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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邪·将军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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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汉乐府》
十岁那年,他随先生进宫当伴读。春日的桃花开得灿烂,宫中的私塾里有一个女童卷起了窗边的竹帘,堪堪和他打了个照面,她愣了愣,朝他一笑。
这便是初见。
女童的衣着在一众皇亲中显得极朴素,一开始他只当她是哪位公主的贴身侍女,但转念一想,私塾内并不允许侍女书童入内,便又想,或许,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小姐吧。
却不承想,她竟是十三公主。
当今圣上最不待见的女儿。
十三公主的生母出身并不好,听闻是圣上还身为皇子时府上的丫鬟。这倒也罢了,她却在圣上登基不久与侍卫私通而被赐白绫自缢。死时十三公主才刚满百日。
但至此圣上对她留下的这个女儿已极为厌恶,百日宴也不曾办,丢在深宫里给奶娘抚养,任她自生自灭。
大约是已彻底失了圣心,十三公主在这险象环生的深宫里居然平安长到了八岁。在圣上一句“五岁而学”下,宫中除太子外年满五岁的皇子皇女都聚到了这塾中,待先生教学。
后宫的明争暗斗使得这些孩子都极为势力,大约见十三公主不得圣宠,而他,虽是丞相之子,却也只是个不寄厚望的幺子,便都不怎么同他们往来,不曾欺负,态度却也是淡淡的。
于是一来二去的,他和十三公主的关系反而变得极好。上课时候的坐席也是相邻着的。偶尔会一起温习功课。
私塾外有一棵桃树,不远处便是桃花园。温习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清风徐来,树上的桃花便落了一桌,挟来些许甜香。他们便在这样悠哉的日子里,反复背诵着先生新教的《诗经》。
那么多婉约含蓄的诗句,但她,却偏偏喜欢上了先生错放进诗经里的一首《上邪》。重重复复地背,眉梢欣喜,仿佛字字珠玑,唇齿含香。
他笑她生在深宫身为女子,却爱上这样热烈放肆的词句。他问:“你是想学那扑火的蛾吗?”
她却不服:“若当真能炽烈至此,又何以为惧?”继而又反问道:“你读了这么多首诗,最爱的,又是哪首呢?”
他不言,搁下手中笔,轻轻拿起桌面的宣纸。纸上的墨还未干,晃晃悠悠地划出了几条斜斜的线。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哼了一声:“庸俗!”
他笑笑,并未驳辨。
宫人们私下里会悄悄讨论各个皇子皇女。三皇子的眉目俊挺,五皇子的才富五车,六公主的婉约动人,十公主的娇俏可爱……
而说到十三公主,就只剩下了一个字。美。
十三公主美,美就美在那双眼睛。静如秋水,动若流光,色犹琉璃,亮比碎星。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春湖里泛起了涟漪,满园的桃花竞相开放,当真是风华绝代,艳色无双。
宫人们都说,十三公主日后若长成。
定是名美人。
就像那满园的倾世桃花。
先生讲完《诗经》,开始讲《礼记》。私塾外的桃树春秋几载,私塾内的孩童也如青竹拔节。
他们依旧在那桃树下温习,她也依旧一遍遍地吟咏着那首上邪。稚气的眉目日渐姣好,只有那双眼睛,还一如既往地在诵读时,闪闪地发亮。
可惜日月变迁,等先生把四书五经都简略讲了一遍,这宫里的私塾,也该散了。
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虽早知自己会有离开的一天,但临别时,却心生了不舍。犹豫了许久,想着宫禁还未到,不如再去告一声别。
她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仰着头。春末的桃花瓣零零散散地飘下来,落在她堪比花娇的脸颊上。
他住了脚,无端地想到了崔护的诗。
人面桃花相映红。
仿佛心有灵犀,下一刻,她便回过头来。见到他,便盈盈地笑起来,站起身,却又局促地不敢靠近。低着头辗着脚尖,少女模样的矜持。
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口无遮拦的女童了呢。他哑然失笑,走上前去,温声问:“在做什么?”
她蓦然抬头,如水的眸子闪着光:“在咏上邪。”
“上邪?”他一愣,无奈地叹气,“咏了这么些年,还未腻吗?”
“不腻。”她摇头,语气坚定,“即便是咏上一生,也不会腻!”
少女青涩的眉目已经舒展得娇美清媚,那双隐隐含着水光的眸子像是敛尽了月华,流光溢彩。他看着,竟不觉呆了。
她被看得赧然,双颊飞红,却也未曾闪躲,定定地站着,望进他眼里。
一时之间,二人相对无言。簌簌的风声缓缓而过,发丝和衣袂轻轻飘动。彼此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谁都没有踏出去。
远处,宫中的女官开始清查伴读所住的房间。他知道时间快到了,低声道了句“珍重”便要抽身离开,袖角却突然被抓住。
回头,她的手微微发着抖,却固执地紧紧捏着他的袖角,用力之大,秀气的指尖都泛了白。她埋着头,看不到表情,只有怯怯的声音有如蚊呐:“……还能,再见吗?”
心中顿时一动,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点头,语气郑重:“能的。一定能再见。”
她如释重负,松了手,抬首,眸间有光,却含泪而笑:“嗯。我等着。”
这一等,便是永别。
他归家后,欲与娘亲说起恋慕十三公主之事,才开了口,就被惶恐捂上。
娘亲性格温吞,柔弱顺从,多年来在丞相府的正妻和宠妾中逆来顺受,才得来这还算清净安稳的生活。闻得儿子恋慕公主,她不胜惶恐:“那可是公主,再怎么不受宠也是皇上的女儿啊……能够许配的只有将相王侯,怎容得你去染指?”
他默然。
娘亲说的固然是实话,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下这条心。辗转了几日,他咬了咬牙,还是悄悄去找了父亲。
丞相听完缘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并不出众的文弱的小儿子,用茶盖拂开茶面上的茶叶,饮了一口铁观音,才不咸不淡地道:“去参军吧。”
塞上安分了近百年的蛮夷近来屡屡骚扰边境,越发猖狂。一战在所难免。
“若你能在战场上功成名就,”丞相放下茶杯,半瞌的眼深不可测,“我便向圣上请婚。”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若是求取功名,资质平平定排不上三甲。他谢过父亲,回身当真弃笔投戎。
战火很快便燃烧起来,他身披铁甲手握长枪,浴血奋战,一心盼着早日凯旋。但多年安逸,军心已然懈怠,任他热血沸腾,军营里蔓延开来的,却是对于战争和死亡的恐惧。
这场硝烟持续了五年。五年军旅岁月。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用长矛挑破敌军的胸膛,也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拖着满身伤痕从尸堆里爬出来,更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开战的号角和战马的铁蹄声。
短兵相接,呼声震野,马革裹尸,伤痕累累。这些经历得多了,也就麻木了。麻木了,也就渐渐忘记了。
战场上的烟沙抹去了他白净的容颜,温和的眼神也变得刚毅,常常微笑的嘴角习惯了紧紧抿起,来不及刮净的胡茬狼狈地占据了整个下颌,摸起来粗糙扎手。他再也记不清那一年树下温书的自己。
却独独忘不掉,桃花美人一声笑,那一句我等你。
年初的时候,敌军大火攻城,破了边塞,以此为折点,军队节节败退。国库亏虚,填补不上军队的补给和难民的抚恤,导致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他在撤退的途中,见到路边瘦骨嶙峋的妇女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坐在地上哭,心生怜悯,拿出了所剩不多的食物递过去。那妇女却不接,只是扯着他的手臂,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军爷,问,何时停战。边问边哭,声声凄厉,仿若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
他怆然,却只能安抚一句“大约快了”,放下食物,去追走远的队伍。
三月,圣上派遣使者,议和。
四月,和亲者公布。
是十三公主。
意料之中。蛮夷提出要亲选公主的时候他就该想到了。但他还是疯了一般,站在春天连绵不绝的细雨中看着皇榜,不声不响,站了一天。
若能带她走,逃离开这一切……
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咬紧的牙根满嘴都是血腥味。但最终,他还是紧紧闭上双眼,颓然转身离开。
做不到。
十三公主出嫁离京那日,多日的春雨讽刺地停了。暖阳落在身上,温温地发凉。
和亲的花轿缀着明黄色的穗子,彩礼一车接着一车,穷尽奢华。
等了足足半月,和亲的队伍才进入了这满目疮痍的边塞小城。
他作为一个小小的将领在前头站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花轿。刺目的艳红色就像此刻缓缓西沉的夕阳,仿佛泼洒开来的鲜血。
出了关门,队伍却突然停住了。护送的领队驱马来到花轿旁询问,随即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而后,他看见侍女扶着一身嫁衣的她下了花轿。
纵使五年未见,纵使凤冠的垂珠遮住了面容,纵使比起离别那日,她的身形又高了些许,但落在他眼里的,仍旧是那一年,怯怯地抓着他的袖角,问能否再见的她。
她选出一盘金银,由侍女扶着,款款向他走来。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随着她的步点越跳越快,急促得快要冲破胸腔。
“军爷。”侍女清脆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公主说守城辛苦,这些金银赏赐下去,人人有份。”
十三公主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上前几步,前递到他的面前。
仿若有桃香扑鼻而来。
他伸手接住托盘,心跳得越来越快,思绪开始不受控制。若此刻携她上马,在关外无垠的大漠中,大约可以销声匿迹吧?他手中有长枪,若是被追上,仍能够挣扎一二。即使最终寡不敌众被斩杀下马,那也比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嫁异国永生不见来得干脆爽利。
他探指要握住她的柔荑,却握了个空。
她拢袖,依稀可以看见垂珠后的朱唇轻启。他下意识地以为她要吟咏那首未曾停过的上邪,却只听见低低的一声。
“没有天地合了。”
他惶然抬头。心头的热冷却下来。
“不会有天地合了。”垂珠后她好像在流泪,又好像没有。她低声告别:“天涯路远,好自珍重。”
挥袖,转身,行至花轿旁,朝着故国的方向长长一拜,上轿。不曾犹疑,不曾回头。
再不曾看他一眼。
他幡然醒悟她那句话的意思。
五年战火,行军踏平了山头,大量的死伤如霜雪覆盖心头,战败的军报是震怒的雷霆,长此以往,民心一失,国源不存。与那首上邪,真的就差一个天地合。
但不会有天地合了,她远去的花轿背后,是整整几十年的安定与和平。她用她这一生所剩的时间,换这个国家的新生。他突然为自己接过托盘时的心猿意马感到羞惭。他朝着和亲队伍离去的方向跪下,高举托盘过顶,恭恭敬敬,心悦诚服,颤抖着声音说了一句。
“谢公主。”
纵使心如刀绞,行立欲倒。
他看着已经变作夕阳边上一个黑点的花轿,依稀记起那一年桃花倾世。
落满花瓣的桌凳,并着头的小小孩童。
他笑着问她:“你是想学那扑火的蛾吗?”
她满满的玲珑心思,却藏得滴水不漏:“若当真能炽烈至此,又何以为惧?”
但行至今日,他还是没能护住她。
终究是负了这句话。
负了她。
他捂着眼睛大笑起来。笑得极用力极癫狂,仿佛要掏空身体内所有的空气。那笑声却是悲凉,落在塞外的风中一会儿就散了,只留下呜呜的余音。
残阳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