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落紫阳》永玉莲堂

2、初见

　　苍梧山灵气汇聚，是神仙游玩的后花园。一日，陈塘关总兵李靖陪殷夫人来到苍梧山，殷夫人怀孕三年六个月，一直没有胎动，大夫嘱咐要多走动。
　　李靖这个人，十分木讷。夫人怀孕三年多，若他肯找位上神帮忙瞧瞧，多少也应该知道夫人肚子里是什么料。可他忙于修仙与立功，虽然很介意外界的流言，却蹉跎三年不分就里。大夫怯懦，只说夫人所怀乃大吉之胎，汇集天地灵气，所以需要多些时日，无需多虑。其实大夫根本一头莫展，一味说着好听的，一面让夫人多运动。
　　那阵子李靖以凡人之身帮天庭立功无数，自然也就树敌无数，许多妖魔鬼怪都憎恶他。他下面有亲信谏言过，说最好别要这个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妖怪附体。关于这种说法，他不是没问过夫人意思的，怎料夫人的回答简单粗暴：“夫君就将我母子二人一并生葬了吧。”
　　三万年间，李靖是唯一一个最有仙格的人，据说他的仙格是太乙真人得令于上古天帝东皇太一而亲自塑造的，无人能及。整个仙界都在传说，他即将破例以凡人之身直接跃升为上神，这个消息无疑像是在六合之中扔了颗炸弹，顷刻间无人不知李靖其人。
　　按说上神莅临苍梧山，所有小仙小妖都必须回避，藏于自己的凡体里，非上神召唤不能现身。即使李靖尚未跃升上神，苍梧山众生们都认为礼仪不可失。
　　姬寻在回到树身前，特地让徒儿回到那棵种子里，并遵嘱她没有师傅的允许，切勿动弹。
　　李靖一行人出现时，苍梧山清幽雅静，眼前唯有不可辜负之美景。殷夫人觉得心旷神怡，心情大好。
　　谁又曾想到，巨大的月桂树后面，藏着一只狌狌小妖……彼时尚未开仙眼的李靖并没有发现。
　　狌狌族和李靖的渊源追溯起来，已是二十年前了。那时狌狌族作乱人间，李靖奉命绞杀狌狌族，追逐到恒岳山，狌狌族的两个王子被擒。族长老狌狌曾携老母亲不顾危险出面，提出优越条件，哀求李靖让他们母子换两个王子的性命，铁面无私的李靖当着老狌狌的面斩杀了他的两个儿子，又继续追击到以台山，除掉了老狌狌的母亲。老狌狌自己得以逃脱，从此仇恨在心，一日也不曾忘记过儿子和母亲。
　　那件事之后，殷夫人也问过李靖，狌狌所犯何事，为何要灭门？
　　李靖思虑一番回答：“为害人间。”
　　“如何为害人间？”
　　这个问题李靖却答不出来。在他心里，天命就是最好的证据。而且那么多天兵天将，玉帝能破格提拔他来剿恶，是对他最大的褒奖，岂有质疑的道理。

　　狌狌族身量庞大，却并不善正面搏击，他们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极其善射。射程可到两座山之间的距离，射速堪比陨石划破夜空。哪怕只用一粒尘土为子弹，都能产生巨大的杀伤力。命中的物体无不分崩离析。
　　此刻，那位狌狌拉开弹弓来，从地上摸索了个啥，吹一口妖气，瞄准那李靖，打了出去。
　　桂树精发现被打出去的正是他的徒弟姬落，赶紧阻止。他用法术让子弹转向与降速，只可惜能力有限，虽然没有打中李靖的眉心，却朝夫人的肚皮去了。
　　种子射进殷夫人肚皮，却因为姬寻的法术减速没有穿透，在肚里那胎儿的心脏里停了下来。
　　当下，殷夫人便发现自己胎动了，李靖顾不得追究，一行人伺候夫人在这苍梧山上生下了三儿子哪吒。

　　姬寻遍寻不获姬落，心急火燎跟踪那小狌狌来到招摇山，用法术混进了蜿蜒洞。虽然来之前鼓足了自己所有的勇气，见到老狌狌还是吓得发抖。别的狌狌不过一丈多高，这老狌狌竟足足有三丈高！他端坐在王座上，好整以暇看着胆怯的姬寻。
　　“你来求我救你那没用的徒儿？”
　　姬寻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家伙果然知道他的来意。
　　“你那徒儿如今在李靖三儿子的心脏里，这结果……比我预定的还要好，我岂能救她？”
　　“心脏……里？”姬寻大惊，“你意思是……她困在里面再也不能出来？”
　　狌狌仰头笑了一会儿，音浪震得小狌狌们都堵住耳朵：“她自己自然出不来，封住她的是我的法术。你既是她师父，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那种子是得了猕猴老妖的法术才打出去的，除非猕猴老妖亲自来破解，否则她就永远被封在那种子里了。老狌狌说，姬落有两个方法可以出来，第一，哪吒死了她就得以解脱。第二，等到哪吒成年，老妖怪就会解封种子，她的精身可以来去自如。
　　“不过嘛，她的命脉我不会还给她，我得握在我手心儿里，让她听命于我，为我报仇。否则我就又找个地方封了她，永世不见天日。你看如何？”
　　姬寻强作镇定，心里已经乱作一团麻。姬落的性子他最清楚，若是做了这个交易，只怕将来她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老狌狌见他犹豫，又道：“我知道你对你徒儿的感情，那你更应该懂得，如何取舍。”
　　姬寻无奈道：”素闻狌狌族通晓过去，过去的一切机缘在你眼里想必是通体透明。可据我所知，你们是无法通晓未来的，我这徒儿天性愚钝懒惰，你又如何敢把赌注押在她身上？若是坏了你们的大业，岂非得不偿失？”
　　狌狌又是一阵笑，笑声在山洞的墙壁上回荡许久，末了道：“我是不知将来事，这层不用你担心，我自有有高人指点迷津。“

　　哪吒一年一年长大，种子留在他心脏里，并没有多大问题，仅仅是落下了心痛的毛病，时不时就扯他一下。也不是很厉害，就刚好让他一刹那痛得动不了。忍忍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李靖和殷夫人寻遍这六合之中，也没人能医治。
　　这期间，李靖带功进阶仙班，又连续升阶品，短短几千年就已被封神，并获封号托塔天王，连带一家人都跻身成为神仙中的贵族。这在千万年间都是独一无二的事情，一时间他风头无两。
　　姬落在哪吒心里等了九千年，每一千年，哪吒便会随母亲到苍梧山旧地重游，感谢上天赐予他降生的机缘。
　　其实殷夫人还有一个目的，哪吒素来与父亲李靖关系冷淡，她带哪吒来苍梧山，也是想让哪吒铭记，他父亲当年如何顶着他是一个妖胎的谣言坚持让她生下他，生下他后又是如何就地叩拜天地，以表感怀天恩赐子。
　　哪吒自然知道母亲的用意，父亲待他并非不好，更可以说是器重。他从小父亲就命他日复一日苦练武艺，长大后又委以重任。然而平时父子间情感上的疏离是显而易见的。不同于对大哥二哥的严厉，李靖对哪吒更有一番客气。比如若大哥二哥不去应酬会被责罚，若是他不去，父亲从来不表态。不说他不成器，也不点头表示允许。联想到在母亲肚子里那三年被叫做妖胎，哪吒心想，父亲多少还是介怀的。

　　姬寻每次看见哪吒，都想杀了他，挖开他的心救出姬落，可他一直没有勇气。若情况更极端一些，比如哪吒不死姬落便亡，他或许就会下定决心干一场。可是正因为老狌狌并不要姬落的性命，这便让他下不去手，思前想后，唯恐得不偿失。
　　刚开始那几次，哪吒并没有很深的内力，着实是下手的好时机。优柔寡断的姬寻，却一次次错过了。就连有一次殷夫人有事，哪吒只身前来，他都没敢下手。
　　哪吒起点本来就高，修炼越久功力越来越深厚，很快就比他厉害很多，一个神仙一个妖精，他根本无从下手。
　　哪吒少年英雄，随父亲征战四海八荒，立功无数，又深得太乙真人的垂爱，将乾坤圈和风火轮两件修炼了三万年的灵器赐给他，有了这两件宝贝，他更加所向披靡。玉帝还封了他为威灵显赫大将军。

　　姬落在哪吒心里，一直是沉睡状态，直到哪吒一万岁前夕，才被老狌狌唤醒。
　　终于，等到哪吒成年了。
　　老妖怪解封了姬落，命小狌狌们将她带回了招摇山。
　　娇小的姬落站在巨人一般的老狌狌面前，并没有想象中的怯场。
　　明白事情原委后，只听她不卑不亢道：“老妖怪你别嚣张，我师父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狌狌笑得前仰后合，姬落在震耳的音浪中跌坐到地上，捂住了耳朵。
　　“你还指望你师父？他要是有胆子救你，几千年前哪吒孱弱，大好机会他也没下手。”
　　姬落松开双手，呆坐在原地。
　　原来若非师父不出手，自己早就能出来……早就能摆脱狌狌的束缚！她极力用自己有限的智慧消化这个事实——有求必应的师父，如此轻易就置她于不顾……她幼稚而脆弱的世界观瞬间坍塌了。
　　狌狌并没有对她的神经进行穷追猛打，而是即刻放她回苍梧山，只吩咐她照以前那样，跟姬寻练习媚术即可。
　　说起姬寻，他经过这一万年，倒是修炼成仙了。以前一直没长进，不是他不行，是他没有奋斗目标，没有要保护的人。他对姬落并非像姬落想的那么绝情，可又有什么用呢？毕竟姬落并没有早一日从哪吒心脏中解封出来。
　　姬寻希望姬落能尽快完成老狌狌的任务，老狌狌大仇若报，必定会还姬落自由。于是他日日敦促姬落用心学习。
　　别说姬落本身就不是学习的料子，即使是，面对师父，她也根本学不下去。她不仅完全不听姬寻的话，还对他不冷不热，时常视若无睹。

　　老狌狌见一百年过去，姬落连媚术的皮毛也用不利索，于是放了狠话：“我给你一千年，你媚术要是出不了师，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姬落这才开始有点上心地练习。然而那些口诀，那些心法，那些繁复的灵器……她一听到姬寻孜孜不倦的声音就犯困。学了这么久，她还只能媚惑住蚌壳精那样的小人物。这样的进程，对姬寻来说是愁肠百结，对姬落自己来说却是值得沾沾自喜的。毕竟上个月她的媚诀还只能用在凡人身上……

　　哪吒此番又来出生地了，姬落正在练习媚术。远远见到一位白衣少年，以为是个凡人，便要拿他来练习。
　　她在他身体里那么久，却并不认识他。之前一直在沉睡，后来她终于醒过来是在哪吒睡梦中，并立刻被小狌狌带走了，连他的样子也没看过一次。
　　少年见一位红衣少女在吊桥上走，身姿妖娆。一瞬间，吊桥断开来，少女便掉入水中。少年不做他想，即刻纵身去救，少女却已经沉落河底。他在水底寻了一阵子，终于抱住她，将他带出水面。就在这当下，她偷偷向他施了个媚诀。
　　哪吒看了她一眼，身子一个激灵，手一松，她又摔回河里。
　　见他如此表现，姬落以为他中招了，心中窃喜。
　　可她不知道少年功力深厚，根本没有被迷惑。这桥下的水，并非流动的溪水，而是一汪死潭，水底全是泥沼与水草。刚才，哪吒不过被她凌乱肮脏的面容震慑住，吓出一个激灵来。他把她重新捞上岸，看她没了呼吸，便过仙气到她嘴里保她的命。姬落更加确信自己计谋得逞，睁开眼，一面回吻哪吒一面准备吸他的元气。若是吸成功了哪怕一点儿，愚钝的她也会发现面前这个并非凡人，可还没来得及吸到，少年舌尖传来柔软的触感，随即一愣，便松开了她一些。光天化日下，她连牙缝里的水草都无所遁形。她刚要怀疑事情败露，转念一想，这个人被她施了媚术啊……于是故作深情地抬眸，大眼睛扑扇着问：“你想与我欢好吗？”
　　不知为何，少年心神一动。
　　看她样子她根本不明白何为欢好，但是见她两眼含春，吻后的嘴唇泛着潮红，一时情不自禁，他又低头探向她的唇。四唇相接，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熟悉感朝姬落袭来，她完全恍惚了。这么大好的时机，姬落没有下手，却认认真真地完成了一个吻……把吸他元神神马的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良久，他叹息一声，轻轻把她放了下来。
　　姬落伸手轻捂着自己微肿的嘴唇，一张脸红得像梳头的桃。
　　在她有限的过去里，从未见过此人。可是当他靠近自己，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春雨化雪一般，让她全身乏力。不仅是熟悉，还很温暖。就像冬季午后，她躺在巨大的裘皮之中睡的那若干个午觉。
　　哪吒搂着湿漉漉的她，下巴贴着她的额头。他此刻心里也思绪万千。
　　一向有洁癖的他，对她头发传来的阵阵水藻气息并没有抵触，更没有一掌推开她。这在他的生命里是从未发生过的奇事。
　　此刻天变了颜色，本来万里晴空，竟打起了雨点，静静地在水里晕开一只只涟漪。
　　天地间只剩下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是企图平息它们，它们就越叛逆，似在比赛谁更急促更用力一般，让气氛平添了十八分的尴尬。
　　他清了清喉咙，说：“女孩子不能随意对男人说这句话。”
　　“男人？”她噗嗤一声笑了。他虽然英俊，可是怎么看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他对她的笑有些愤愤不平，但是他的手下已经来找他了，他急忙施法术将两个人变干，整理一下衣服，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也是到那个时候，姬落才领悟到，原来白衣少年并非凡人……
　　不过这种领悟很快被怨气盖过——他竟然就这么走了……姬落有些失望，又有一些愤愤不平。她的媚术明明施成功了的，她分明看见他的反应就是中了招的反应。既然中了招，却能无牵无挂从她身边走开？

　　那以后，她时不时会想起他来。也不奇怪，她的世界很小，记忆里并没有几个人。以至于一千年里面，她总习惯性想起他。想到那个“吻”会脸红，想到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会不甘心，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再在他身上试一遍。她曾经偷偷跑去苍梧山脚下那断桥旁等过，他从未出现。

　　一千年之期到了，狌狌发现姬落的本领完全还是皮毛中的皮毛。不仅如此当初让她学的琴棋书画，也是样样不精。唯有琴这一项稍微领先地平线一点点。
　　姬寻在徒弟被老狌狌训斥完之后，去找过老狌狌。
　　“你也看见了，她不是那块料子，何况她现在已经定性为女身，失去了学习媚术的条件。于你，她根本无用。“
　　狌狌大发雷霆：”她如此都是你教之过！“
　　姬寻却说：”放过她吧，我来帮你复仇。论媚术，这六合之中，除了香九虞便是我了。香九虞绝不会帮你，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你以为我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要不是此事非她莫属，我……“
　　狌狌住了口，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走吧，回去要她继续练琴，我自有安排。“
　　姬寻却不肯放过：”为何非她莫属？“
　　话音刚落，一只小狌狌便他架出了xx洞。

　　连普通人类也只需要最多二十年精通的琴艺，姬落又学了近五十年，才炼成炉火纯青，算是能唬住人了。
　　那时，哪吒虽尚未婚配，却因年少有为而被玉帝赐了大将军府，并不与父母同住了。
　　别看哪吒和父亲感情不亲厚，他的木讷却一板一眼继承了李靖。如今位居威灵显赫大将军，却不通晓人情，只知道上阵斩妖除魔，内心是个十足地莽夫。
　　哪吒有个师父，就是送他两件法器的那位太乙真人。他跟李靖说：”哪吒为天地除害本是大善之事，奈何手中太多污血，无法化解。他为人刚直，不通迂回，长此以往消耗下去，迟早强弩之末。“
　　李靖尚未出声，殷夫人便着急道：”依真人高见，我们该怎么做？“
　　”哪吒镇守凡间，就给他在凡间找个小仙做琴师。音律可以舒缓他的元神，他亦能从中参透刚柔并济之妙处。“
　　“这天上要找个神仙教晓哪吒音律何其容易，敢问真人，我们为何要舍易求难？”
　　“音律之于天上的神仙，不过助兴之物，毫无意义。位阶底下的仙众尚未完全脱离凡人的愚昧，遇事愁肠百结，不思解决之道，反而沉溺困境其中，以音律抒胸意。虽然此举不甚精明，却正好能弥补哪吒的缺失之处。”
　　殷夫人本还要继续发问，李靖却伸手阻止道：”既然真人如此说，我们便如此操办即可。“
　　若当时任由殷夫人继续问，难保太乙真人胡诌不下去，幸而李靖这一挡，太乙真人也松了一口气。事后他猛咳了半日，原来一本正经说胡话，是很伤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