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言笑默哭

6、涓涓细细

　　唐小姐醒来的时候已经穿着白绸的中衣躺在了自己的屋里，竹青的帘帐映着窗外的阳光，那颜色便更加的清亮而明朗。
　　雪颜却不在。

　　唐小姐想起昨夜的事，有些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那样，但是她觉得很好。只是她又不无忧心的想，雪颜呢，会不会后悔？
　　她望着窗纱上随风晃动的光斑，懒懒的享受这静谧，也忍受这静谧中的不满足。她决定去找雪颜。
　　然而她刚坐起身，门便被轻悄的推开，雪颜从半开的门外走进来，抬眼正与她对望。

　　唐小姐不觉笑了，那一点不满足已悄没声的被甜蜜与快乐填的满满当当。

　　雪颜也笑着，走过来解释道：“我去看了小绒，她昨晚睡在洞口，有些受凉。”
　　唐小姐关切道：“怎么样了？我去看看她。”
　　雪颜将她按回床上：“没事，她又睡了，中午再去吧。”

　　唐小姐温顺的应了，两相对望间面上渐渐浮起一层薄红。
　　雪颜屈指在她颊上轻轻一刮，手指又顺着面颊托起她微翘的下巴，戏谑道：“怎么，今天知道害羞了？”
　　唐小姐瞪她一眼，然后红着脸，一偏头，将唇贴在她莹白的手指上。

　　雪颜不知是无意的一颤还是有意的一按，指尖便扫过她的唇间，将一点湿润抹到她的唇上。
　　这一点若有似无的水光，呼应着她眼中点点亮芒，雪颜难以取舍的迟疑了一下，便放任的将她的眼睛到双唇上上下下吻了个遍。

　　唐小姐被吻的喘息不定，衣襟也有些凌乱，露出颈间一个挂饰来。
　　这是个小巧的玉管，只有小指般粗细，还不及小指那样长，用一根红绳横穿过中间的孔洞，挂在她脖子上。
　　唐小姐看见了，便伸手取下，转而为雪颜系上。

　　雪颜昨夜已看到这玉管，只无暇留意，这时低头细看，见它颜色青碧，并无纹饰，倒像一节竹子。
　　“这是我自小带的。”唐小姐手指划过玉管，落在雪颜雪样的肌肤上，觑着她笑道，“说来可笑，是个道士给的，说能驱鬼避妖，可见全无用处。”
　　雪颜一挑眉抬起眼来，细长的眸子像春水一弯，似嗔怨似威胁：“你好像不满意？”
　　唐小姐溺在那波光里，由衷喟叹：“不，我满意极了！”

　　走出房门已近午时，两人吃了些东西，转到小绒的房里。
　　小绒蒙着被子睡得不大安稳，雪颜叫醒她，她有点迷糊的揉着眼睛，看了看雪颜又看了看唐小姐，声音哑哑的道：“我没事，我觉得我再睡一觉就好了。我下午一定会好的，你们放心吧。”
　　雪颜又叫来白老伯。
　　白老伯仔细的瞧了瞧，又诊了会儿脉，又瞪着小绒瞅了会儿，也道：“喝点水，再睡一觉。我那还有一丸药，晚上不好再吃。”

　　从小绒处离开，雪颜引着唐小姐走过一个小园，来到另一个院子，道：“我就住这里。”
　　唐小姐眼睛一亮，放慢了脚步，饶有兴致的四处打量。

　　有别于小绒院里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这里只种了几丛竹，再有一些蜀葵，开着红白的花。虽然说不上冷清，但屋主人既能造出那样繁复的花园，这里便显得过于简单了。
　　进了屋就更简单了，深色的家具一应俱全，除此而外别无它物。

　　唐小姐暗自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她再望几眼，便瞧见梳妆台上有一面铜镜，式样与其他物件不同。
　　雪颜见她看那镜子，微微一笑，拿过来递到她手里：“就是这个。”
　　唐小姐一怔，听懂了这句话，抬眼看雪颜，见她只是无所谓的笑着，这才端详起镜子来。

　　这是个约莫两寸大小的圆镜，正可以放在掌中，厚重而光洁的镜面透着古雅的韵致，似乎将她映入其中的面容都变的更加柔和。
　　铜镜背面刻着卷龙与云雷的纹样，层层交替绕在一起，刻工拙朴却又浑然天成，乍一看好像街边骗人的古物，再一看又像天生如此的珍奇。

　　唐小姐将这宝贝拿在手里，若非已经知晓，谁能想到这小小的玩意竟有扭转时间的法力。

　　唐小姐重又望向雪颜：“给我讲讲你得到它的故事吧？”
　　“那倒真可以一说。”雪颜含笑揽着她坐下，“大约一百多年前，我遇见一位天庭的公主，她喜欢一个姑娘已经好几世，却总是得不到。那时我觉得有趣，帮她想了许多办法，设了许多骗局，终于让她得偿所愿。这镜子就是公主所有，我偶然见过，就趁她高兴借来玩，后来做了面假的还给她。她正乐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注意。”

　　回忆这一段往事令她笑出了声，她望向窗外，似乎在怀念那无忧无虑的岁月，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叹道：“那时我荒唐无知，以为岁月无尽，只需到处玩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如今想来，那姑娘那样拒绝她，或许有缘故，我本不该做那些事。很多事我都不该做的。”
　　她及时停下感慨，又瞧着唐小姐，带点玩笑的神气：“好在我这几年懂了许多，否则不知你要怎样嫌弃！”

　　她懂得过往的无知，便失却了无知的快乐，何况唐小姐明白，这几年对于她是何等残忍。
　　唐小姐真想她不要懂得，永远是张狂快活的样子。

　　唐小姐伸手握住她的手，摩挲了一会，笑道：“不论如何，这到底也算成人之美。只是你骗了人家的宝物，这么多年都没人来要吗？”
　　雪颜笑道：“倒真没人来——这镜子在我手上其实也没几年。”
　　“我拿到镜子，虽然知道是宝物，却不会用，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用，折腾一阵就厌了。我在镜子上施了个法术，把它丢到市面上，想等着有人用它，就能追过去看看是怎样用的。”

　　唐小姐忙问：“那你看到了？有人用过？”
　　雪颜顿了顿，点头道：“有，但我没看到。”
　　“前两年我又想起它，找回来才发现施在上面的法术已经消失了。我本来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用过之后就明白，它一旦施用，我那点微末法术再不可能存留。”

　　唐小姐有些遗憾，她希望听到有人用过而且无碍，但她不想把这遗憾表露出来，便又笑问：“那你怎么突然又会用了？”
　　雪颜指了指铜镜：“是它自己告诉我。”
　　“以前它没有灵力，但自从找回来就有了，很微弱，时有时无。”

　　“大概是一个月前——那时我已想尽了办法，根本没有一点儿办法——它忽然告诉我，我能怎样使用它，又要承担怎样的后果。它说以我的法力只能倒转三天，劝我三思，还为我叹了口气。”
　　雪颜俏皮的笑了笑，但那着意轻松的语气没能迷惑唐小姐。

　　唐小姐顿时明白，是这镜灵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诱惑她，递上这一根稻草，引她走上悬崖。
　　唐小姐再看镜子，眼神都冷了几分，然而事到如今她又能说什么。

　　雪颜将她拉入怀里：“我猜它可能是想害我，但也可能是想帮我，不管怎样，我总是感谢它的。”
　　唐小姐只好夸张的一叹，将情绪都埋藏在那一叹里，笑道：“我也该感谢它的，它总能算半个媒人。”

　　唐小姐觉得出，雪颜不想让笼罩在前方的阴影影响她们的相处。
　　恰好她也是这样想。

　　傍晚，小绒终于从房中出来，虽然还没恢复成活蹦乱跳的样子，但也好了许多，除了有些精神不济，已看不出其他病症。
　　唐小姐暂且放下雪颜，在落日的霞光里陪着小绒散步，说了许多话逗她开心。

　　晚饭后，唐小姐又主动提出要送小绒回房。
　　小绒犹豫的看了看雪颜，唐小姐立刻殷切的道：“雪颜也一块儿来吧！”
　　小绒却拒绝了：“不……姐姐先回去吧，我有些话要对唐姐姐说。”
　　唐小姐这才想起，今晚便是小绒心中最后的一夜，她是准备着要与自己告别，待明天送走自己，再与雪颜告别的。
　　唐小姐心中一阵愧疚，她享受着雪颜的亲密，多少便忽视了小绒。

　　这次她们没有去看星星，直接走进小绒的院子。
　　院里开着许多花，这时辨不出颜色，但高低错落，在星光下现出深深浅浅的韵律。
　　花间还有一架藤蔓做成的秋千，被夏夜的晚风吹着，悠悠荡荡。可惜两人都没有心情去玩。

　　小绒很沉默，也许是生病让她脆弱而敏感，显得比上一次更悲伤。
　　唐小姐很能体谅，讲了一些趣事儿哄她，但她虽然在努力的回应，却能看得出勉强。

　　唐小姐便不忍心多说，在院中站定挽起她的手，问：“怎么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小绒目光忧虑的望着她，好像迟疑了一会儿，又锁着眉低下头去：“唐姐姐，明天上午让白老伯送你回去吧。”
　　唐小姐自然知道她是要说这句话的，怕她再要费神去想借口，连忙接道：“是了，我正要和你辞行。”
　　小绒似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抬头看向她，很是惊愕的样子。

　　唐小姐笑道：“你看我来了三天了，我来的时候可没有料到会住下，什么东西都没带，有些物件平时用惯的，可不大方便。我还有个丫头，若我总不回去，她也要担心的。”
　　小绒听到这些，乖顺的点了点头：“是我请唐姐姐来的时候没说清……”
　　唐小姐急忙又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这几天在这过得很开心，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聚……”
　　这话一出口，唐小姐就后悔了。她见小绒点了点头，一副呆愣愣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往心里去，刚放下一点儿心，却又忽然发现她哭了，泪珠子断线一样的滚落下来，比上次哭得还要凶。

　　唐小姐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为她擦：“你别哭……”
　　她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
　　她岂不知道，她若要装作一切安好，每一句可以说的安慰都只能让她更伤心。

　　小绒好像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哭，慌张地抬手擦眼泪，但她越擦越止不住，后来干脆扑到唐小姐怀里，放声哭起来。
　　唐小姐抱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也没有心思再去想其他，只尽力让自己不要跟着哭出来。

　　这样过了好一阵，小绒哭累了，安静的伏在唐小姐怀里。
　　唐小姐见她困倦的连眼睛都睁不开，想她本来就在生病，实在不该再这样耗费心神，便低下头柔声劝道：“别多想了，时候不早，进屋歇着吧？”
　　小绒回过神来，晶亮亮的眼睛望着唐小姐，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她很快点点头，拉着唐小姐的手走进屋。

　　唐小姐温柔的将她在床上安顿好，又坐在旁边陪了她好一阵，待她睡着，才悄然离开。

　　唐小姐回到房间，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疲惫的叹了口气。
　　但她很快挥去愁绪，散开略微有些凌乱的长发，悉心梳理起来。

　　今晚她不会睡，她要等雪颜来，再一次将时间拨回三天前——她并没有完全放弃劝说，但不是这一次。
　　她不知道那镜子要怎样使用，会不会需要做一些繁杂的准备，她只希望雪颜能早一点来，这样她们还能再说一会儿话，再一起待一会。
　　毕竟到明天，她们要分开一整个上午。

　　雪颜没有让她久等。

　　然而当半掩的房门忽然被一把推开，当那熟悉的脚步带着未曾有过的匆忙在她身后响起，唐小姐心上的弦猛然绷紧。
　　她勉力维持镇静，僵硬的转过身去看。

　　雪颜停在几步之外，已褪去仓促的模样，只是深深望她：
　　“乌鸦嘴！”
　　这一声半嗔半笑的轻叹里，竟似含了刻骨的不舍与世间全部的柔情。

　　唐小姐差点没忍住泪，她不错眼的回望，刚想努力回一个笑容，却见雪颜表情一变，像是再也承受不住，眼睛霎时红了：
　　“你、你不能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