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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幸运 × 烙印 ...


  •   近日来难得晴朗,无止无休的大雪销声匿迹,明亮灿烂的阳光肆意铺洒,预示着初春将近。
      我走进家门,抖了抖靴子上的雪渣子,换上柔软的棉拖,度步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握在掌中暖手。

      “你又去墓地了?”遇难者将目光从书本上挪开。哪怕近来天气渐暖,他却似乎愈发地怕冷了,成日裹着厚重的棉袄,窝在床褥里暮气沉沉的。
      我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水,“嗯,还顺便去看了看我后山放养的牛羊,长得不错,膘肥体壮的。”
      “怎么回来这么早?”
      “因为怕把你给饿死。”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回自己家难道还要报备时间不成?

      遇难者读懂了我的言下之意,当即不由失笑,笑了没几声又突然捂住嘴背过身,响起一阵沉闷的咳嗽。好一会儿后才停歇,他胡乱用袖子抹抹嘴角,再次坐直身体时却把右手藏在了背后。
      我不用看都知道,那一定全是血。

      自从上次的那场谈话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整个人迅速地萎靡下去。
      哪怕他身上的刀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惜身体里的内脏损伤却太过严重。即便我一直有用药物帮他调理,但依旧收效甚微,只是吊着命罢了。
      如果能进行一场外科手术,或许还有治愈的机会,可惜这个荒岛上要啥没啥的。就算可以用钱搞到一套设备,我也不会操刀。

      所以我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已经时日无多了。

      由于遇难者的身体状况愈发恶化,我不得不每日提前回家,生怕赶不及给他收尸。倒不是说会失落什么的,只不过好不容易将他从海边扛回来,还养得不错,如果他就这样突然嗝屁了,我也会很没成就感的好吗?
      我放下水杯,没有去管他偷偷把血往被褥上蹭的小动作,打开冰箱拿出提前处理干净的食材。正当我点燃煤气,准备炒菜时,身后突然传来了问话。

      “喂,你觉得自己可怜吗?”
      遇难者的声音很轻,飘飘荡荡地始终落不下来,“你明明韶华正茂,却要给爱人守墓,他永远地离开你了,只剩下你这一生都会过得苍白而孤独……你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过不幸了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但我还是凭着敏锐的直觉发现了他隐藏着的惶恐和疑惑。
      他会这样问是为了什么?他想从我口中得到怎样的答案?又或者,他只是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的相似之处?

      他本该拥有大好的人生,能从事一份喜欢的工作,娶心爱的女子为妻,再生两个可爱的孩子,一生都过得平安而快乐。
      然而却不幸沦为了奴隶,被刻上「天龙之蹄」的烙印,背负着耻辱逃亡。现在更是只能整天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地等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觉得我可怜,未尝不是觉得自己可怜。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不幸的?”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他并没有离开我,他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啊。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他活着吗?死了就不能喜欢了吗?”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是不圆满的——我在,他也在——等我死了,我们还会葬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觉得这是个悲剧?”我转身回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遇难者惊讶的表情。他可能无法理解我,但我也不需要他的理解。
      “别自顾自地把别人的人生定义成 BE 啊,对于我来说,能来到这里,能与他相遇……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遇难者不说话了,只是愣愣地看向窗外,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背脊弯曲着一动不动的,如同一尊僵硬的石膏像。
      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要以为他已经断气了,现在僵坐在那里的就是一具尸体。然而并没有,我灵敏的听力仍然能听到他微弱而沉重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仿若无根浮萍。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能有点问题,至少和正常人相比绝对是大相庭径的。但我依旧固执地坚持这一点。
      我曾经偶尔也有想过,如果当初来到这个世界时,艾斯还活着那会怎么样?可无论怎么想,结果都算不上是好。
      小雀斑要是还活着,他很大的可能不会喜欢我这个类型。凉薄到近乎刻薄,思想异于常人,对生命漠不关心……我和那个满怀赤诚与热血的少年格格不入。
      说白了,我跟他三观不合。

      我都能想象得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告白被拒的场景,说不定他还会把我视为洪水猛兽,避之而唯恐不及。
      所以我发自内心地认为现在这样就很好。如果艾斯还活着,但是他却不喜欢我,拒绝了我……那么束缚着我的名为「爱」的锁链就会崩断。
      我得不到爱,就只能成魔。
      然后成为一个大恶棍,成为另一个妖怪。

      我突然就会忍不住地想,他死掉真的是太好了啊。
      这样我就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担惊受怕。不必赌他爱不爱,会不会离开。在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开始之前,就已经全部结束。
      没有得到,自然也不会有失去。

      我真的爱着他吗?
      我不知道,只是——

      我大概不能算是一个「人」。
      可是因为这个少年,我想要去做一个人。

      ——————————————

      这天夜里,遇难者发起了高烧。
      我站在一旁看他。大概是太痛了,他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身体不停地痉挛着。或许为了转移注意力,又或许害怕熬不过去,哪怕是疼成这样了,他也一直模模糊糊地跟我说着话。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当个海贼。”
      “哦。”
      “我从小就很怕疼,擦破个皮都能叫嚷上半天……实在太可笑了,那么怕疼怕吃苦的我,竟然也会去过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哦。”
      “可是没办法呀,我是个逃跑的奴隶,就算回到家乡,村子里的人也不会接纳我……你知道的吧?他们只会排斥我,指责我,让我滚远一点,甚至是向海军告发我……那里明明是我的家,可是我回去却只有死路一条!”
      “哦。”

      折磨不休的疼痛,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面对我冷淡的态度时少见地动了怒,“你他妈就不能给点其他反应?!”
      “哦,行啊。”我觉得他说得对,于是体贴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我不感兴趣,你别说了。”

      他噎了两秒,“……你这是要气死我?”
      我面无愧色地试图安慰,“如果你被气死了,那也是你的心理素质太差,可不能赖我。”
      “滚吧滚吧,去睡你的觉!看着你烦!”他顿时不耐烦地连连挥手,随即把被子一拉一蒙,裹成一团密不透风。

      现在的男人啊,啧啧啧,可真是善变,主动找人聊天的时候就叫人家小甜甜,现在不需要了就让人家滚。
      我撇撇嘴,乖乖回房睡觉,刚走开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声。由于隔着被子,听起来嘶哑而模糊,如同暗夜暴雨中沉闷的落雷。
      我脚步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

      ——————————————

      这晚之后,遇难者陷入了长久的昏睡,一天之内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迷中度过。
      这让我不由想起了以前照顾阿琪的日子,那时候阿琪也是整日整日地昏睡不醒。好多次我都以为他就要不行了,结果他还是没有停下喘气。哪怕呼吸微弱得就像一根线,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人的生命力为何可以顽强到这种地步呢?
      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这一点,毕竟「死亡」对我来说,真的只是一件不占分量的小事。
      我依旧每天在家里和墓地之间跑来跑去,除了日常灌药就把伤患扔到一边不管不顾。就在我已经完全不抱希望,认为他会在昏睡不醒之中悄然断气的时候——

      某一天,他突然苏醒了。
      我进门时一抬头,就发现他已经恢复了意识。中途有那么好几次,他似乎想要爬起来,却因为手脚无力只能虚弱地倒下去,脸色苍白地半靠在床沿上吁吁喘气,高大的身影削瘦得可怕。
      听到这边有声音,他立刻朝我看过来,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甚至还有心情笑了笑,期待地问道:“樱花开了吗?”

      回光返照。
      我脑子里冒出这四个大字。
      是了,也该到时候了。这人的伤势如此严重,恶劣到即使是在昏迷期间,也会大口大口地呕血,能够撑到现在就已经堪称一个奇迹了。只不过,求生欲终究战胜不了现实。

      我走进厨房给他冲泡一杯葡萄糖,却听见他提出了要求。他从未提过任何要求。以前相处的时候,我煮什么他就吃什么,我买什么他就穿什么,一直都极力避免麻烦别人。
      可是现在他却说:“我想喝酒。”

      我本来想回他一句“作死很开心吗”,但是下一秒又想起来他本来就快要死了,那么早死几分钟和晚死几分钟,真的没啥区别。
      于是我十分大方地给他开了一瓶钻石威士忌,加入几颗冰块倒了满满一杯,递到他手里。

      遇难者仰身靠在床头,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他喝得有些急,还呛咳了好几下,有缕缕血丝在杯子里扩散,染开一片腥红,他却毫不在意,全部吞咽了下去。
      “帮我一个忙吧。”遇难者放下杯子,突然开口,“你帮我把胸口这块皮给剥掉吧。”
      他在说这句话时,哪怕语气中满是不在意的感觉,声音也是微弱而平静的,但切实透露出了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最近,时常会想起你说的话……你说得很对,我既怕疼又怕死,活得太矫情了。所以,至少在最后……我必须要摆脱这个烙印……我不想把耻辱带进坟墓!”

      我沉默稍许,然后转口问道:“你的尸体打算怎么处理?我先说好,这个岛上是家族墓地,可不留你。”
      “啧,真叽歪啰嗦。”他不耐烦地一扯嘴角,“烧成灰随便洒进大海吧,你要是懒得烧直接扔下海也行!我都快死了,能不能别让我操心自己的身后事?”

      我只好点头,应承下了这件事。
      在我将刀具准备好之后,遇难者又不乐意了。他说最后这点时间不想待在床上了,想出去看看樱花。还吐槽我说就不能把刀子消消毒,顺便找块磨刀石磨利一点什么的。
      “……”
      人之将死,逼事也多。要不是看在他就快入土的份上,我一定会忍不住揍他。

      我到底还是照着他的要求办了。消毒,磨刀,接着扛麻袋一样将他扛出了屋门,扔在樱花树下的草地上。
      他这会儿倒是安静了,平躺着不声不吭的,只是双眼微睁地凝望着上方的樱花。

      我也懒得去关注他现在是什么心情,等弄完这件事我还赶着回去做饭呢。我在一边蹲了下来,扒开他胸口的衣服,琢磨着下刀的角度和范围。
      然后提醒道:“我要动手了。”
      遇难者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若是论起外科手术,我或许一窍不通;但若是论起剥皮,我可是行家。以前生活在大山里的时候,狩到猎物都会把皮毛完整地剥离下来,再硝制成毛毯。
      我下手很稳。明明是在做着血腥的事情,双手却平稳得如同是在画纸上描绘,灵巧,快速,果决而利落。

      在刀锋割破皮肤的那一刻,遇难者便将目光挪回了胸口。切肤的剧痛让他肌肉紧绷,浑身打颤,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可他却一声未吭,视线紧跟着刀尖打转。
      我想叫他别看了,这样血淋淋的画面越盯着看越会觉得痛,也不怕瘆得慌?
      但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加快了手中的动作。用最快的速度切割,撕扯,剥离……将那狰狞丑陋的烙印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身上揭落下来——

      我果然还是不怎么讨厌他的。尽管我对于这种死前还要给自己找罪受的行为不是很理解,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
      他想干干净净地去死,我就让他干干净净地去死。这是我所能为他做到的、唯一也是最后的事情了。

      当刻着烙印的皮肤完全剥离胸口的那一瞬间,遇难者发出了一声绵长而幽远的叹息……这个男人终于在这段可悲、亦可叹的人生尽头,亲眼见证自己获得了解放和自由。
      再无遗憾。

      “谢谢你。”
      他轻声说,再度将视线投向了上方的樱花树。今年的樱花开得格外的好,大片大片地朝着高空竭力延伸,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缓缓弯起了嘴角,身上的气息变得无比的平和而安详。有明净的天光投进他的眼底,影影绰绰地闪烁着清澈的微波。

      “樱花真美啊……”他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等来世,我一定要出生在一个开满樱花的春岛上。”
      说完这句话,他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了下去,有一朵完整的樱花飘落枝头,温柔地覆盖在他的眼睑上……很快就没了气息。

      “春岛吗?那还真不错。”
      我仰起头,看春日的阳光肆意铺洒。

      “——祝你梦想成真。”

  • 作者有话要说:  ★
      我十分喜欢写一些原创的小角色,不需要什么神秘的背景、精彩的台词或剧情,真的就只是简单平凡的普通人,他们也有确确实实地努力活过。
      我喜欢这样。
      
      我几个月前找了份工作,开始上班后不怎么有时间码字,特别是那时候快过年了公司超级忙,断更那么久真的很抱歉。
      佛系更新的我,会继续努力的。
      【鞠躬.jpg】
      
      祝新年快乐!
      2019-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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