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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祸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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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太不了解二爷了,也不了解佛爷。”八爷歪在榻上,手里端着酒碗,脸上已有了六七分醉意:“更不了解,我们老九门”
八爷喝了口酒,眯着眼道:“怎么,九娘,才来的,就要走么?”
九娘道:“看到八爷能说能道能喝酒,也就安心了。”
八爷自嘲道:“我这破算命的也就一张嘴还有点用,”又喝一口酒,继续道:“既然你有心记挂,还来给我这破算命的送酒喝,那哥哥也不能不照顾你,来来来,哥哥免费给你算一卦,不准不要钱的。”
八爷说着,摇起了龟甲。
九娘知道八爷醉了,笑问道:“八爷可给自己算过吗?”
八爷打了个嗝,摆手道:“人命由天不由人,该来的躲不过,不该来的求不到,无所谓。”
“当啷”几声,一串铜板从龟甲中流出来,八爷醉意朦胧,一边用手指将铜板摆开,一边喃喃道:“我跟你说,齐八爷的卦你可别不信,”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不过我倒给佛爷和二爷都算过,佛爷嘛,通俗点说,就是个粽子命,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中带死,死中带生。凡事置之死地有后生,嘿嘿,险中带着大吉利,是个好卦。可还记得去北平求药那一回么,身份败露,还给人一路追杀到火车上,最后怎么样,嘿嘿嘿嘿,讨了个好老婆,你说准还是不准……”
九娘笑着听着。
八爷的铜板摆好了一半,迷迷蒙蒙继续道:“这二爷嘛……也是个好卦,危难时刻,呃,自有天降神兵……咦?”八爷眼睛眯肿,只得靠手指去摸铜板的正反,:“哎哟喂,九娘啊九娘,你这,你这也是个好卦,所求必得偿啊……成事之日,可要请你八哥我,再好好喝一场才行啊。”
八爷又灌了一口酒,眯肿的眼睛睁不开,眼角的皱纹叠了好几层,“到时候,要把佛爷、二爷、九爷他们全带上,咱们一起喝,”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不对,要整个九门的人一起,一起一起喝……”
九娘笑了笑,给八爷行个告辞的礼,去了。
八爷醉了,醉得舌头都打了结,醉到,他自己都没发现,龟甲里还有一个铜板没有掉出来。
二月红在墓里踉踉跄跄地摸索着,二月红是鲜有这么狼狈的,即使是在墓里。
里衫早已被汗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全身肌肉都在不住地颤抖,从心口一路往上不住地反胃干呕,手心被划伤的口子还在泊泊流着血,但痛觉已经模糊了,视线也是模糊的,二月红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是模糊的。那些光怪陆离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模糊了他前进的本意。
他是要去找佛爷汇合的。
是的,佛爷。
二月红依稀记得这里是一片机关阵,穿过去,便是日本人当年开矿的矿道口,按照约定,佛爷是着了副官在那儿接应的。
二月红咬紧了牙,出阵最快的方法,便是直线走出去。
眼看着二月红身后,森森的机关箭口里,利箭待发。二月红的肢体早是不听使唤了的,之前那些细碎的暗器更是雪上加霜,他是拖着自己的身体在前进的,这致命的机关,他是躲不掉的。
“嗖”利箭出,只是空中也倒挂下一个身影,闷哼一声,生生将箭接住。
是有人来了吗?二月红不知道。
二月红早已分不清眼前的是幻觉还是真实,他跪倒下来,却被有力地接住。
“二爷,哎哟喂,二爷你怎么了二爷。”八爷的声音刺激着二月红的耳膜,他感觉脑袋里嗡嗡的。
“本来佛爷等不到二爷是不愿回去的,只是佛爷的伤也不轻,我与副官商量:先让副官送佛爷回去,我在这等着二爷,哎哟喂,终于让我给等到了。”
二月红被人扶起,架起,背起。
二月红闻到血腥味又淡变浓,再次变淡,接下来,意识终于模糊了。
“这霍三娘前脚下的斗,四爷后脚就跟了去,可是摸着什么宝贝了?”陆建勋笑眯眯问道。
陈皮歪在陆建勋书房的沙发上,抽着雪茄道:“这矿山主墓,底下面就像个漏子,蜂窝似的,没点功夫的,困也要困死在里面的。”
陈皮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抽了口雪茄,继续道:“这东西可是个宝贝。”
陆建勋看这戒指有几分眼熟,皱眉问道:“这是裘德考的东西?”
陈皮冷笑道:“是,也不是。”
陆建勋见陈皮辛苦下斗就只拿回一枚戒指,定是有所图谋,见他不愿对自己多说;便转了话题,笑道:“裘德考先是要挟张启山下斗,后设计二月红,哼,只是他没想到,我与四爷早就相识在先的。”
陈皮吐着烟圈,懒懒道:“那是,我这陈四爷的名儿,可是托了陆长官才有的。这一点,我怎么也不会忘。”
陆建勋冷笑道:“裘德考与张启山他们鹬蚌相争,我与四爷自然渔翁得利。”
陈皮斜眼看着陆建勋道:“陆长官可就要当长沙城的皇帝爷了,到时候别忘了分我陈皮一碗粥吃才好。”
陆建勋接道:“哪里哪里,到时候陈四爷自是九门之首,陆某人还得仰仗陈四爷的关照。”
陈皮得意地扬了扬嘴角,冷笑道:“到时候,长沙城会有个新的九门。那些老东西,不该留了。”
这日九娘刚换完药,就有丫鬟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陈四爷带着人上门来找霍家人问罪来了。
彼时七娘去找二娘未归,三娘又还在斗里。
九娘顾不上疑惑,包好了伤口,披上衣服出去了。
只见霍府门外乌央央地围了好大一圈人,陈皮背手而立,九爪钩系在腰上。
霍九娘心里一怔,知道来者不善,却也不知缘由,行礼道:“在下霍九娘,不知四爷亲自登门拜访有何指教?”
陈皮冷笑一声,啐了一口抬眼道:“我是要找霍家管事的,霍九娘?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出来见人?”
霍九娘也不恼,道:“霍家老太太病着,不能管事,府里原来几位姐姐在时,府里的事也是姐妹们商量着办的。只是今天几位姐姐外出,只有九娘在府里。九娘自然比不得陈四爷,大刀一挥,就成了一门当家了。”
陈皮冷冷道:“我杀人上位虽然不仁义,但到底是按着九门规矩办事。可是你们霍家,勾结外人,出卖九门,我今天来,就是来给九门清理门户的。”
霍九娘冷笑道:“陈四爷,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
陈皮掏出一叠纸笺道:“看清楚了,这矿山地图,可是你们霍家的东西。”
霍九娘接过来,心里一凉,这地图正是七娘当日给自己的。
陈皮冷哼道:“我没记错的话,佛爷就是带人下了这个斗,至今生死未明的。”
霍九娘知道事有蹊跷,也不慌乱,淡淡道:“既然这地图确是是我们霍家的东西,陈四爷怎么会有?”
陈皮冷笑道:“这份地图,是美利坚商会会长给我的,他曾找我替他下斗。我记得矿山一向是霍家的地盘,而地图却在一个外国人手上,心里疑惑,所以就下去看了看。墓下主棺的开关需要一枚戒指才能开启,而这枚戒指,正是佛爷之前得了,送到我师父那的。”
陈皮眯起眼,继续道:“你们霍家包藏祸心,吃里扒外,勾结了外人,在斗里对佛爷下黑手,又绊住我师父;偷了戒指,好下斗去拿明器。”
霍九娘不怒反笑:“我看陈四爷是昔年跟着二爷的时候,戏看得多了。这一切可都是陈四爷的推测,证据呢。”
陈皮将地图抢在手上,举了起来。
霍九娘冷笑道:“这份地图是我们霍家的东西没错,到底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们霍家人泄了出去的;保不准,也是被偷了的呢。”
陈皮冷笑道:“不愧是霍家人,果然刁滑。我看我师父的戒指就被你们藏在府里,进府搜,搜出来了,看你还怎么抵赖”
霍九娘拦在霍府门前,冷笑道:“九娘年纪轻,见的世面少,但也知道九门之首是张启山张大佛爷,下来到红二爷,再下来,上三门中还有一位李半仙。我霍家好歹也是九门中有资历的,陈四爷刚当上九门第四位当家,屁股还没坐热乎就到我霍家来闹事,不太好吧。”
陈皮冷笑道:“佛爷如今生死未卜,自然是来不了的;我师父重伤,又被陷害入狱,也是不会来的;半截李是个不管事的。平三门中,吴老狗忠厚,老六孤胆独行。再剩下的,八爷和九爷与你们霍家同是下三门,自然站在你这一边。九门中,敢来与你霍家正面冲突的,就剩我陈老四了。”
九娘道:“只要九门之首还是张启山,九门中,能进我霍府拿人搜物的,便就只有张启山。陈四爷想进这门,还是先当上九门之首再说吧。”
陈皮发狠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霍九娘已从伙计手上接过武器,双刀出鞘,寒光四射。
“今日只要我霍九娘还有一口气在,任何人都别想踏进霍家,一步!”
陈皮冷哼一声,九爪钩已经握在手上。勾出刀挡,一时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不断。霍九娘身法利落,但无奈陈皮下手刁钻狠辣,招招击在要害上,九娘只要稍不注意,身上便要多一道血痕。不多时,九娘已经落了下风。
这时陈皮瞧住了破绽,九爪钩在九娘肩上狠狠抓过,连皮带肉,九娘肩头血肉模糊。收勾回手,陈皮冷笑道:“我这可是留了情面的,我这是来查清楚事情的,不是打架杀人的,传出去,别说我陈皮欺负一个霍家的小姑娘。快快让了开来。”
创口撕裂,连带旧伤,九娘连脸上的疤都疼得搅在了一起,但仍旧锁着眉,咬紧牙挤出一句:“休想!”左右手交叉,双刀横在胸前迎敌。
陈皮面上一抖,他不是打不过,只是没料想到霍九娘如此顽抗。
“冥顽不灵,看来我陈老四要给你点厉害尝尝!”
两人又战了十几回合,陈皮游刃有余,九娘渐渐招架不住
陈皮再次收手,冷笑道:“我陈四爷再给你一次机会,让开门来。否则刀剑无眼,真的伤着了,可别怪我不顾同为九门中人的情谊。”
“想进霍家,先过我霍九娘这一关!”
霍九娘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索性提刀向前,主动出击。
陈皮一甩手中的九爪钩,这一勾,可是要去锁九娘的喉的。谁知九娘也不躲,反倒迎上来,九爪钩扣在颈上,陈皮再使力,九娘的头就要和脖子分离了。霍府门前围观的人众多,若是真的杀了人反而不好交代,陈皮也本就没有想取人性命,手一松,谁料九娘那头使着力,陈皮的九爪钩竟然脱手了。
霍九娘把九爪钩取下来,扔在地上;脖子上三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她却像伤口不在自己身上似的,冷冷道:“陈四爷还是请回吧,九门之事,于情于理都应由九门之首定夺。且不说佛爷外出未归,就算佛爷遭了不幸,那也该由新的九门之首来霍府分辨。”
陈皮冷笑一声,摸出了三颗铁弹子,夹在手中,缓缓道:“别以为没了九爪钩我就动你不得,既然九娘誓死也要护着霍家,我也不想被人说堂堂老爷儿们欺负小姑娘。就请霍姑娘接我三颗铁弹子,接住了,我陈皮今日就走,就听你的,他日找了九门之首再来与你霍家好好分辨。”
这铁弹子二娘认识,也在二月红手下见识过,粒粒破风,快如闪电,发起力来,连寸许的白墙都能穿过。
立侍一旁的伙计额头都急出汗,阿巴阿巴想说什么,却被九娘一个眼神止住了。
陈皮哂道:“怎么,怕了?”
九娘轻轻叹了口气,轻得只她自己能听见:“铁弹子是二爷绝学,几年前偶然见二爷使过,的确是要令人不得不佩服,至今也不能忘了;陈四爷是二爷的高徒,如今有机会能在四爷手里领教一番,也是九娘有幸。只不过,”九娘转过身来,正视陈皮道:“三颗铁弹子,接住了,四爷就不要再为难霍家。”
陈皮脸皮抖了抖,答道:“自然。”
心里却知,即使九娘无痛无伤,全力应战,他也有自信能用两枚铁弹子解决掉对方。他本来掏出铁弹子,就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霍九娘真以为自己能有命接得住三颗铁弹子吗。
九娘抱拳,道:“请陈四爷赐教。”
陈皮一笑,第一颗铁弹子已经出手,只听“嗖”的一声,九娘束发的绳子断成了几节,飘飘地落在地上,九娘的头发披散下来。
陈四爷不愧是得了二月红的真传,这一招又快又准。
陈皮笑道:“霍九娘,这一着,我可是看着同为九门中人的情谊落的。我再问一次,这路,你是让还是不让。”
九娘冷笑道:“请四爷再赐教。”
陈皮收了笑,冷哼一声,又一枚铁弹子出手,打在九娘的膝盖上。力道又猛又狠,旁人都能听到骨头被击中的声音,九娘吃痛,皱眉跪下。
霍九娘仍旧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陈皮把玩的手中最后一枚铁弹子,叹气道:“何必呢……”最后一枚铁弹子出手。
这一枚是直接往九娘面门上来的,打中眼,眼要瞎;打中头,头要裂;打中命门,恐怕九娘倒下后是再也起不来的。只是这枚铁弹子哪也没打中。
侧方又飞过来一枚铁弹子,恰恰打在这一枚上,把这枚铁弹子弹开了。
“哎哟喂,这是怎么,怎么回事呢。”人群中,八爷挤了过来,他身边还扶着的,是穿着长衫的二月红。
陈皮看到二月红,一怔,接着行礼道:“师父。”
二月红瘦了一些,精神也不是那么好,眼下乌青,眼眶和双颊有些陷下,脸色有几分苍白,却仍站得挺拔,冷冷道:“陈四爷多礼了。”
八爷见两人间氛围生冷,知师徒两人芥蒂已深,插科道:“诶哟喂,霍家是哪位仙女儿要比武招亲么,四爷怎么和九娘就在霍府门口打起来了。”
陈皮冷哼一声,道:“哼,霍家人勾结外人,陷害九门同道,我是来替九门清理门户的。”
陈皮将地图递给八爷与二爷,这地图八爷同二爷都见过,只是这地图半真半假,他们下斗时,正是按图索骥,结果遭了机关埋伏,众人都受了伤。好在众人也都是斗里的好手,最后一番摸索,到底是探到了东西。
霍九娘抬头道:“没有证据的事,二爷面前,也敢乱说么!”
陈皮冷哼道:“说道这个,我倒想起来了,霍家偷的戒指正是二爷家的。我陈皮在九门中排行老四,没资格进府搜查,这二爷可是失主,总有资格去搜了吧。”
霍九娘腿已是使不上力,跪在霍府门前,头发散乱,一身血污,却不见颓唐之色,抬眼对二爷道:“二爷今天若是进府搜查,就是把霍家当贼了。”
陈皮冷笑道:“赃物就在霍府,你这样死拦着不让人进府去搜,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霍九娘道:“九门之事,自该由九门之首裁决,张大佛爷处事公道,九门中人都是信得过的。四爷和二爷疑心霍家做了愧对九门之事,自该去请佛爷来查;若查到了,那霍家必定去向各位当家领罚。只是今日,陈四爷也好,红二爷也罢,想进霍家的门,请先问过九娘手里的刀。”
九娘反手握紧双刀,双手如翼般开在身侧,刀柄上都是黏腻的血渍,顺着刀尖滴到了地上。
八爷上前道:“哎哟喂,我看此事还应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陈皮冷哼道:“从什么长,我看她就是想拖延时间,好毁灭证据,一个劲儿的叫我们找佛爷,谁不知道佛爷现下不在长沙城,连生死都……”
二月红打断陈皮,冷冷道:“佛爷回来了。”
陈皮愣住了。
二月红转头看着陈皮,继续道:“佛爷现下正在府中,与陆建勋陆长官谈事情。”
陈皮没想到张启山还活着,一时不知如何接腔。
二月红继续冷冷道:“九娘说得对,霍家人勾结外人,陷害九门同道,这么大的罪,自然应该交给九门之首裁决。陈四爷,你说是不是?”
最后陈皮讪讪地走了。
八爷想上来看一眼九娘的伤势,见得皮肉翻出,血肉模糊,八爷怕得脸都皱成了一团,也不敢细看,“哎哟喂”了几声又退回二爷身边。
二爷垂眉看了一眼九娘,悄声对上了扶着她的伙计道:“赶紧找个大夫好好治着,腿脚还能救回来。地图的事,佛爷自会查清楚的。”
八爷接道:“对对对对对对对,顺子,九爷那里那位,你也认得的,快去请来。”说着扶了二爷走了。
九娘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双刀握不住了,铿锵一声砸在地上,人也俯身倒了下去,喃喃回道:“多谢二……”
霍三娘一路循着血迹追到机关阵来的时候,二爷早就出墓了。她捡到一块破碎的金属扣子,扣子上,正刻着她们霍家的族徽。
霍三娘把扣子狠狠甩在地上,咬着牙,手握成拳,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气得浑身发抖。
伙计们从没见过如此怒极了的霍三娘,一时不敢上前搭腔。
直到最后出了墓,霍三娘发了会愣,转身问随行的道:“我记得九娘身边,有一个不男不女的伙计,叫什么来着?”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唤醒霍九娘的,是喉里难受的烧灼感。
这感觉她是熟悉的,失血过多的人,久未饮水的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想叫顺子,或者是府里服侍她的小丫头倒水过来,睁了眼,却看见一个不该看见的人影坐在她房里的梳妆台前。
霍三娘。
三娘仍旧是一袭华贵的袍子,长发烫成一卷一卷的,很是时兴,妆容精致,正翻弄着梳妆台上票据。
那是二爷梨园的票。
“你醒啦。”九娘支撑着坐起来,三娘听到声响,头也不抬地说道。
她声音温柔,甚至带着几分妩媚。
这些票据九娘是收在妆台下的抽屉里的,都没剪过,三娘明显是翻出来的。桌旁还放着一件新做的春衣,淡紫色的料子,木兰花的暗纹,叠得齐整。
“票都买了,怎么也不见你去看。”三娘说着,随手擦了一根火柴,点了桌上的灯,却不把灯罩罩上,只是用手指拈起暗黄色的毛边票据,恶作剧似地点燃了,看着那些纸质的票在指尖烧得火热,火焰的颜色鲜红得和她新染的指甲一般。
眼看着要烧到指尖了,三娘一松手,那烧着的票据像断了翅的蝴蝶一般落下,正落在那件淡紫色的新春衣上,灼出一个狰狞的洞。
三娘又拈了另一张票去烧。
九娘给自己倒了杯水,淡淡道:“时间一直对不上,就一直没去。”
三娘笑了一下,继续道:“你对二爷有心思?”
三娘语气慵懒,像随口搭一句闲话家常。
九娘道:“二爷斗里的功夫漂亮,叫人敬佩;人也……”
“九娘啊,”三娘打断道:“你知道,有些心思,你是不该动的……”
三娘的声音仍是那样柔情动人,像温柔的开导,也像暖心的劝慰。
指尖的蝶又翩翩地落。
三娘说着,将桌上叠的春衣和灯盏一并碰落在地上。
三娘“哎呀”一声,春衣烧起来,烧得面目全非。
九娘脸上的皮肉抖了一下,脸上的疤痕也连带着一拧,最后无奈地舒展开来。
“无妨,”九娘仍旧淡淡道:“顺子会来收拾的,三娘别伤到自己就好。”
“顺子,原来你那伙计叫顺子……”三娘弯起嘴角,几分得意地浅浅一笑:“不过,他来不了了。”
九娘一愣。
三娘轻笑一声,仍旧温柔道:“我记得几年前,九娘下墓着了黑手,险些回不来了;之后九爷就给你出过个好主意,叫你不要碰长沙周遭的墓,怎么,这还没过多久呢,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九娘问:“矿山墓,你动了手脚?”
三娘冷笑道:“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我霍三娘从来不屑于干。当年你在斗里遭人暗算,随身的伙计都死了,唯独有一个,住在九爷那儿的,逃过去了。”三娘顿了顿,又扬了嘴角,继续道:“这回,我帮你把他又送下去了。”
九娘扭头看向三娘,一脸不可置信。
“不信?”三娘走到九娘面前,语气狠辣:“你动了不改动的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事,你的伙计,就该死。”
三娘将右手摊开来,指尖,挂着一块小小的玉佩。
这玉佩九娘认识,这是顺子不离身的东西。
九娘吼了一声,发了狂似的跳起来,扑倒了三娘,跨坐在三娘腹部,两只手卡着三娘的脖子,红着眼,怒目圆睁,脸上的疤都扭曲成狰狞的模样。
桌椅翻了,壶杯砸了,床具掀落,挂的香囊都被扯开,内里的末儿撒了一片。房里一片狼藉。
三娘张着嘴,语不成音地叫着不知是“九”还是“救”。双目突出,青筋凸起,手也勾成爪状在地上抓挠,仿佛呼吸困难,痛苦万分的样子。
九娘早就放了手,却想到听霍家人提起过,三娘是娘胎里是带着弱症的[注4],眼下无医无药,来不及多想,俯身用嘴给三娘渡气下去。
三娘大口大口的用力吸着气,缓过一阵,睁着眼,泪水就从眼角流到鬓边,冷笑一声,吃力道:“我以为……你一向……是最恨毒我……的……”
“别说话。”九娘神色慌张,抱着三娘,让三娘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这样的体位能方便她呼吸,又伸手去扶着三娘的脸,生怕她说话时扭动了,呼吸又要不顺了。“静静的,等人来了就好了。”
三娘扯着嘴角笑道:“没用的,我为了来教训你,把你这边……所有的人……都……支开了……弄出多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过来……”三娘伸手去握九娘捧住自己下巴的手,握在手心里:“没想到……害了我自己……”
“我对二爷有心思……却……不许别人……对二爷有心思;我知道不该拿矿山……地图去……换二爷,可是,可是我不甘心……”
三娘的泪咕噜噜地滚出来,滴到九娘手上,她缓缓道:“没有人能够控制得了自己的。”
深情无错。
能用尽所有去追一份执念,不问祸福,九娘居然有几分羡慕三娘。
“二爷抱着我的时候……他嘴里……喊的是别人的名字……”三娘闭上眼,“我知道……我对二爷的心思……不会成的……他心里……没有我……”
三娘的眼泪沾在九娘手上,热热的。
二爷心里只有夫人,从来如此。
九娘又想起那日,第一次见二爷同夫人。雪地里,他们对望一眼,那眼神,盛着累世的笃定与深情。
九娘回握着三娘的手。三娘的手很冰,九娘将它揉在手心,却仍旧暖不住。
三娘道:“我知道你最宝贝二爷的那些戏票……我知道你身边得力的,信得过的伙计,只有那一个……我知道陈皮来为难过霍家,你挡着,受了重伤……我还是要在这个时候来……欺负你……你不该……恨我吗”
九娘也愣住了,想了想,回答道:“老实说,我想过,有一日我当上了霍家当家的,一定要想办法,治治你这嚣张的性子……”九娘低下头,看着三娘苍白的脸,扯着嘴角笑了笑,柔声道:“可你毕竟是霍家的姐妹……”
三娘想笑,只是眼泪又滚出来了。她伸了手,想去碰九娘的脸,只是那手,最终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二娘同七娘打开九娘房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狼藉的屋内,三娘躺在九娘怀里,没了呼吸。
三娘脖子上留着九娘的指印,触目惊心。
七娘吓得眼泪都滚了出来,二娘皱着眉叹息。
[注4]哮喘
哮喘发作的时候直接人工呼吸其实作用不大,主要开始依靠药物。
但是因哮喘导致休克,可以做心肺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