!!!”

      妖精:不放,不滚,不躺。
      被呵斥的罪魁祸首完全不痛不痒,面不改色地继续进行着光盘行动,动作迅速利落地将所有肉类承包。

      最终,他们还是分吃了那一桌火锅。

      事实证明,不要小看一个饿了上千年的妖怪的抢食速度,桌上八成的饭菜全是下了对方的肚子。压根没能吃饱的阿墓此刻也顾不上对方到底是不是个千年诈尸的老妖精了,口吻沉痛地指责:“恃美行凶,你这是恃美行凶你知道吗?”
      对此,一身绯衣如火的男子只是轻轻一个抬眼,眸光流转之间邪魅自生,当即把阿墓电得一阵酥麻,毫无招架之力。

      #输了输了,满级大佬惹不起#
      #修真社会你妖哥,貌美人狠话又多#

      总而言之,初次交流的氛围竟然还不错。
      她没考虑过要通知玄门,让其派人来把这妖怪继续塞回封印里去;他也没打算过要杀人灭口,捏爆这小鬼的头再拿她的尸体去抡墙。一人一妖只是异常和平地各自捧着一半冰镇西瓜,一边用勺子挖着吃一边天南地北地胡侃。

      阿墓慢悠悠地咽下西瓜,“既然你暂时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就叫你妖孽好了。”
      “……随你。”
      “哎呀,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那些人怎么舍得将你塞进棺材里关起来呢?丧心病狂啊这是!”
      “没错没错,那群老混蛋就是丧心病狂,本大爷这么美也下得了手?成天闲着没事干管天管地的!想当初我啊……”
      可能真的是困在石棺里太久了,屁都不能蹦一个,好不容易能出来透透气,他变得格外话痨,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既然她想听,那么他就说。
      就像她曾经对着他喋喋不休的那样。在每一个明媚的清晨,在每一个落雨的午后,在每一个安宁的深夜。直到繁华落尽,直到时光尽头,直到无人知晓的未来。他将那些曾经想要回复的话语全都说给她听。

      可他终究不会放弃自己的目的。
      打从一开始,他之所以会耗费力量凝聚化身,暂时压制着封印来到外面,就是为了她的血肉,她的性命,她唯一的利用价值。
      于是他提出了交易。

      阿墓垂头沉思,经历了即将失业的打击,并且接下来极有可能会丧命,她也仍旧面色如常,“我在考虑该不该信你。”
      妖孽挑眉:“我有这么不可信?”
      “那当然啦,张无忌他妈可是说过一句至理名言,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阿墓信誓旦旦地断言,“你看看你长着一张妖艳贱货的脸,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妖怪好吗?”
      “………………”
      妖孽想,真亏得他在棺材里躺了那么多年脾气好了不少,不然非抽死这小兔崽子不可。

      妖孽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到体内的力量渐渐消散,不由隐隐烦躁,眉目一挑机锋锐利,“好了,小鬼,我时间不多,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愿,还是不愿?”
      阿墓故作夸张地控诉:“哇——你这妖变心好快,刚刚还甜蜜蜜地叫我「小姑娘」,现在却冷冰冰地叫我「小鬼」,你这样跟告白被拒后立马翻脸不认人有什么区别?”
      “……”这是重点吗???

      妖孽一时被噎得无言以对,随即又听到阿墓提问:“如果我把自己献祭给你之后,你的力量还是不够出不来怎么办?”
      “那你就死呗。”妖孽态度恶劣地勾唇一笑,双手一摊,“死得透透的了。”然后满意地看见对方也被噎得停了几秒。

      静默稍许过后,阿墓用一种十分随意的语气开口:“好吧,反正我很无聊,就陪你赌一赌吧。”
      妖孽一愣,他本以为还要多费唇舌,才能说服对方妥协,达到目的——她如此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有着大好的年华和值得期待的未来,疯子才会去自寻死路——他本以为她不会答应。
      可她到底还是答应了。

      妖孽从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一确认对方同意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立刻行动了起来。
      他抬手放到阿墓的心口上,尖锐的指甲陷入肌肤,腥甜的血腥气息丝丝弥漫。即将挖出鲜红心脏的那一刻,他甚至心情颇佳地去观察对方的表情。

      少女垂眉低首,纹丝不动地任他施为,哪怕疼痛也不见一丝的反抗,只是身体微弱地轻轻发颤。妖孽都能感觉得到,掌心之下那颗鲜活心脏的剧烈跳动。
      他兴味十足地倾身靠近,抬起另一只手扣住少女的后颈,力道不容抗拒,强迫着她仰起头来,缓缓地将她拉向自己。

      这个艳丽到仿若烈火繁花,芳华绝代的大妖怪弯唇一笑,流露出几分化不去的血腥戾气,“怎么,小鬼,害怕了吗?”
      然后他撞进了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无忧无惧得就好似这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停驻其中。
      她眸光沉静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只是在想……你说,我和你,究竟是谁困住了谁呢?”

      是啊,究竟是谁困住了谁?
      ——是我把你困在古墓里孤独噬骨不见天日,还是你把我困在封印里苟延残喘不得安生?

      妖孽一愣过后,直接埋首伏在少女的颈间笑得不能自已,“哼哼哼……呵哈哈哈哈哈哈……”
      阿墓疑惑:“有什么好笑的?”
      妖孽置若罔闻,一连笑了许久,才缓住呼吸,“不……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家伙,真适合来当妖怪啊。真可惜,你要是个妖怪的话,我说不定会迷上你。”
      阿墓眨眨眼睛,万分诚恳,“……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能够生为人类真的是太好了。”
      “……你嫌弃我?”
      “没有,那是你的错觉。”
      “有种你不要心虚地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
      一个献祭血肉,复活穿越;一个破开封印,恢复自由——就好像她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祝他一臂之力,而他在孤立无援之境遇上她亦是此生大幸。

      >>>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多年,对于一个生命近乎无穷无尽的大妖怪来说,能用上“很多”来形容,已是不短的一段时光了。
      某一天,妖孽突然想起来,她大概快死了吧。毕竟人类的寿数不过短短百年,转瞬即逝,而现在距离分开的那时候起,确实是太久了……她说不定早已经死了。

      他决定去看一看她。
      无论是风烛残年,或是白骨成灰;无论是一时兴起,或是心怀牵挂——他总归是要去见一见她的——这场相识,必须得到一个干脆的了断。

      妖孽这般想着,当即划开空间,来到了这个被广阔海洋所占据的世界。刚一降临,他立刻察觉到了与自己同出一源的妖力。
      看来那个小鬼还活着。他莫名地有点高兴,便顺着力量的源头一路瞬移赶去。

      妖孽找到阿墓的时候,她正在岛屿山顶的墓地里。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暖洋洋的春风吹开一片绿意,碧草如茵,鲜花烂漫,天地间仿佛浸满了万丈光芒。
      她靠着墓碑,神情安宁。

      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发如乌檀,肤若凝脂,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干净一如往昔。时光好似格外的偏爱于她,从未在她的脸上描绘岁月的痕迹。

      “咦?你老了啊……”妖孽走过去俯身蹲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然后被她淡淡地瞥了一眼。
      她的确是老了。哪怕旺盛的妖力能让她容貌未改,一直维持在年轻的状态;可灵魂却垂垂老矣,宛如残灯枯烛,摇摇欲坠。不过只剩下表面的光鲜罢了。

      ——她就要死了。

      妖孽意识到这一点。
      他从这个小鬼还是一个软绵绵的肉团子时,就认识了她,并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虽然她从小到大总在自己耳边念念叨叨的,神烦得要死,但意外的不怎么讨厌。
      可是现在,她就要死了。

      这让他不由微微一个恍惚,好一会儿才定下心神,自顾自地说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
      “嗯哼~当初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我就跑去找以前的仇家,将他们一个不落地狠狠揍了一圈!哈哈哈哈,你可真该看看那群老混蛋气得头顶冒烟的样子!接着我跑去酒吞那里偷酒喝,后来被酒吞发现了……啧,那家伙小气得要死,还追着我打了一场,当然最后是本大爷打赢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炫耀自己的战果,嘲讽名门正派的虚伪无能,吐槽老朋友酒吞的斤斤计较……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可在场的唯一听众丝毫不给面子,连眼神都欠奉。

      妖孽也没在意阿墓敷衍的态度,手痒地戳了戳她的脸蛋,眸光微暗,“等我闲下来后一想起你,就跑过来看看,没想到你都老成这样了……人类的时间,还真是短暂呢。”
      阿墓终于开了口,语气沉重而疲倦,“好了,我和你也算是斗了一辈子了,最后这段时间你就让我安静地去死行不行?”

      妖孽无言以对。
      这小鬼说得没错,她和他的确是斗了一辈子。献祭与复活本是一场公平的交易,然而他唯独没有考虑到的一点就是,自己那庞大而霸道的妖力普通人类能否承受得住。

      直到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的此刻,妖孽才恍然发觉自己当初随性赐予的那份力量,究竟是对她造成了何等的伤害,以至于将她的精神都摧毁得近乎支离破碎。
      同时,他也对她能坚守到如此地步感到深深震惊,在如此暴虐的妖力侵蚀之下,竟然还能保持清醒的理智,没有沦落为一个丧失人性的怪物。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中途发觉自己的双脚蹲麻了还悄悄地换了个姿势。他感知到她体内的生命之火越来越微弱,并以一种无可遏止的颓势迅速地坠灭下去。
      他还是忍不住地又戳了戳她,“你快要死了呢……我就最后问一句,你究竟要不要跟着我来做个妖怪?”

      阿墓一巴掌拍掉那只烦人的爪子,“滚——!都是因为你妖力的原因,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可以断气,鬼才要跟着你去做那什么不老不死的妖怪!”
      不过短短一句话,就好似耗尽了她仅存不多的所有力气,呼吸不稳到浑身虚软,整个人顺着墓碑慢慢滑倒,躺在地上。

      全过程中,妖孽都只是看着,没有询问,没有多此一举地伸手去搀扶。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十分冷静,冷静得就如同他的目光,看着这个小鬼时,大概就和看外面那些蝼蚁一般的凡人没什么两样。
      他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
      然而下一秒,他听到她叫了自己。

      “喂,妖孽……”
      “嗯?”
      “等我死了,把我葬在这个墓里。”
      “……好。”

      他终究是给出了回应。
      随即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忙忙地道:“喂喂喂、小鬼你先等等再死!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现在已经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叫——”

      她听不见了。她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笑得安静而温柔,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在最后的最后,她只是说:

      ——“晚安,我的小雀斑。”

      >>>

      她等了一百年,一个世纪。
      对人类来说或许很漫长,不过在近乎永生的大妖怪看来,只是弹指一瞬。他埋葬了她,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跑回酒吞那里继续喝酒。

      “啧,这次的酒怎么那么苦啊,酒吞那家伙偷懒了吧?酿酒都不会细心一点……”他嫌弃地抱怨着,口中却是一刻不停,把烧喉烈酒一坛接一坛地往下灌。
      喝着喝着,忽然掉下了一滴泪。

      ——她死了。

      还不如别去看那小鬼就好了,搞得自己又被嫌弃又被骂,挖坟埋坑又麻烦又脏,一点好处都没落着,心里还憋闷。
      可同时又觉得幸好去看了她,否则她死在自己毫无所知的时间和地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未曾告别便再也不见。

      他其实没怎么难过,只是心里若有所失,一股隐隐的烦躁感无论如何也发泄不掉。
      “那个人类海贼究竟有什么好的?比得上本大爷芳华绝代、妖媚众生吗?你甚至都没跟他亲自见过一面、亲口说过一句话呢!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竟然敢嫌弃我?!”

      这些年来,他并不怎么会想起她。
      惊心动魄的战斗,热血沸腾的厮杀,永不疲惫的野心和欲望充斥满他生活的每一个瞬间;即便在难得清闲下来的空隙里,也有数不清的美侍环绕,烈酒灌喉。
      他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着强大,盘算怎样吞并更多的势力,今天该去哪里踢馆,明天又该去哪里找乐子;无限宽广的天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等待着被一一征服;哪有时间去回忆那些无聊的往事。

      可他到底会偶尔想起她。
      有时候是一两秒,有时候是一天好几次;当坐在迎仙楼里啃着红烧猪蹄,或者与万佛寺的秃驴狭路相逢,或者听到酒吞五音不全地唱歌……她的某句吐槽或某个片段,就猝不及防地闪现而过。
      当然更多的都是毫无营养的废话,偏偏他被困锁于封印里的那段时光太过无聊,以至于将那些废料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个无法无天到近乎无血无泪的大妖怪,在汹涌的醉意之中回忆起蛰伏的一切往事。
      从你争我抢的火锅美食到对半平分的冰镇西瓜,从她无忧无惧的神情到她清澈干净的一双眼,从最后安然阖目的永眠到最初喋喋不休的话语……

      记忆的尾端,是一切交集的开始。
      那个小鬼偷偷摸摸地潜进了墓室,触摸着冰冷厚重的石棺,懵懂而天真,愚蠢而固执,明明毫无意义,却没有转身离开。

      「嘘——你听得到吗?」

      他曾经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时听到了一个声音,于一片寂静中传来,就像冰天雪地里透入的一缕光。
      最后,这缕光消散无踪——好吧,用「光芒」来形容的确有点肉麻——可是至少,他得到了干脆的了断。

      她做为一个人出生,也做为一个人死去。

      >>>

      最后,她说:
      “晚安,我的小雀斑。”

      最后,他说:
      “晚安,我的守墓者。”

      ——这只是,某个大妖怪漫长的生命之中,不值一提的,散发着微光的小小碎片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①写到通宵,写到头秃,写到怀疑人生。
      ②这篇番外的灵感来自始终一天的《声音》,前几天我重温了一遍,所以借声音为切入口,写写这个芳华绝艳的妖孽。
      ③往生咒是我目前唯一能够熟练背诵的经文,佛经这种东西真的是听着听着就顺耳了,不说了,我先去背金刚经了。
      
      ★
      恭喜阿墓终于领便当了,撒花!
      #不不,这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吧?#
      
      我这几天很认真地反省了一下,像我那么懒,那么咸鱼,码字那么慢,还作死的佛系更新,你们还能够留下来看我的文……
      这一定是真爱了!
      
      谢谢!谢谢各位老爷!
      谢谢你们的不杀之恩,谢谢你们的不离不弃,谢谢你们对我以及这本文的支持和喜爱!谢谢你们的每一次打分和鼓励!
      我超——喜欢你们的啊!
      
      20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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