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笔散墨》阡陌邀歌

4、酸

　　快下课了，方锐把桌面上的卷子收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窗外，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那个身影。
　　“诶诶。”方锐用手肘撞了撞同桌，用下巴指了指窗外，“那是张晓的姐姐吧。”
　　同桌懒洋洋地往外看了一眼：“是啊，她今天又来啊。”
　　方锐看向右后方，那几个班上的小霸王也看到了窗外的人，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有些幸灾乐祸，又跟同桌说了一声：“活该。”
　　“说什么悄悄话呢？”
　　正和同桌交头接耳的方锐被从后门悄悄进来的班主任抓了个正着。方锐一惊，忙做出奋笔疾书的勤奋假象，然而卷子已经收进抽屉了，桌面上空空如也。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初三的人了，还很闲嘛……去办公室聊聊？”
　　“季老师，下课了……”
　　“那正好，走吧。”
　　方锐欲哭无泪，只好踩着下课铃声，跟在季堂身后去了办公室。
　　“刚刚在聊什么，笑得很开心嘛。”季堂坐下，跟几个要走的老师打了声招呼，问方锐，“最近班上怎么回事，每周六下午都这么闹腾？”即使是憋了一周盼来的短周末，也不用这么兴奋吧？
　　方锐本不想说，打着哈哈想蒙混过关，可季堂不是那么好骗的，笑眯眯地看着他，大有他不说清楚就不放人的架势。方锐没办法，只好做了这个小报告。他指了指窗外，嘟嚷了一声：“因为她……”
　　季堂顺着方向看去，放学后的校门熙熙攘攘：“哪个？”
　　“校门左边第三棵树下那个。”方锐见季堂还没明白过来，又补了一句，“那是张晓的姐姐。”
　　“张晓？”
　　季堂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好像是一个家境不太好的瘦弱的男孩子，前不久在化学试验室和人玩闹不慎坠楼，还好楼下就是自行车棚，没闹出人命，但张晓还是跌断了一条腿，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在。因为这件事，班上的化学老师被扣了工资，连原本的班主任都换了下来，他才顶上了这个空缺。但是……
　　季堂皱眉：“张晓姐姐来学校干什么？她弟弟不是在医院吗？”
　　方锐诡异地笑了一声：“当然是来找人啊。”这次不等季堂发问，他就说出了几个名字。
　　就是那几个和张晓在实验室玩闹的人的名字，出了张晓的事，这几人还背了留校察看的处分呢。
　　季堂并不了解出事当天的事情，听方锐这么一说，想了想，明白过来：“张晓姐姐觉得是他们的错，找上门了？那也不用周周都来吧，事情都结束这么久了。”
　　季堂大学毕业还没多久，在这所初中的资历也很浅，要不是学校小、老师少，也轮不到他当上这个班主任。可是他并没有足够的经验，想清楚这事后面的经过，反而越来越困惑。
　　方锐见这个年轻的老师完全不上道，也很郁闷。张晓出事的经过早就在同学中传遍了，偏偏他还不清楚，一看就是不和同事交流和同学之间关系也不好。相比之下，明白始末的自己显得聪明多了。方锐不免有些得意，一得意话就多起来：“季老师你还不知道吧，张晓是被他们逼得跳楼的。”
　　季堂一愣。
　　读书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有些学校会有学生霸凌事件，但他从没遇到过，想不到在任职的学校里会出这种事。
　　方锐见季堂神情严肃，想了想又说：“这种事情学校肯定是要压下来的，季老师不知道也很正常啦。”人缘不好的人走到哪里都受排挤啊，张晓是这样，季老师也是。方锐悲天悯人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少年老成地想。
　　季堂说：“你把那天的事情说说，说清楚些。”
　　按照方锐的说法，那天化学课，化学老师临时有事离开了一会儿。期间那几个人拿了硫酸去吓唬张晓，作势要泼到他身上。才把张晓吓得一直往后退，退到了窗边……
　　方锐说：“张晓这家伙胆子本来就小，又没什么力气。那些人欺负他好多次了，要不是这一次张晓摔下去，还不知道要被欺负到什么时候呢。”
　　……难怪人家姐姐找上门来了。自己弟弟被别人欺负得跳楼摔断了腿，这种事情谁受得了啊。季堂忍不住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树下的人还在，他心下虽然对那几个学生的做法不忿，但毕竟是自己班上的人，要是真的闹出什么事担责任的还是他。
　　季堂叹了一口气：“我去劝劝她吧……”每周六都闹得班里不安宁也不是办法。
　　方锐说完了这事本来想走的，听了这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老师虽然有些笨，但人还是不错的，忍不住就提醒了一句：“那季老师你小心点……上次班上同学遇见她的时候，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他说着比划了一下：“和化学试验室的瓶子很像，可能……是硫酸。”
　　季堂倒吸一口冷气。
　　难怪班上的气氛会那么奇怪。要是张晓姐姐手里拿的真的是硫酸，那遇到欺负她弟弟的人岂不是要以牙还牙？季堂不禁有些庆幸门卫大爷的敬业和学校给的处分。
　　放方锐离开之后，季堂走到窗前，那人还是在树下站着，极平常，和往来的人并没有任何不同。但季堂一想到她手里拿着硫酸，浑身就打了个冷颤。
　　不行，太危险了。怎么说他都得跟这位张晓姐姐聊聊，不求她能以德报怨，但愿能把她泼硫酸的念头压下去吧。季堂暗暗下了决心，跑下楼去。
　　“请问你是张晓的姐姐吗？”
　　树下的人微微一抖，偏过身子看他。那是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的少女，但面容和着装却清楚地让人看出她已经步入社会。季堂下意识往她手上看去，还真的有一个玻璃瓶。
　　注意到他的目光，少女不安地缩了缩手，将那个瓶子藏到了身后。
　　季堂露出友好的微笑：“你好，我是张晓班上的班主任。”他斟酌着词句，想着要怎么劝解才能解开她的心结又不至于激怒她：“张晓的事，我也觉得很遗憾……班上那几个人是有些过分了。”
　　少女微微垂着头，认真听着，但神情还是警惕而防备的。
　　季堂慢慢往后说：“但是他们毕竟还小，学校也给了惩罚……我知道你心疼弟弟，但以牙还牙的手段真的不可取。”
　　少女浑身猛然一震。
　　季堂还在继续说：“……硫酸是很危险的东西，泼到人身上这事情就真的闹大了，为了你弟弟，最好还是不要用……”
　　“你什么意思！”
　　少女突然一声大喝，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满满都是泪水和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好像气得发抖，指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季堂有些害怕，不知道是哪句话触怒到她，一边后退一边轻声安抚：“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你先把硫酸放……”
　　话音未落，就见少女打开了瓶塞，将那一整瓶的液体，狠狠地朝他泼来！
　　季堂大吃一惊，连忙伸手护住脸。
　　那液体洒在手背上，却没有预想中灼热的烧灼感。
　　季堂一愣，放下手，看了看少女愤然跑远的背影，在周围行人或讶异或奇怪的目光中，缓缓将手抬到鼻前，嗅了嗅。
　　一股酸味扑鼻而来。
　　季堂认得这个气味，那是再普通不过的，每个家庭都有的。
　　食用白醋。
　　季堂又是一愣，半晌反应过来。是因为他们吓唬了她弟弟，所以她特意来吓唬回去的吗。他舒了一口气，看向少女消失的方向。
　　要是下一周她还来，那就由她去吧。
　　季堂微微一笑。
　　那群熊孩子，不能揍，吓一顿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