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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 失约(马尔科) ...


  •   【01】

      我被收养的那年,刚好十二岁。
      全家人搭乘的客船不幸遭遇海贼洗劫,只有我逃出生天,顺着海浪飘到了这个岛屿上。

      村子里的居民并不富裕,在照顾自家的小孩和老人之外,多收留一个孤儿并非是件轻松的事情。
      好在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接盘侠。当那个愿意收养我的男人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度十分嫌弃对方那奇怪的发型,黄灿灿的就像是一颗凤梨。

      回家的路上,男人领着我走在前方。
      他的腿脚不太方便,右脚从膝盖处截断,装有简陋的义肢,行走间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右手臂似乎同样受过重创,从挽起的袖口处可以看到狰狞的伤痕,以及不正常萎缩的肌肉。

      我总觉得男人的长相十分眼熟,一路上都在苦思冥想,快要到达新家的时候,终于记起了是在哪里看过这张脸!
      毕竟那次大事件就发生在不久之前,直闹得整个世界都沸沸扬扬的。而这个男人,正是在那场战争之中本该确认死亡的白胡子海贼团一番队大队长——

      「不死鸟」马尔科。

      【02】

      马尔科从没想过自己竟能活下来。
      毕竟在那场席卷世界的巨大战争里,他接连受到过好几次致命的伤害,力竭倒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已是平静地接受了死亡。
      然而他终究是活了下来。
      不死鸟果实的能力「再生之炎」保住了一缕微弱的生机,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人间。

      伤势初愈后,他回到了老爹的故乡。
      村民们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让他在此安心地定居休养。偶尔帮人看病治疗,听人抱怨家长里短,或者教小孩们读书识字,余下的精力还可以打理一下菜园。

      难得空闲时,他喜欢坐在山坡独处。
      看村民们在田地里劳作,看孩童嬉笑打闹地奔跑,看老人坐在屋檐下缝缝补补……一切都平淡而温情。

      他这一生,曾到达过很多个岛屿,也曾待过很多个城镇。若一定要选出一个理想中退休后的养老场所,他会说斯芬克斯就是个不错的地方。
      但也仅仅是不错罢了。

      在这个安详宁静的小村庄里,没有人会跟他谈论大海上的善恶荣辱;没有人会跟他分享奇闻传记中的怪谈趣事;没有人会跟他彻夜举杯,喝到酩酊大醉;什么都可以拿来闲扯胡侃,将天底下的皇图霸业都当成了把酒高歌的笑料。

      那些过去的轰轰烈烈,曾将整片大海搅得天翻地覆的冒险和不死的热血,都像是熄灭的灰烬,散发着困倦的余温。
      让他觉得冷。

      【03】

      新出炉的监护人曾经是个海贼,这让父母都惨遭海贼杀害的我一时间很不好受。
      之所以说是一时间,而并非全然抗拒的态度,那是因为在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脾气温和,待人真诚,无论对小孩还是老人都极有耐心,笑起来的时候会眯弯了一双眼。特别是戴上金丝眼镜后,一副乡村教师的既视感,与通缉令中那副匪气十足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每次看到他那亲和力十足的笑容,都很难让人相信他曾经是海贼世界里的顶级大佬。

      虽然新的家庭环境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我依旧不怎么擅长跟他相处。我不想叫他养父或者叔叔,也做不到直唤其名。
      我想了又想,决定把他叫做“老头子”。

      老头子的身体状况很差。除了肢体上的残缺,内脏也留下了不可挽回的损伤,每天都得吃药来调养,偶尔甚至需要靠吸氧机来帮助呼吸。若遇上阴雨天气,他还会疼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住在隔间的我,总能听到彻夜不休地翻身和咳嗽的声音。有时候他干脆就不睡了,直接抱着酒坛子在客厅里坐到天明。

      无所事事的我,时常盯着他残缺的部分发呆。从那一道道狰狞恐怖的伤痕上面,依稀可以窥见那场战争的危险和残酷。
      我感到好奇,又不敢开口询问。
      他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这般苟延残喘真的不会有任何不甘吗?他的兄弟和伙伴又在哪里呢?他是否也会像我思念父母一样有着思念的人?

      他曾经是个威风勇猛的海贼,四皇旗下的二把手;而现在只能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小村庄里,每天过着平凡的生活,像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一样,孑然一身,独舔伤口。
      他会不会也曾在某一瞬间,有过不如去死的念头?就好像我当初躲在冰冷的海水里,听见父母罹难的惨叫……在那一瞬间,我真的想着自己不如去死算了。

      失去一切地活着,实在是太可怕了。

      【04】

      马尔科收养了一个男孩。
      家里多了一个新成员之后,他才真心地意识到养孩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俗话说七八岁狗都嫌,这孩子明明都已经过了那个时段,却依旧熊得人憎狗厌的。

      虽然十二三岁的年纪,刚好处于叛逆期,可是,记得当初花妖小姐也一样是十几岁,怎么就那么的让人省心呢?
      不……应该是花妖小姐太早熟了。从小离群索居的生活和抚养者严苛的教育,培养出了她寡情淡泊、沉静安定的性格。哪怕是独自一人,她也可以将生活过得惬意而充满趣味,每一天都微笑着去迎接新升起的太阳。

      所以他才不会想要去死。
      哪怕身体状况差劲到可以用一句苟延残喘来形容,他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能活下来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正是因为活着,才可以在这样宁静的时光里去怀念,去铭记一切。
      足够了,不该有其他的奢求了。

      “你在想些什么?”
      养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家,浑身上下又是弄得脏兮兮的,站在一边好奇地询问,“你心情看上去很好的样子。”
      养子用脚踢了踢地板,疑惑地嘀咕着:“真是少见……明明今早上还咳得吐了血……都让你别喝那么多酒了,总是不听!”

      嗯,这话听起来真是耳熟呢。
      马尔科思索一阵,这不就是和当初船上的大伙劝阻老爹不要酗酒一样吗?反反复复地唠唠叨叨,担忧到恨不得时刻盯着,甚至偷偷往酒瓶子里掺水……

      想到这里,马尔科不禁露出笑容,毫不避讳地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在养子咋咋呼呼的抱怨声里,回答了那个问题。
      “想起了一个人。”
      “是谁?”
      “她是我的朋友。”

      【05】

      “樱花已经开了吧……”
      老头子望着窗外喃喃自语。

      昨夜里春雨连绵,他又是一整晚都没睡。好在今日一大早天就放了晴,我走出房间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
      我不由懊恼自己应该起早点,老头子都疼得睡不着觉了,在这种事情上不应该让他来照顾我的。

      我叼着块面包走过去,正想催促老头子回房补眠,就听到了他在自言自语着一些樱花开不开的、不知所云的话。
      他喜欢樱花?
      真可惜,岛上可没有樱树。

      这一年的春季,老头子经常会对着窗外发呆,或者坐在山坡的高处遥望大海,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搞不懂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偶尔站在旁边跟着一起朝他所望的方向远眺,目力所及皆是一片苍冷的蓝色——这个方向的尽头到底有着什么呢?他又能看到些什么呢?

      我忍不住问了老头子,在他屡教不改地抱着酒瓶子作死、喝得半醉的时候。他似乎心情不错,絮絮叨叨地谈及自己的往事,脸上的神情是平静而安详的。
      真是奇怪,我的确认为失去一切地活着十分可怕。但是在这个午后里,我坐在老头子的身边,阳光暖洋洋地洒满一身,晒得整个人都想眯起困顿的眼。
      我突然就觉得,能活下来也挺好。

      他跟我说起,他有一个好友。
      他们经常在樱花盛放的春日里相聚,一同把酒言欢,谈论彼此的生活和琐碎的见闻。
      还有聊外面的趣事,聊海上发生的八卦,聊他经历过的每一次冒险,聊光怪陆离的世界,聊一切不可思议的风景……他们无话不谈而又默契十足。
      那样的时光是无比欢乐的。

      “你想念她?”我如此问道,本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没想到他却坦然地承认了。
      “是的,我想念她。”

      言语之间,他的眉眼极其柔和。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生怕会触及到某些他暗藏的心事或者伤疤。

      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有人找上门来求诊,我看着他站起身体准备离开,憋不住又问了一句。
      “老头子,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喜欢?”他似乎觉得这十分可笑,也真的笑出了声来,“拜托,那时我都快五十岁了,又不是你们这些整天发春的小崽子。”

      他说不喜欢她。
      可是当谈起那个人时,他的口吻,思绪,眼角眉梢……他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声叹息,分明都沉淀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
      暧昧而又干净,亲密而又坦荡。落落大方得光风霁月,不染一丝一毫的尘埃。复杂到了极致,也纯粹到了极致。

      我思索了好久,最后决定不想了。
      只是从村内出海的大人那里,托他们带回来了一棵樱花树,就栽种在家门口前。

      【06】

      马尔科时常会觉得很冷。
      大概是孤独,或许也可以说是无聊……什么都好,他感觉自己的余生波澜不惊得如同一潭死水。

      他并非是对现在的生活抱有什么不满,他喜欢这里清秀隽丽的山水,喜欢淳朴热心的村民,也喜欢吵吵闹闹的孩童,或是在家长里短的琐事中被人需要的感觉。
      从外在条件上来说,他其实并不孤独。
      只是仍然感到内心空无一物,偶尔会在一个又一个无人共鸣的深夜里辗转难眠。

      他有时候甚至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出过海,而是一直都待在这个岛上。
      又或者觉得自己已经彻底脱离了海贼的身份,只做为一名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医生,在平淡无奇的日常中消磨掉意志。可他同时也忘不了,老爹曾经说过海贼至死都是海贼。

      既然是海贼的话,理应更任性一点,更肆意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好,能将一生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那么,若一定要选出一个理想中的养老场所,他最想去的果然还是那个埋葬着家人的岛屿。
      因为花妖小姐就在那里。

      他想念每个举杯赏樱不醉不归的春天,想念每个窝在沙发里脚搭着脚品茶看书的午后,想念每个能在壁炉前相互依偎一觉睡到天明的冬夜……

      他想念那样的无话不谈。
      他想念那样的默契无间。

      【07】

      老头子近日里来不知道抽什么风,买了一大堆绘画相关的书籍和材料。不仅连一天三餐和家务全扔给我负责,还害得我的零用钱和出门浪的时间都缩减了不少。
      看来我是做不成村里最靓的仔了。

      他开始学习油画。
      他想画所见的高山与大海,所见的花海迎春与枫叶染霞,所见的每一处不可思议的风景。他想画一画她的样子。

      我感到万分不解,于是直言问道:“你要是真想念她,为什么不去见她呢?或者干脆叫她搬来这个岛上?我觉得咱家还是可以塞得下一个人的。”
      我搞不懂他这样自我折磨有什么意思,他想念他的友人,难道他的友人就不想念他吗?牵挂应该是相互的才对。

      “然后呢?”他平静地反问着。
      “让她看到我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每天都要靠吃药续命,再过几年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像个废人一样,还要让她帮我打理一切,擦拭身体甚至处理屎尿?”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即又笑得眯弯了一双眼,拍着我的头顶说:“得了吧,别去折腾人家小姑娘了,这种脏活累活自然是得你来做啊,傻小子!”

      我:“……”
      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货果然不是我亲爹。

      呸,我看你就是要面子!
      仔细想想也是,要在一个女性面前赤身裸/体,身上的残缺和丑陋的伤疤全都一览无余,的确是挺丢脸的。
      我暗暗窃笑,自以为猜中了他的心思。说来说去,大概还是出于某种不必要的、男人脆弱的自尊心罢了。

      然而抱着这种想法的我,在老头子的身体越来越差之后,突然就有点理解他了。
      老头子的抵抗力大不如前了,这一年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他开始缠绵病榻,反反复复地高烧不退。喂他吃下的汤药和饭食大多都会呕吐出来,撕心裂肺的咳嗽里混着鲜血,只一看都触目惊心。

      我发誓,我从未有过丝毫的不耐和嫌弃,但在处理一些污秽之物时,仍旧免不了生理性地产生厌恶。我一边安慰自己这是人之常情,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一边又对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排斥感到羞愧和可耻。
      最让人难熬的,却是每日每夜都要担惊受怕,生怕一觉醒来他已经不在了。我不敢熟睡,不敢出门,甚至连离开房间做饭也会提心吊胆,听到一丝响动立刻冲回去查看……艰难地忍受着终日的惶惶不安,一颗心总是落不到实处。

      每当这时,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头子口中的那个朋友。如果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去对方的身边定居养老,那么现在的这一切都用不着我来独自承受了。
      在日复一日的担忧和惶恐之中如同惊弓之鸟,内心笼罩着沉重的阴霾,感觉自己像是竭力抓着一根岌岌可危的细线,几乎快要发了疯……我突然地就懂了。
      他之所以选择分离,与面子无关,与丢不丢脸无关,与那狗屁的自尊心全都无关——他只是不想给友人徒添折磨罢了——这是一件多么可恨、而又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我终于能够理解他了。

      【08】

      马尔科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过去,自己从沙发上午睡醒来,花妖小姐正坐在窗前看书。她看到他醒了,唇间弯着一抹清澈的笑意,低声念起书上的一段话。

      “我天生不合群,一向话少,时而冷场。有过被孤立,有过被诟病,有过自我质疑,也有到过崩坏的边缘。合也无味,孤也无味。党同伐异,这是人性。最终决意做个哑巴,少戾气,不言语,从心过活。亚里士多德说: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我既做不上神灵,那当个野兽也好。”

      彼时阳光正好,璀璨明媚。
      持书静坐的少女眉目疏冷,嗓音柔软而轻缓,如同融化在春风里的纯净霜雪,每一丝轮廓里都透露出无限安宁。
      “——我当个野兽也好。”

      梦醒之后,马尔科忍不住湿了眼眶。
      失去了朋友的拜访,再无人陪伴的花妖小姐,该要怎么熬过那漫长的一生啊……

      可她是不会跟他走的。
      马尔科从一开始就无比清楚这一点。她曾说过她不能离开那座岛,她要是出去的话,外面肯定只会多出一个人见人恨的大恶棍。

      野兽……
      在那极短的一瞬间里,马尔科分明看到了一只野兽,凶猛咆哮着,意欲要逃出囚笼。

      对于花妖小姐的选择,他的确无法感同身受,不过同时也没有资格对友人的人生指手画脚。
      只是在多年后的此刻,谈起这个人时,依然会带着沉重而又欣慰的叹息。
      “我曾经……曾经见过一只内心无比黑暗的野兽,可是她却为了「爱」将自己囚禁起来。”

      只为了一次相遇,于是便拿孑然一身都当成了潇洒自在,将静默时光都笑成了清风灼月,把孤独浮生都过成了细水长流。
      世间万物纷纷扰扰,要用仅有一次的生命去坚守,又应该抱有怎样的坚定不移?

      那只野兽,为爱把自己变成了人。

      【09】

      我渐渐长大之后,愈发地觉得这个地方极其无聊。村庄里曾带给我的慰藉和温情,那份与世无争的宁静和安详,似乎也变成了一种乏味的折磨。

      我想起一件往事,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和村里的孩子打架,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脸上也全是淤青伤痕。
      老头子三言两语打发了对方找上门来的长辈,等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心里忐忑极了,以为自己一定会挨骂,结果他却只是轻飘飘地问了我一句:“打赢了没有?”

      我在那一刻意识到,这个男人果然是海贼。
      哪怕平日里表现得多么的温良无害,他的内心里依旧保存着极端桀骜不驯的一面,他的本质依旧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海上恶徒。

      我觉得这样的老头子简直帅爆了。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曾在老头子身上窥见过另一种缩影,才会愈发地觉得平淡的生活难以忍耐。我想要变得不平凡。轰轰烈烈而又波澜壮阔,每天都充满了新奇和刺激,哪怕今日生明日死那也毫无关系。

      “可是,我讨厌大海,更讨厌海贼。”我看着老头子染上花白的头发,对他说道,“我不恨你,但也没办法原谅其他的海贼。”
      对于我好不容易坦诚一次的发言,老头子依旧耷拉着一双无精打采的死鱼眼,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赏我一个,随意地翻阅着手中的报纸。

      “那就滚去大海上!去到处闯一闯,找公主或女王谈恋爱,挑战恶龙或魔王;疑惑也好,不甘也好,选择背负什么或是抛弃什么全都无所谓;你就是想不开找个男人结婚我也不拦你!”
      “就这样吧,尽管去寻找你的答案,去跟你讨厌的一切、跟这精彩而又荒唐的世界搏斗直到一方落败!”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身上的气息变得极其陌生,不复往昔的亲切温和,如同锋芒毕露的出鞘利剑,随即收敛凝聚为了某种更为慑人的东西。

      最后,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我。
      “滚吧,别在我面前碍眼了。”

      【10】

      他这一生,真的没什么太大的遗憾了。
      顶上之战的时候,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艾斯的意志也有结拜兄弟来继承;老爹身为大海贼,与其英雄迟暮,轰轰烈烈地战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黑胡子最后也被草帽小子给打爆了,白胡子海贼团大仇已了……

      只是依旧会忍不住自我嘲讽。
      说来可笑,他这一生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事情,可直到最后,他怀念得最多的,仍然是花妖小姐。

      为什么不回去呢?
      他想,至少不要让她看着他死。
      至少,不要让她亲自送别他离去。

      做为友人,他从花妖小姐身上获得了慰藉,陪伴,内心的愉悦与安宁……却从没有给花妖小姐带去过大多的东西,反而还欠了不少人情。
      所以他自私地、发自肺腑地认为,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总比在她面前断气的要好。

      她问他是否会忘记,当时他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会记住一辈子,直到死。”

      ——对,直到死。

      【11】

      老头子快要不行了。
      常年的拼杀使得他的身体满是暗疾沉疴,不死鸟果实的能力并不是万能的,至少就没能让他多活两年。

      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变得无比释然,内心平静地守在病床之前陪着他。
      他突然啰嗦起来,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
      他说要我把骨灰带去那个春岛;他说要记得连那些遗物一起带过去;他说要葬在老爹的身边,离得近点好听故事;他说不用立碑了,随便挖把土埋了吧……

      “还有什么吗?”
      “没了。”

      我开始跟他说,说我打算出海了,等他嗝屁后立马走人;我会睡最漂亮的姑娘,喝最烈的酒,但绝对不会找个男人结婚让他死了这条心吧;我要去跟这个世界搏斗直到死亡,哪怕找不到答案也没有关系;我会将一生都活得轰轰烈烈毫无遗憾……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她?”

      老头子一语不发,只是双眼微阖地看着窗外。许久之后,他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身上的气息透露出一种疲倦的温柔,让时光都静默得暮气沉沉。
      我耐心地等待着,终究等到了回答。

      “那么,替我告诉她——”

      【12】

      老头子死后,我时常会想起他。
      想起日常中相处的点滴,想起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想起他给我买的每一件丑到爆的衣服,想起每次打架后他替我包扎时的唠叨,想起他放在我头顶如同父亲般宽厚的大手……

      最后想起的,是多年前的那个我。
      那个在海贼的屠杀中逃过一劫的我,那个冷眼看着村民商议谁来收养的我,那个失去双亲和归所无依无靠的我……

      我第一次对于自己的未来感到万分迷茫,哪怕跟着领养人走在阳光灿烂的乡间小道上,也依旧满心冰冷,如坠寒冬。
      就在这时,男人转过身来冲我笑弯了一双眼,然后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家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心情,但是他的笑容十分温暖,奇妙地安抚了我仓惶悲痛的情绪。

      那是我一生中走过最长、也最安心的一段路。

      我私心里认为,像老头子这样的人,威名赫赫的大海贼,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救死扶伤的医生,就应该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遗憾的是,他直到死,身边也只有我这个气人又不怎么听话的家伙。而没有他的大海,没有他的兄弟伙伴,更没有他心心念念的花妖小姐。

      【13】

      我在一个樱花盛放的日子里,踏上这座春岛,终于见到了那个花妖小姐。
      单从外貌上来看,她的长相并非多么的惊艳出色,但唯有一双眼睛,干干净净,黑白分明,仿佛连纷杂喧嚣的时光都沉淀为了一种温柔的安宁。

      我一瞬间甚至有点庆幸了,若让这双清澈沉静的眼眸染上灰暗与绝望,那该是多么值得惋惜的一件事啊。
      不过同时,我内心深处又忍不住责怪她,甚至是嫉妒她。嫉妒她的一无所知,嫉妒她的满身轻松,嫉妒她不用背负一切的一切。

      我向花妖小姐简单地说明了来意,然后把随身携带的骨灰盒递了过去。
      她眉眼低垂,片刻之后,才伸手接住。她将盒子抱在怀里,手指轻缓地抚摸过木质的表面。

      我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希望能看出一些悲伤或是遗憾,无论什么都行,至少能让独自痛苦了那么久的我好受一点。
      然而她只是口吻轻快地扯开嘴角,问道:“你说我拿他的骨灰盒去压酸菜坛子怎么样?”
      “……你高兴就好。”

      她怎么可以这样?如此的云淡风轻?
      我感到愤怒,然而这种愤怒很快又像熄灭的火焰,早已在燃烧中耗费了全部的心神,只余下强烈的无力感淹没了我。

      我不愿多做交流了,转身大步离开。
      就这样吧,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不要回头,接下来的人生将是我独自一人的战争。
      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哦,对了。”
      我突然顿住脚步,就这样背对着她开口。我不想再看她的表情,也不想让她看到我脸上的哀戚。
      “老头子有句话要我带给你,他说——”

      「——对不起,我失约了。」

      我头也未回地往前走,然后听见身后传来了压抑的哭泣声。

      >>>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奈何本浮萍,聚散两匆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番外 失约(马尔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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