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狸奴》云揽千嶂

2、鱼下留猪

　　“那行，你最近还去密房吗？”那唐门弟子大步走到江边，扭头问旁边的青年。

　　名叫唐无诡的青年一面凿石头，一面敷衍地答道：“我去密房，就没人照看阿欢了。”

　　阿欢大名唐欢，是长老唐傲生带回来的少年，十四五岁，是唐傲生的独孙。十四年前，江湖上到处都是剑阁地宫的藏宝图，据说明教几十年的收藏全在其中。一时间，江湖甚嚣尘上，到处都是有关地宫宝藏的传言。

　　明教称霸中原武林二十余年，积累起来的惊人财富不知惹了多少人红眼。也是那一年，唐傲生的独子唐无律离世，留下遗腹子唐欢。

　　唐无诡也见过婴儿时的唐欢，可惜唐欢在唐门呆了没多久，就被明教一个金发少年大摇大摆地抢走，从此再无音讯。

　　没想到时隔多年，唐傲生竟然还能把唐欢带回来。

　　过了半晌，唐门弟子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抱起他身边的机关小猪，乐滋滋地玩了起来。

　　唐无诡将手中矿石打磨光滑，举到与视线平行的地方，端详片刻，正准备捧起江水浇到石上，发现旁边那人还没动。

　　他不由得抬头看去，道：“阿清，你怎么为什么还不走？”

　　他们身后竹林婆娑，如血残阳中，唐家堡如一头威严的巨兽，匍匐在山谷中，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清风穿过竹林，背后尽是一片沙沙的竹叶声，唐门弟子放下手里的机关小猪，叹气：“我就是忽然觉得，阿欢长得真像律阿兄，你想律阿兄吗？”不等唐无诡回答，他又自顾自地回答，“我反正好想他。”

　　唐无诡沉默地继续打磨矿石，没有回答。

　　唐无清听着涛涛江水声，看唐无诡没有回答的打算，也只能深深地叹气，叮嘱他：“你记得早点回来吃饭，不然寻阿兄又要念你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江岸，回堡沿路都是湿漉漉的小石头，皆是江水拍岸时被润湿。他走出没几步，听见唐无诡低落道：“他已经离开十多年，再想也没用。”

　　唐无诡的嗓音本来极为清越，这句话却忽然显得低沉起来，似乎蕴藏着许多愁思与无奈。唐无律不明不白的逝去，本就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结，更别说唐无律连尸骨都没能找到，只能立个衣冠冢，这更让他们心中愤懑。

　　“如果不是丐帮……”唐无诡捏紧手中石头，眉头紧皱，低声说。

　　唐无清开口劝慰：“莫要再想这件事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真要追根溯源，一可以怪明教地宫，二可以怪丐帮要求，三还能怪长老冷漠。这样怪下去，何时才是个头？”他说着说着，又转身走了回来，蹲在唐无诡身边，安抚道，“阿欢不是才从地宫回来不久吗？你大可问问他，可曾知道律阿兄的葬身何处？”

　　“阿欢才十四岁……”唐无诡摇头，轻声道，“而且他一直在明教长大，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唐门人。”

　　唐无清想起唐傲生带着唐欢回来那日的场景，忍不住抱怨道：“若不是明教那对双生子，若不是他们，阿欢怎么会那么抗拒唐门。”他揪着石头缝中长出的嫩草，恨恨地捡起一块鹅卵石，丢向江面。

　　石子在江面上弹跳，留下一串涟漪。

　　唐无诡抬头看了一眼，又重新开始打磨自己手里那块石头，他低眉敛目，定定地看着手中石头逐渐变得平整光滑，随口说：“你还是回去吃饭吧。”

　　唐无清这才又起身回去，走了几步，他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你千万别忘了回去吃饭！”他扭头走了几步，就看见机关小猪摇摇晃晃地向竹林深处走去，便又回头大喊，“你猪跑了，记得找。”

　　唐无诡头也没回，只是慢吞吞地应了一声，继续蹲在江边磨石头，显然没把唐无清的话放在心上。

　　唐无清抓抓脑袋，摇摇头离开了。

　　澎湃的嘉陵江流过唐家集时，变得迂缓温柔，水面平静无波，江面最宽处，一望无垠，看不见对面的江岸，只能瞧见远山模糊的轮廓，如墨笔勾勒。一到晚上，唐家集便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灯火甚至能照亮一方夜空。

　　唐无诡大多数时候都懒洋洋地窝在密房里研究千机匣，研制毒药暗器，平时很少出堡闲逛。喧闹的人声远远传来，勾得唐无诡好奇心大起，竟让他升起去夜市走一圈的念头。

　　想到夜市汹涌的人潮，唐无诡一个激灵，默默打消了逛夜市的念头，继续埋头打磨矿石。

　　金乌落到山后，矿石终于磨成他预计的模样，他看着石头，说：“小猪，过来。”

　　没有熟悉的小猪哼哼声，唐无诡疑惑地抬起头，没看见小猪圆滚滚的身影。他这才忽然想起刚刚唐无清给他说，他的猪跑了。

　　唐无诡将矿石擦干收到怀里，无奈地起身去找猪。

　　这时天色已暗，竹林极为安静，只能听见竹叶簌簌。唐无诡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那只傻不愣登的机关小猪，只好打道回府，回堡后再继续打磨矿石。

　　唐家堡周围到处都是茂盛的竹林，丛丛修竹遮天蔽日。若是在盛夏正午时躲进竹林中，再享受不过，阴凉隐蔽，这还是唐无律教会他的。

　　蜀地的夏日闷热难耐，许多小弟子甚至会跑到江边玩水。他小时也是其中一员，唐无寻和唐无律不但不会制止他们，反而会教他们抓鱼烤鱼。想到烤鱼，唐无诡终于感到饥肠辘辘，恍惚间还闻到了烤鱼的香味。

　　他心想：“难不成我竟然饿得产生幻觉，闻到烤鱼的香味。”

　　他定定神，继续走，可烤鱼香味不但没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地传来。他甚至能听见烤鱼时滋滋的响声。唐无诡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这哪里是，分明是附近有人在烤鱼！

　　能在唐家堡烤鱼的定然只有唐门弟子，从这里回到密房还有老长一段路，不如抓两条鱼去和那烤鱼的弟子分享。

　　这么想着，唐无诡身体便诚实地转弯，沿着香味来处寻去。

　　穿过丛丛修竹，拨开叶子，香味越来越浓。唐无诡绕过竹林，终于看见了烤鱼的人。

　　那人身边落着一只支零破碎的猪状机关，上面的木头被拆的七零八落。烤鱼那人侧身对着他，半罩着兜帽，遮住了侧脸，黯淡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衬得他兜帽外垂下的金发如冷月一般凄冷，手臂上缠绕着的金锁链也在月光里闪闪发光。

　　唐无诡无暇关心美色，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尸骨无存的机关小猪，他气得口不择言，怒道：“明教小偷！你偷我的猪！”

　　“小偷”抬眸望来，兜帽下滑，露出一张俊美邪气的脸。

　　“小偷？”那人开口，声音低沉而冷淡，却听得人心里酥酥麻麻，痒痒得不行。

　　穆尼尔看着不远处那个气急败坏的俊秀青年，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

　　面前这个青年身着墨蓝劲装，墨发如绸，额边垂下一缕长发。他的发间缀着几片深蓝色的翎羽，巴掌宽的腰带紧扣腰间，袖上绑着几条布带，末尾系着唐门的梭形暗器。

　　更重要的是，他长得与唐无律极像。

　　穆尼尔眯起眼睛，随手将烤鱼插在地上，拿起火堆旁被开膛破肚的机关小猪，道：“这是你的猪？”

　　唐无诡盯着穆尼尔手上的残骸，点点头：“对。”

　　“这是我宠物捡来的。”穆尼尔放下小猪，浑身放松地盘腿坐在篝火边，慢条斯理道。

　　唐无诡大怒：“胡说八道！这猪身上还绑着飞镖，一看就有主人。”

　　穆尼尔瞥他一眼，随手拔起插在地上的烤鱼，漫不经心地说，“它是自己撞到我怀中，既然自投罗网，那就是我的东西了。”

　　唐无诡大步上前，伸手就要把拿回自己的小猪。还没靠近，他便感觉手腕一痛，随后视野天旋地转，双手登时没了力气。待他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被眼前这个明教男子放倒。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酸痛，手和脚都提不起劲，想起身都难。

　　浑身酸软地躺在地上，唐无诡木然，心说，今天流年不利，就不该出来挖矿，怎么遇到这么个煞星。

　　压根不用看，唐无诡都能感觉到那个明教就坐在他的身边。

　　看着他动弹不得的模样，穆尼尔颇为疑惑：“你没练过武？”

　　唐无诡扭过头去，不想跟这人说话——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不讲理的人，不仅他的猪大卸八块，还振振有词，满嘴歪理，甚至还把猪的主人一起放倒。

　　“不会武功的唐门内堡弟子，有意思。”穆尼尔看着他，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夜色中，他的眼眸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幽蓝，似寒冰，又似深潭。

　　他就这么盘腿坐着，唐无诡浑身起了一层寒毛，这个明教怎么回事？坐在他身边，就被他看了一眼，像是被什么野兽盯着，骇得他差点跳起来。

　　唐无诡闷声道：“我会武功。”

　　穆尼尔哼笑：“会武功还这么轻易被我制服？”

　　唐无诡腹诽，江湖上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

　　穆尼尔百无聊赖地翻转烤鱼，唐无诡眼睁睁地看着鱼皮慢慢变得焦黄酥脆。不知道这个明教在烤鱼上放了些什么作料，香味扑鼻，让人垂涎三尺。这条鱼极为肥硕，又没有小刺，不论怎么料理，都非常鲜美。

　　唐无诡许久没吃饭，早已肚腹空空，看着烤鱼，便听到一阵腹鸣。他面红耳赤地低下头，穆尼尔疑惑看来，看见的就是这个小唐门的头顶，他轻笑：“饿了？”

　　唐无诡闭眼埋头不语，活脱脱是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小鸵鸟。

　　忽然腰间一紧，烤鱼香味已近在咫尺，他睁开眼睛，看见便是穆尼尔漂亮的蓝色眼睛，和那条肥硕的烤鱼。更让他惊奇的是，他的手腕与脚腕竟然恢复了力气，他刚挣扎，却发现自己仍旧没法起身，低头一看，才发现腰上缠着几圈金锁链

　　穆尼尔把烤鱼放到他手里，不咸不淡地说，“吃吧。”

　　唐无诡捧着烤鱼，莫名其妙。

　　“这是你的猪拷出来的鱼，你吃，天经地义。”穆尼尔漫不经心道，他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拨弄篝火中烧尽的木炭，看了一眼唐无诡，见他傻不愣登地抓着烤鱼，一动不动，便冷声说，“没下毒。”

　　唐无诡皱起眉：“你是谁？”

　　穆尼尔没搭理他，反而自顾自地站起身，手腕一动，手中便出现一把弯刀。当他手中握着刀时，凛然杀机扑面而来，唐无诡大惊，浑身戒备起来，下一刻，穆尼尔挥刀便斩！

　　冰冷的寒气从刀锋上蔓延开来，盛夏的夜晚，仍让唐无诡感到刺骨的冷意。但这刀气并不是冲他而来，反而张牙舞爪地扑向炽热的篝火。

　　在这股寒气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毫无还手之力，几息间便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地灰烬，连木炭都未曾留下。唐无诡甚至能看见木灰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冰。

　　收起弯刀，穆尼尔转过头，看着唐无诡，微微拧起眉头：“你那是什么表情？”

　　唐无诡：“……”

　　合着那么气势凛然，就是为了灭火……

　　他默默扭头，啃了一口烤鱼，脸颊鼓鼓，含糊不清道：“没什么。”

　　穆尼尔狐疑地看他一眼，又重新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灰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无诡捧着鱼，小口小口地吃。这鱼肉本就鲜嫩，这明教烧烤手艺极好，加上作料，变得极为美味。可惜他怕烫，只能将鱼肉吹干了再吃。

　　“你吃吗？”唐无诡将烤鱼递到穆尼尔跟前，“我只在这面咬了一口。”他在心里默默补充，这鱼好歹是这明教烤的，

　　咽下一口鱼肉，唐无诡心思活络起来，心想，这明教没事跑到他们唐门地界上来做什么？

　　战乱刚结束，到处都在修生养息，唐傲天门主最近老实了许多，让不少年轻弟子松了口气。

　　长老们这段时间都挺忙，唐门最近到处忙着买卖兵器，管着生意的唐傲生长老更是成天脚不沾地，用日理万机来形容也不为过。他常常在堡里呆了没几天，便又匆匆地离开，一走就是十多天。若不是密房里还有个唐欢，恐怕他压根不会回来。

　　想到唐欢，唐无诡不禁长叹一口气，心说：“不知道阿欢现在是不是又想着溜出去？”

　　“不吃了？”耳边传来男人低沉冷淡的声音，唐无诡一个激灵，看着手里剩了大半的烤鱼，下意识点点头。

　　“不吃就别吃了。”穆尼尔话音刚落，他手中忽的一空。

　　天边传来一声嘹亮的猛禽唳鸣，蜀地沉沉的夜空中，一片黑影突兀出现在他们头顶。唐无诡抬头一望，一只神骏威风的黑雕映入眼帘，黑雕颈上白羽根根分明。

　　男人起身，手中烤鱼一抛，便落到黑雕的嘴中。

　　唐无诡还未回过神来，就听见锁链叮铃哐啷的撞击声，金锁链如蛇一般回到男人手里。他腾空一跃，干净利落跳上黑雕的背。神骏的黑雕拍击双翼，刮起阵阵旋风，振翅飞起。

　　唐无诡双眸蓦地睁大，震惊不已。

　　他失声叫道：“你是穆尼尔！”

　　“你反应真慢。”丢下一句不知是抱怨还是嘲讽的话，黑雕便飞上天空，唐无诡只能看见穆尼尔冰冷的神情，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