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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荼蘼·公主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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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荼縻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雪欲来的时候,她和侍女鸢儿提了今冬的煤炭,走过秃枝枯桠的桃花园。
“公主,累了么?”
鸢儿见她住了脚,也放下了手里的炭,从怀中掏出绢子来,为她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
这一路走得有些急,她微微地喘着气,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那一片荒芜的园子。
“公主,您在看什么呀?”鸢儿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觉得满目萧条,“公主,桃花要入了春才开花呢。”
“桃花?”
冬天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簌簌落下,她气还未喘匀,却淡淡笑开。
“不,那是牢。”
所有颜色中,她最讨厌红与白。
而所有的花中,她最憎恶桃花。
如果不是那个人的出现。
他是随先生入宫的伴读。和其他的孩子站在一起,算不上出众。但却有着一双温润的眼睛,就好像那个春天落在身上柔和的阳光。她坐在私塾里远远地看着一身白衣的他,有些愣神。
那样苍白得没有生命力的颜色,原来也能如此好看么。
但也仅仅如此一想罢了。虽是孩童,却也懂得男女有别的道理。
他是丞相府上的幺子,而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即使因此被旁的人冷漠以对,最开始,他们也只是独来独往的两个陌生人。
直到某日,先生搬来了古琴,予他们五音启蒙。那古琴上盖着防尘的白布,掀开来大风一吹,竟飘飘忽忽地朝她飞来。
大约真如奶娘所说,母妃西去时她就在旁边,所以心里留下了对长条白布的阴影。看着那越飘越近的白布,她只觉得身体僵直呼吸苦难,几乎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慌,顾不上失仪,捂着脸高声尖叫起来。
“公主莫慌。”稚嫩却稳健的声音低低传来。再抬头时,他已经将那布收起叠好,朝着她温和地笑:“只是一块布罢了。”
一片窃窃私语中,他朝她安抚地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般将白布递还与先生,掀过了这件事。
她看着他转身时飞扬的白色衣袂,一阵怔忡。
久居深宫,那个地方幽暗且冰冷。即使是向来温和待人的五哥,也不曾这般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她身旁。毕竟她只能算个弃女,而宫中的流言蜚语,可比刀剑更恐怖。
而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站了过来。
该说他勇敢,还是傻呢。
悠扬的琴声响起,她把脸埋进琴谱里,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大抵是因为这件事,周遭的人都认定他们两个是一条船上的,此后对他的态度更加疏离,于是他和她反而日渐成为了亲密的友人。
春日闲暇,私塾外的桃树花瓣落了满地。她和他坐在树下,背诵着先生教的课业。
她知道《上邪》并非出自《诗经》,估计先生是无意间放进去的。但这首诗偏偏进到了她的心里,即使早已烂熟于肚,也仍旧不断不断地背诵。
看着心中的那个人,不断不断地背诵。
他笑话她身处深宫,内心却如此炽烈,玩笑般问:“你是想学那扑火的蛾吗?”
她心头生出愤懑,为他的不解风情,却又不愿说破,只是道:“若当真能炽烈至此,又何以为惧?”
他笑笑不说话。她突然就有些失落,忙转了话题:“你读了这么多首诗,最爱的,又是哪首呢?”
他便给她看刚刚写就的笔墨。他的字很美,却不是铁画银钩的那种蓬勃气势,而是像江南烟雨那般柔和且洒脱的意味。无端地就给白纸黑字的一首《桃夭》,染上了艳色。
她心头莫名火起,哼了一声,说他庸俗。
不是没有失望的,只是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为什么这样一个看起来超脱物外的人,会喜欢桃花呢。
为什么偏偏是桃花?
那种春来抱艳,谄媚向人,艳俗又虚伪的花朵,怎么偏偏就那么多人喜欢?
虽然作此念想,但去内务府里拿新一年的衣料的时候,她还是将手伸向了那匹粉白色的布匹。府里的布匹都是其他的皇子皇女皇妃皇后挑剩下的,质量自然算不得很好。这布匹上的桃花绣得隐约,并不特别,也不艳丽,大约也是因此才没被选走。
她在这布上摸了又摸,良久,突然问随行的侍女鸢儿:“你觉得这匹布,适合我吗?”
鸢儿吓了一跳:“公主您是要用它做衣服么?”十三公主不是一向不喜桃花,唾弃它只当锦上花,不成雪中炭的吗:“公主不憎恶桃色了?”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面对着鸢儿困惑的目光,将布匹收入怀中,豁然一笑。
“大概,是因为桃之夭夭吧。”
雪簌簌地下。
寒风北来,她不觉抖了一下,才意识到冷意。从回忆中收回思绪,转身对上鸢儿担忧的视线,她笑笑:“咱们走吧。”
那座桃花园,囚禁的,不过是自己的心罢了。
她迎着扑面的大雪,四下飞散的雪花让她恍惚想起那一年,桃树下纷纷扬扬的花瓣。
私塾解散,身为伴读的他要出宫。她想去送别,却又碍着少女的矜持,踌躇不已。最后决定就在那株桃花树下,等缘来。
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
她激动不已,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低着头绞着手指,只敢怯怯地告诉他,她在吟咏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样的词句,别说一生一世,纵使是生生世世,毫不停滞地吟咏,她也不会觉得腻烦。这并非苍白的重复,只因心里有一个人,她口口声声,唇齿相碰,不过是当做一次又一次的表白。
什么时候,你能听懂呢。
知道自己的放肆,她红了脸,却不肯退开。仰起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他已经出落成眉目清俊的少年郎,虽然并非才华横溢的才子,却独有自己的一番气韵。淡然安静,干净温和,就像是一泓清水。一袭白衣宽袖长摆,在风中起伏飞扬。
他正呆呆地看着她,好像在出神。
她想起鸢儿说她面若桃花,是少见的美人。她那时说人若以皮相相论,不过尔尔。但此时,她却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欣喜。为自己这般的心思感到羞恼,她面上红晕又深两分。
远处有铃声传来,他如梦初醒,撇下一句“珍重”转身匆匆要走。
她心下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她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少力气伸出手去的,不过只是捏住了片刻,手腕竟然已经发麻。
知道自己的逾越,她慌忙低下头,心中杂乱如麻,难再相见的悲哀在心间涌动,她明知不合规矩,却还是颤抖着声音,问:“……还能,再见吗?”
他沉默了一瞬,道:“能的。一定能再见。”
她如释重负,才惊觉眼中盈满了泪水。若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她或许当真会泪如雨下吧。松开手,她抬首迎上他担忧的目光,信服地笑了。
“嗯,我等着。”
我等着……
她窝在床边,劣质的煤炭在盆中时明时灭,她拿着铁棍不断地翻弄,被腾起的烟灰呛得直咳嗽,她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口鼻,指上的冻疮一阵痛痒。她却浑然未觉般,手中铁棍未停,直到煤炭烧透,确保不会熄灭后,才缓缓站起身来。
捧着热水进屋的鸢儿见状连忙跑过来,小心地把她满是冻疮的手放进水里,撩水帮她清洗,一面洗一面心疼得泪水盈盈:“公主您的手今年又这样了,疼吗?”
她摇摇头,入神地看着自己肿胀不已的手。
已经一年了。一年来杳无音讯。
若早知会分别这么久,那时就该告诉他自己的心。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皑皑的白雪,茫远的重重屋檐,纷扬的雪花绵延不绝。
离再见之期,还有多远呢。
第三年的开春,她在浣衣坊里遇到了母妃旧时的管事太监。
自母妃走后,院子里原本的侍女太监也是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奶娘的女儿鸢儿还陪在她的身边。按理说来她不该认得这太监。但巧就巧在这醉酒的多嘴太监偏偏抱在浣衣坊门前的柱子上自顾自地嘀嘀咕咕,还翻出了她母妃的名字。
她一时好奇,就停住了脚步。
听了没一会儿,她的脸色就苍白起来。手中刚洗好的衣物掉在地上,滚了一身灰。她急走几步,抓住太监的肩膀:“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醉醺醺的太监不知道这人是谁,只觉得抓着他又絮絮叨叨的实在烦人,挥挥手推开她,摇摇摆摆地就走了。
被推倒在地的她面白如纸。呆呆地回想着那太监刚刚说的话,顾不得收拾起地上的衣物,爬起来朝着皇上的御书房狂奔而去。
逢魔时分,夕阳在金纱红云中缓缓西沉。天边飘来几丝乌云,越积越厚。
她散着长发,在长长的曲巷里跌跌撞撞地奔跑。顾不上旁人惊诧的目光,直到在门前被侍卫拦住。
“你们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啊!我要见父皇!”她披散着头发哭喊着,身上的衣服还有刚刚跌倒时粘上的污渍,衬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楚楚可怜。
但侍卫们心如铁石,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喊,阐明当年母妃死因的真相,希望父皇能够听到。
其实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无非就是深宫之中的争宠。母妃并没有与任何人私通。不过是身边人被买通在饮食间下药,她晕过去之后再醒来就看到了震怒的父皇,连辩驳都来不及,就被赐死。
但她来不及说完,就被匆匆而来的轿辇打断了。
轿子上的是五皇子,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十三皇妹,道:“你回去吧。”
“我不!”她很是激动,面上泪痕交错,“父皇还未见我,母妃的冤枉还未昭雪,我不走!”
五皇子道:“这里动静这样大,若是父皇想见你,不会拖上这许久。”
她浑身一凛,显然并未想到这点,下意识便问:“为什么?”
五皇子看着她的目光有些许悲悯:“你的母妃是父皇亲自赐死的。皇上……不会有错。”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她一时之间难以言语,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母妃……是无辜的啊……”
五皇子叹了口气,折扇在掌中拍了拍,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这宫中,无辜的人多了。你母妃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又呆立了半晌,站到双腿都开始发麻,才似想明白了,颓然转头往回走。
半路上大雨突然磅礴而下,周遭的宫人都忙着避雨,她却不躲不避,仿佛飘摇的风雨中一叶单薄的浮萍。行至居住的苑落,却见院中站着一抹明艳的紫色。见了她,对方便破口大骂起来,扯着她不断地推推搡搡。她措不及防,半边脸狠狠地磕到了旁边的假山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那人却仍不解气,复又踢了她几脚,才被随行的人给劝走了。
她靠着假山,双目空洞,仿若被抽去了丝线的木偶娃娃。鸢儿哭着跑过来扶起她,她才迟钝地记起,那紫衣人是十公主。那太监说的害她母妃的妃子,好似便是十公主的生母,如今的宠妃。
她蓦地大笑起来,笑得泪水肆虐心碎欲裂,最终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鸢儿坐在床边哭哭啼啼,说她晕过去之后,去太医院也找不到太医肯来,幸好五皇子并未离宫,路上碰见了,才喊动了那些趋炎附势的老太医。
她挣扎着坐起来,面上传来一阵刺痛感,伸手,只摸到厚厚的纱布。她顿时惊慌起来,一把扯过鸢儿,问:“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鸢儿吃痛,却不敢挣开,只叠声安抚:“公主,没事的。太医说伤口不深,等好了连疤都不会留。”
她这才松了口气。但随之想起,自己在御书房外大喊,已经得罪了十公主及其母妃,不由得叹口气,自己的轻松日子,怕是要过不下去了。
如她所料,虽然对方并未有何大动作,但阴招却没少使。吃喝住行处处为难。索性她们是在自己的院子内生火做饭的,角落里也种着些果蔬,关上门来便是一方天地。横竖只要不常出去,也不必受那许多迫害。
只是让她心寒的是,关于这些事情,皇上一句都没有过问。就好似未曾见过,也未曾耳闻。或者,是当作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公主,喝点粥吧。”鸢儿在一旁轻声劝。自从脸上受伤之后,十三公主就日渐消沉寡言,只爱郁郁地望着窗外,神色变化莫测,不知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鸢儿。”她突然开口了,干裂的红唇泛着枯槁的白,语气飘忽,仿若天外,“我一直以为,父皇是因为母妃,才不要我的。”
“我错了。”
她的脸上没有悲喜,只是自嘲般笑笑,唇线抿成苦涩的弧。
“我其实根本就不曾有父亲。”
桃花园的桃树又是两载春秋,艳色的桃花开了又谢。可是有些定下的约定,却仍旧迟迟未来。
她觉得疲倦。手上刺绣的欧雀不小心便错了针,斜斜扎进了指头,她一声惊呼,撇下花绷子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唇内。鸢儿从门外匆匆跑来,低声告诉她,皇后来了。
她骇了一跳。平日里她与皇后并不熟识,一时也不清楚这后宫之主到底作何打算,却也不敢怠慢,带着鸢儿赶紧出门接驾。
其实当初她受伤醒来之后,也曾悄悄去找过那个浣衣坊的老太监,但却被告知那太监醉酒失足跌入御花园的荷塘中溺亡。她这才知道当中凶险。细想当年,若非皇后向皇上求情,她百日之时怕早就死了,而若非还有这层缘故让那宠妃顾忌着,这报复也并非是关上门来就能化解的。
因此于公于私,她都心悦诚服地拜下去,道一声皇后万安。
母仪天下的贵妇扶起她,亲昵地拍着她的手,上挑的眼线下,丹凤眼含着意味不明的光。她不敢细看,惶恐地垂下头去,只感到皇后手上冰冷的宝石指套磕在手上有微微的钝痛感。
不过是嘘寒问暖的例行公事,随之邀请她陪同御花园一游。她的心头涌上不安,却不敢拒绝,只得任皇后拉着她的手一路忐忑。
今年的春来得很早,路旁的牡丹含苞欲放。皇后折了一朵,别在她的发上,笑盈盈地夸:“鲜花配美人,果真倾国颜色。”
她不敢搭话,随着皇后沿着石子小路曲曲折折地走,拐过一处假山,突然听见了人声。她瑟缩了一下,却被皇后拉着走上前去。
亭中人正是圣上与别国的大使。皇后拉着她见礼,彼此引荐。随即借口打扰,告退而归。那大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即使转过身去,也一直遥遥的追随。
一路无话。行至她居住的院落,皇后忽又伸出纤长浓艳的手指来,亲昵又小心地抚着她的脸,笑道:“果真是倾国颜色。”随后不再多言,带着众多侍女众星拱月般走了。
皇后走了,她心中的不安却没有随着离开。惴惴地托人打听了前朝的事情,才得知国难当头,那日她碰见的大使,是来选和亲人选的。
她心下顿悟,却又深为惊怕。她如今剩下的期许,只有自己的容貌,以及那句不知道尽头的承诺。而现在,她的容颜,却成为她害怕的根源。她侥幸地想,自己遭苦寒岁月折磨了这么些年,大抵早已不比以往,十公主的光华怕早已胜过了她。但想到那大使的目光,心里却总没有底。
和亲圣旨颁下的那日,去浣衣坊的鸢儿抱着脏衣服匆匆忙忙地去而复返,极为震惊地告诉她一个消息。就在这日清晨,那曾经迫害了她生母的宠妃被皇上赐死,十公主也被贬为庶人。
还不曾从这消息里回过神来,颁布圣旨的太监已经站到了这清贫小院的阶前。她纵然再不甘愿,也被迫接了圣旨,受了这别人眼里的浩荡皇恩。
“鸢儿,你说。”她看着远去的颁旨太监,目光有些迷离,她抬起纤纤十指,按在曾被十公主磕伤的脸颊上,用力之大,白皙的皮肤都见了红,“若是当年十公主推得再狠一些,那该有多好。”
鸢儿“呀”地惊叫一声,赶忙将她的手拿下来:“公主您别这样……”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又气又急,难过得也红了眼眶。
她颤巍巍地抚着假山坐下,环视着这院子里刚刚随着那颁旨太监一道前来的诸多太监宫女,突然笑了一声,然后像是无法控制似的,捂着肚子弓起身子笑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先是处置了害了她生母的宠妃,然后连视若明珠的十公主也没放过。皇上这一手,下得真狠。下得太狠了。一点都不顾念任何情分,为了自己的天下其他的什么都是蝼蚁。
她真是心寒,为什么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会是那个坐在高位的人。
她猛地推开四面八方围过来嘘寒问暖或者想要窥探一二的各种人,冲出门去。
怎么样都好,父皇是什么样的人都好,他处置了什么人都好,刚刚颁下了什么旨意都好。她不在意。她只想去问一件事情。
一件如果不问,这辈子都不能安稳入眠、一件如果不问,这和亲就不可能死心出嫁、一件如果不问,她就不能容忍至今为止所有的等待——这样的一件事情,她终于有机会向父皇开口。
因为如今她不怕死,而如今他不敢杀。
早朝已毕,她站在御书房里,歪钗散发,衣着凌乱,但那个曾当她不存在的父皇,却像见了珍宝,慈祥笑着招呼她过去,就好像她是被他盛宠至今。
她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
“请恕女儿无礼,女儿此番前来,只想向父皇问一个人。”
老奸巨猾的皇上不由得愣住。她大张旗鼓不顾仪态一路疯跑到御前,他还当她是要抗旨拒婚,却只想问一个人。他咳嗽一声,温声道:“起来吧,别跪着。想问谁,你说。”
她说出了他的名字。
皇上道:“这是谁?”
她如遭重击,身子晃了几晃,再抬头,面色苍白如纸:“父皇……不曾听过这名字?”
“不曾。”
她不死心地再问一句:“此话当真?”
皇上不明白,为何只是顷刻间,自己这满脸倔强的女儿就仿佛虚弱得要随风而去。他沉吟了片刻,确认自己确实不曾知道这名字:“当真。”
她觉得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有什么东西碎成了尘埃,沿着心口裂出来的缝隙,潺潺地流走了,怎么也抓不回来。她以为自己会放声大哭的,或者心痛如死。却都没有。
那是一种茫空的感觉。她想,这或许,就是彻底绝望的感觉吧。这幽深的深宫里,最后的一丝光,终于也湮灭不见。
她想起那一年她赌气般的回话,但其实只是想问一句,若她是蛾,他会是那火吗。
她知道他出身卑微,但如果他曾向皇上提亲,哪怕只是表达意愿,皇上不可能一丝印象都没有。毕竟她只是个无人问津的不受宠的公主。他若奋力抗争,她愿舍命相陪。
只是可惜,他没有火的忘情燃烧,她也没有了奋不顾身的理由。
心字成灰。
她终于肯服服帖帖地拜下去。
“身为公主,盛世珍宝乱世筹码,我不怨。”
“心中夙愿今得回应,我不恨。”
“以一己之身,还太平天下,我不悔。”
“父皇,我嫁。”
她果然还是憎恶红色。这种鲜血一样的色泽,就像惨淡的白色,仿佛宣告着死亡。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艳若桃李的脸,火焰般的衣,却生生像个别人手下捏出的拙劣糖人,没有一丝的精气神。
身后为她盘发定妆的鸢儿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她望向铜镜里的自己,看见鸢儿的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簪子。
“这一定是送错了,举国同庆的喜事,怎么能戴白色的簪子呢!”鸢儿满脸的惊慌失措,匆匆把那簪子又合进盒子里,欲唤人拿走,“太不吉利了,来人啊……”
“等等。”她突然喊了一声,半晌,才轻声说了句,“那簪子,给我看看。”
鸢儿不明所以,但见她近日心情都不好,也不敢抗命,拖拖拉拉地把那簪子又取了出来。
那簪子做的很细致,也很素雅。单是一块白玉雕刻而成,花蕊是黄色的珠子。没有流苏,没有金银。
她转动了一下,那白影中,她仿佛看到了初相遇时,树下一袭白衣的少年。
“簪上吧。”
“公主!”鸢儿急急地叫了出来,“这是荼蘼花呀!出嫁簪着太不吉利了!”
“荼蘼。”她喃喃地道,“荼蘼开过花事了。花至盛时,原来是这样一种颜色。”
“公主……”
“无妨,簪上吧。”她一派的云淡风轻,“满头华饰这样多,谁能看出来呢。人生既已荼蘼,又何妨再放肆一回。”
这场婚礼极盛大,花轿过处,呼声震野。她靠着轿内的软榻昏昏欲睡,仿佛已然丧失了五感,所听所闻,都与她毫无干系。中途路过了几个驿站,下了几次轿子,吃过些什么,全都记不得了。
记得又有何用呢。今生今世,她已经回不来了。
边塞的最后一道关卡。
旷野上袭来的大风吹开了遮光的帘子,轿子外林立的戍边将士一晃而过。
她陡然大喊停轿。
那短短的一瞬,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即使变得黝黑瘦削,眉眼之间染上塞上寒霜,她还是记得那儒雅温柔的笑意。
是他。
护送的将军虽然心有疑惑,却还是信了她犒劳将士的说辞,由着她去了。
她踉跄着下了轿,扶着鸢儿的手指尖泛冷。鸢儿疑惑欲问,她轻轻摇头制止了。
她朝他走过去。
一步。又一步。
分别之后的日日夜夜,在她面前汇成了长河。孤立无援时候的手足无措,初识真相的愤懑不平,还有日渐枯槁的思念和信心。个中隐痛,就像那苦寒时节落下了根的冻疮,多煎熬多磨人,只有自己知道。
——而这么些年,原来你竟然在这里。
——为何你竟然在这里。
她在他面前驻足,心中些微的波澜淡成涟漪,消失不见。
相遇的激动和欣喜,被这塞外的风粉碎离析。她残酷地意识到自己站在这的缘由。她的身后有着一整支庞大的送亲队伍,而她的眼前,是满目疮痍的家国。
回不去了。
她接过旁边侍女手中的托盘,递到他手里。纵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仍敏锐地感觉到,他几乎抑制不住的激动,以及托盘下的蠢蠢欲动。
军中热血终于消解了他的沉稳和冷静,可那又怎样呢。
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她冰冻自己的心。
她缩回了自己的手。
这一刻她想起年少时那首时时吟咏的上邪。却幡然醒悟这诗中满满的少女情怀,缠绵却也决绝。
而今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再不复儿时相偕闲坐观花落。这渐渐遥远的距离,就像再也无法彼此接近的天与地。
“没有天地合了。”
边塞相遇固然是意外之喜,她却没有了抛下一切的热情。能见上最后一面,道一声别,已能告慰这些年的心心念念。她喃喃又道:“不会有天地合了。”
心中清楚,却还是失了片刻的魂。她低声一句“天涯路远,好自珍重”转身离开。
再无挂念。
轿子迎着似血的残阳渐行渐远,帘子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她回过头,身旁的鸢儿一声惊呼:“公主,你的脸……”
她探手摸去,不知何时,颊上清泪两行。
她轻笑一声,不觉摇头,发髻上没簪稳的发饰掉下来,摔成了两截。
鸢儿弯身要去收拾,她却先一步捡了起来。
掉落的是那支格格不入的白玉簪子。她凝神看了它许久,终于扬手,将它扔出了轿外。
鸢儿不明缘由,慌了神,叠声请罪。
她只道:“不是你的错。无用了,便扔了。如此罢了。”
荼蘼已过。
如此而已。
始于桃之夭夭,终于暮阳残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