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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末日 ...


  •   【一】
      凌晨五点五十五分。
      汪玘完全是被拖拽着拉上车的,不仅完全没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还睡眼朦胧,听着声音都觉得是隔着山离着海,隐隐约约传到耳里还有嗡嗡的回响,闹得整个脑袋又晕又疼。
      “……跑……”“快……钥匙……”“人齐了……”“邹勇……开……”
      ——这都是些什么和什么?
      跟在汪玘身后还陆续有人跑上来,过道上推来搡去她一个不稳直接倒在了窗户边。下意识地扶住窗沿,汪玘刚坐起身,搁在窗框上的手指突然碰到了什么,猛地一个哆嗦缩了回来。
      刚才碰到的……是什么?
      回想着那触感,汪玘一瞬间居然毛骨悚然,她捂着手指,缓缓扭头朝窗外看去。窗下,人潮汹涌地涌过来,入目尽是招摇的手臂,汪玘满脑的瞌睡虫顿时跑得无影无踪。
      她自然不会觉得他们一行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受人追捧的名人,何况车边那些看起来就不像人的东西也和粉丝沾不上边吧!汪玘这下彻底醒了,她关上窗转了转脑袋,环视了一圈车内各位面上各有千秋的惶恐,生平第一次爆了句粗口。
      “艾玛我去!丧尸围城啊这是!”
      【二】
      汪玘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是和班上同学趁着假期出来感受一场为期七天的农家乐,结果第二天凌晨,就发现带他们来的司机变成了一具倒在茅厕门前被啃掉了半个脑袋的尸体,暂住的农家院里慈祥的老夫妇就蹲在旁边大朵快颐——吓得前去小解的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回房间,喊醒还在熟睡的同学们,开始了逃窜。
      对没错,逃窜。
      虽然学车的人不少,但是拿到了驾照的就只有邹勇一个,还是个只碰过教练车的,开这种大中型客车可谓艰险,一阵山路十八弯颠得一车的人几近绝望。好在他上手快,找到窍门后安安稳稳甩开了丧尸群。
      车里顿时安静下来。汪玘看了看手表,六点二十五分,才过了半个小时。她靠在椅背上,转头看窗外的景色。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一眼望出去,成片的麦田一片寂静,偶尔随着风轻微的摇摆,满是乡村那种安详充实的感觉。汪玘一时之间又有些恍惚,感觉半个钟头前遭遇的一切有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她甚至怀疑是否有发生过。
      这微妙的心理活动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平静极了,仿佛运筹帷幄或者胆大如斗。旁边的文怡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悄声问她:“玘玘你……不怕吗?”
      汪玘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个胆小的女孩还是很紧张,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不受控制地发着颤,嘴唇已经咬出了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紧掐着肘部,已经掐出了血印子。汪玘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觉得这一切不真实,可是说出来又像是对文怡这类明显深受其害的人的一种嘲笑,于是她答非所问地说:“反正都逃出来了,拐上高速就能回家了。”
      文怡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也放松了些,说道:“是啊,很快就能回家了,拐上高速就好,很快的……”
      汪玘也不听她的喃喃自语,转向窗户发呆。
      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汪玘感觉到文怡又紧张起来,整个人僵直得像一块木板。靠后的人开始乱糟糟地吵嚷起来,无非是问停车的原因或者催促开车,期间夹杂着几句脏话,问候了邹勇的身体健康。
      前面的人受不了,回头吼道:“吵什么吵!当我们不想走啊!前面山体滑坡堵住路了,出不去怪司机干什么!”
      有几个人走到前面看了看,真是山体滑坡,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正好又是在两座山之间的路,想绕都不知道怎么走。这消息一传开,骂声就偃旗息鼓了,然而慌乱又开始蔓延。
      汪玘有些犯嘀咕,心道滑坡成这种规模不至于吧,昨天也没下雨啊。她忍不住想走到前面去看仔细些,文怡却扯住了她的衣角。
      汪玘没有推开她,因为文怡的手抖得厉害,关节处和她问出口的话一样苍白空洞:“怎么办,玘玘,怎么办?路堵了怎么办?”
      一瞬间汪玘有些不耐烦,她和文怡其实算不上很熟,换句话说,就算在这里的是她的好友,也不会像文怡一样拽着人把问题都抛给别人。都是成年人,都有思考能力,都能解决问题,却一点都不想自己承担,反而期望别人能给予救赎,好像除了自己谁都是从天而降的奥特曼似的,这种理所当然的姿态让汪玘觉得膈应。
      汪玘没理她,衣角被拽着也不好扯回来,只好伸着脖子往前探了探权当认清了现状,退回座位坐下了。文怡还在追着她问怎么办,急得眼泪直往外涌,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
      汪玘被这些目光扫得不自在,压低了声音道:“这条路走不通看看能不能换一条吧,这么大的一个村庄,不可能只有一条路吧。”
      文怡怔了怔,居然真的停止了哭泣开始思考,不一会儿又来抓汪玘的胳膊,但是这回不是紧张害怕而是欣喜若狂:“我想起来了!昨天那个老婆婆说过的,这里的中学后门也能上高速!”
      这句话仿若溅入滚烫油锅里的水滴,引起了极为热烈的回响。他们来的第一天是绕了这个村庄一圈的,司机是本地人,热心地给他们简单介绍了这里的一些建筑,有祠堂、活动广场之类,也包括了学校。
      一群人凑在一起合计了一番,也不是很确定位置,最后决定让邹勇先倒车退回分岔路口,沿着大致的方向开。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吵得汪玘头疼,她揉了揉额头,感觉疲惫上涌,便转头接着看着窗外发呆。
      但这次还是没能出神太久,汪玘很快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她很肯定这不是错觉,因为那道目光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实质般钉在她的后背上。于是汪玘挪了挪身子,侧头往那处瞥去,随即微微皱起眉头。
      是苏航,班上很沉默的一个男生,被拿来开玩笑也总是默不做声,被戏称为书呆。
      见她回头,苏航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三】
      也许是文怡提供了重要的情报,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于是一改之前没什么人搭理的窘境,几个女同学纷纷围了上来,和她“交流感情”。
      一开始还会顺带跟汪玘搭几句话,但她们的话题不是感慨文怡机智就是现状可怕,都是汪玘不感兴趣的,回答的时候难免会让人觉得敷衍,没一会儿就被踢出了谈论圈。汪玘倒是乐得自在,靠着车窗打算补一补觉。
      车子不知道又绕了多久,汪玘保持着要睡不睡的迷糊状态,突然被鼎沸的人声给震醒了。
      确实是被震醒而不是被吵醒的。窗外的奔走声叫喊声隔着玻璃被削弱了不少,但是车子里惊恐的尖叫声简直直上九霄,生生能把死人给喊活了。
      汪玘睁开眼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她伸手按了按,深吸一口气打量起周围。
      车已经驶入了一个中学内,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假期校园里还是人满为患。有学生和老师在奔跑哭叫,大多数已经半尸化的人浑浑噩噩地摇晃着蹒跚而行,一些全尸化的人追逐着四处躲避的正常人,状若疯狂。
      人间炼狱。
      汪玘额头贴着玻璃这样想着,本该油然而生出一些悲怆或者恐惧,但她发现自己除了燥闷和茫然之外,剩下的居然是平静——一种无法融入当前状况的身为局外人的平静。
      车子里有人在哭喊,都是见了这场景之后的心灰意冷。旁边的文怡也在哭,哭着哭着又凑过来,在汪玘耳边低声说:“他们好可怜哦。”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不会是车里的人,汪玘看了眼车外奔逃的人们,又看了看文怡红肿的双眼,“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车子在人流中艰难地前行,刚开始试探着寻找后门所在处,后来便顺着人们一齐奔逃的方向,他们很快看到了通往高速的那道大铁门——
      “Fuck!”
      开车的邹勇泄气般恶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脱力地倒在椅背上,抬手捂住了脸,车里也随之变得死寂一片。
      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那道大铁门上,缠绕着几圈粗大的铁链,而最关键的锁,不在这一边。急着逃命的人围堵在那里,徒劳地去拉扯链条,挠得银白色的铁门上一片斑驳的血色,坐在车里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些疯狂的嘶吼。
      如果说一开始会因为慌乱而六神无主,在面对困境时只有一味的绝望和哭叫,车里的人已经经历过了。这算是他们经过冷静和商讨之后走的第二条路,却依旧不通,就仿若还有零星火星的灰烬被一场冷雨彻底扑熄,连烟都不剩。这个时候只有透心的冷,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逃亡的人们发现了这辆闯入绝境的车,不管不顾地围上来,推搡着、敲打着,企图上车。铁质的外壳被敲得当啷作响,甚至车子本身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推得摇晃起来。
      即使如此,车内还是一片死寂,邹勇呆坐在位置上,无动于衷。
      汪玘的眉头紧皱,扬声喊了一句:“开车!”
      自然无人理会。
      她站起来打算去摇醒心如死灰的邹勇,无论如何都要开车离开这个鬼地方,不然还没感染到病毒,就被连人带车地推倒死在人堆里,怎么想都觉得死得太不甘心了。
      她才刚站起来,苏航就发声了。
      他的声音不大,压得有些沉,声线却很稳,有种让人笃信的威慑力。
      “倒车出去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路,再在这待久一点,就想走都走不了了。”
      邹勇茫然地看着车下推挤着车身,面上写满绝处逢生的期盼的人们,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倒车。退到人稍少的地方,他咬咬牙,猛转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撞开车前的人,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汪玘被这速度狠狠地颠了一下,后背撞得生疼。她往后看去,寻找苏航的位置,对方却低着头,只能看得到一个头顶。车厢里很安静,汪玘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旁边的文怡身上。
      可怜的女孩全身几乎蜷缩成一团,双手抱膝瑟瑟发抖,面色煞白,满脸泪痕,眼神是不聚焦的,无神的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
      汪玘暗暗叹了一口气,挪了挪姿势,坐稳了。
      【四】
      没了目的地,冲出中学之后,客车放缓了速度,四处绕弯,像只垂头丧气的无头苍蝇。
      时值正午,邹勇在一个没有人迹的角落停了车,趴在了方向盘上。
      一个上午的逃亡,紧绷的神经已经无法支撑他继续下去,更妄论短短一个上午,心绪从紧张绝望到心如死灰再到四顾茫然,铁打的机器也抗不过这种精神上的摧残,疲惫至极的邹勇倒在方向盘上直接就睡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小变故惊得车内起了一阵波澜,但发现邹勇不是猝死而是睡着之后,全车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诚然他们一开始满脑子只想着逃出去,可遭遇了两次挫败之后,总算让脑袋里挤入了其他的思量。比如这末日般的丧尸围城,是仅仅这个村庄遭到罹难,还是整个城市甚至国家到世界,都变成了这样?
      车厢各处传来细小的讨论声,心思细腻想得多的心急如焚,抹起了眼泪,不知是恐惧还是别的,哭声压得很低,氛围渐渐有些悲伤,但对比起之前的死寂,好歹有了些活气。
      汪玘也想到了城里的父母和好友,但担心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她现在困在这里,就算想飞奔回去苦难与共,也根本做不到,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眼现下,一步步看着走。
      旁边有人拉扯她的衣角,汪玘转头,见文怡递过来一包饼干,轻声对她说:“玘玘,吃不?”
      汪玘这才感到腹中饥饿,她看到车内人也开始翻找背包拿出些小零食。但因为一开始就打算感受农家风情,个人的包里其实没有多少零食,能充饥的就更少了,何况有些人凌晨跑得急,根本没带上包,食物统算起来也没多少。
      汪玘翻了翻自己的包,看见还有半瓶水和一两个袋装蒸蛋糕,就谢绝了文怡的好意,撕开包装袋吃起来。
      虽然东西不多,但好歹全车人还是吃了顿勉强半饱的午餐,甚至省下来几块饼干和一个小面包放到了呼呼大睡的邹勇旁边。
      邹勇没睡很久,那种黑甜的睡法虽然睡得死,但是也恢复得快。他醒过来的时候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把面前的饼干面包胡乱塞进肚子,他转头问众人:“接下来要去哪?”
      这次大家的意见也很统一,先不找出去的路了,先找吃的,不然没两天就饿得没力气了还怎么看路。虽然在这个村里没头没尾地转了这么久,但对它的认知,大家还是留存在一个很朦胧的状态,最后有人拍板说,就先去活动广场吧,既然是个娱乐场所,附近肯定很多铺子。
      活动场所不难找,位于这个村子的中心,但要命的是车子进不去——进入广场的道路中央立着三个浑圆的大石球做路障,高过底盘就好比车前有一堵墙。
      于是问题又来了,是步行进去呢,还是倒车离开另找一个地方。车内为此分为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支持步行进去是觉得资源难得,最可能的地方不能放过;支持离开另找的认为安全至上,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一窝丧尸,离开车子就是找死。不管前者闹腾得多厉害,后者一句话就堵得死死的。
      “你们有谁愿意下车?”
      这个问题很尴尬,处在这环境里几乎等同于问谁愿意豁出性命去冒险探路。
      人都是惜命的,要是成群结队胆气就足,但那也得有人站出来愿意身先士卒,不然全都是理论上的高佬,实践上的矮子。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苏航说:“我去。”
      汪玘几乎是反射性地说:“我也去。”
      旁边的文怡吓得猛扯她的衣角,朝她摇头,小声说:“很危险的,这种事让男生去就行了……”
      汪玘没理她,把自己的包清空了背上,走到了过道上。
      邹勇看着他们,有些不放心,又问了一遍:“还有谁愿意去吗?”
      一片沉默。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苏航在班上人缘并不好,平时活得就像个透明人,谁会愿意出来两肋插刀生死与共?汪玘会脱口而出那三个字,也只是因为这群人中,苏航算是冷静且睿智的,食物稀少也是迫在眉睫的难题,不管苏航是出于什么考虑下车,汪玘都觉得,跟着这哥们要比跟着这一车人要靠谱得多。
      邹勇又问了两遍,得到的还是只有沉默,只得叹了口气,说:“你们清多几个背包吧,找到东西也好拿些。”
      这次才有人动起来,不一会儿就从后面递过来几个清空了的背包。
      汪玘和苏航分了,下车前邹勇对他们说:“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到太阳下山,要是你们还不回来……”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汪玘能明白。现在离黄昏还有四个小时左右,这个活动广场看起来走完一圈最多也就三个小时,要是回不来,说明不安全,换地方停车也正常。
      见他们没回应,邹勇有些于心不安:“要不还是别下车了,去另一个地方。两个人太危险了。”
      “没事。”苏航道,“要真危险,一群人和两个人没区别。”
      邹勇就不好多说了,只道“你们小心点”,就开了车门。
      【五】
      活动广场上空荡荡的,别说人声,连人影都没有,空寂得有些怪异。汪玘忍不住四下打量,只看到周围沙沙作响的树木和地上被风卷起的落叶和塑料垃圾,回过头发现苏航已经目不斜视地走远了,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去。
      他不说话,汪玘也不出声,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不大的距离,就这么沉默着走着。
      “喂。”苏航喊了一声,脚步没停,也没回头,“为什么要跟下来。”
      汪玘听不出喜怒,却莫名觉得自己被嫌弃了,摸了摸鼻头,决定化繁为简:“我觉得……你比较像我的同类人。”
      对比起其他那些或慌张或悲伤或惶惑或恐惧的人,也就只有苏航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能和她产生共鸣了吧。
      不料苏航听了居然回头睨了她一眼,转过头又继续走:“我们不一样。”
      ……所以果然是被嫌弃了吧。
      汪玘有些沮丧,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这个活动广场和村庄这个词搭配在一起其实很有种违和感,它完全是按照城市的标准来建设的,别说什么乡土气息,汪玘在其中走得久了甚至会觉得下一个转弯会开出几辆计程车来,虽然事实是连叫卖的商家都不存在就是了。
      商店超市都紧挨在一起,连成一条街,悄无人声。汪玘和苏航边看着牌匾上的字边找着——但作用不大,毕竟就算找到了他们也撬不开那些铁门木门拉闸门。最后两人在角落里找到个玻璃门的零食小店。
      汪玘正寻思着要怎么掰开那道玻璃门上精致的锁,那边苏航拎起墙角的灭火器就直接朝门砸了过去,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和重物落地的钝响刹时间响彻了整条街。
      汪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仿佛在自寻死路的人,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跟着他下车说不定就是个无法扭转的错误:“卧槽……你疯啦?!”
      苏航面无表情地踏进门去,就好像他刚刚是拿的钥匙开的锁:“走了这么久都没人,那就是真没人了。”
      “喂你……”
      汪玘简直毫无办法,也不能像苏航一样不管不顾地直接进去,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直到十多分钟后,涌进通道的也只有安静的风,她才安下心来。
      零食店想必是面向女生的,甜食居多,种类也多,但能抗饿的却没多少。汪玘进店后见苏航在搜罗吃食,便转头去找喝的。
      奇怪的是,不管汪玘怎么翻找,店里都只有矿泉水,还是这个村庄本地自产自销的矿泉水,其他的饮品一样没有。
      汪玘不禁大挠其头,说实话,这村子里现在变成这样,本地出产的东西就算没什么问题,看着也够膈应人的了,但是现在找不到其他的饮用水,人体对水的需求量比食物可要大得多,总不可能一起去喝河水吧……这听起来就够恶心的。
      那边苏航装满了背包,见她依旧盯着手里的水皱眉发呆,便走过来拿起她身边的背包直接往里面塞水。汪玘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就被他一句“放心喝不死人”给噎了回去。
      水是很重要的资源,苏航塞满了剩下的背包,把零食部分给了汪玘,其他的往肩背上一带,顺手捞起一箱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汪玘把包背好,加快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虽然装零食的背包比装水的多得多,但是重量上远不如水。苏航以一己之力负担了全部饮用水的重量,多少让汪玘感到抱歉和担忧,她提出要平摊负重,被苏航拒绝,只好默不作声地负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真遇到什么意外。
      从街道回到开阔的广场上时,汪玘不免多打量了几眼,发现还是空无一人,回过头见苏航目不斜视,已经抱着水走出去了一段路,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去。
      她想起下车时苏航的那句“我们不一样”,恍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说她的冷静是建立在与村民现状不同的相对优势、以及莫名置身事外的潜意识层面上——那苏航的冷静和若无其事,不是对现状有极为充分的了解……就是源于他根本不怕死。
      【六】
      虽然汪玘不认为她和苏航临危受命的凯旋一定能获得众人的夹道欢迎,但是辛辛苦苦扛了一堆东西回来还要面对责难,多少有些不爽。
      争执的起因无非是那些本地自产自销的矿泉水,汪玘当时心生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连带着也不能说同样也想到这一点的人无理取闹吹毛求疵。
      抗议者不是全部,不过是零散的几个人,平日里跋扈惯了,发起脾气来嘴里不干不净的。别的人没有附和但也没为汪玘他们辩护,只是沉默着站在一旁。事情已经够一团糟的了,谁也不想被扯入新的漩涡之中。
      汪玘在这样沉默的大多数中给气笑了:“除了这种没其他饮品了,要想渴着就自便吧。”
      领头的觉得自己的意见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火光越发的大:“不能喝的东西扛回来你还有理了?!”
      汪玘虽然也没觉得这水很安全,但也不想退让:“你怎么就知道不能喝?”
      领头的道:“能喝你倒是喝啊!”
      汪玘一滞,领头的眼尖发现了她的停顿,越发得意:“不敢喝穷BB啥!”
      汪玘皱起眉头,深觉这样纠缠下去毫无意义。带回来的饮用水不管有没问题,起码提供了一个活下去的可能,让众人不至于渴死。有人能理解,有人不能接受,很正常。她懒得再说,把肩膀上的背包依次卸下来,递到前排同学的手上。
      抗议者们见她不出声了,仿若得胜,顿时嘘声一片,汪玘权当没听到。
      苏航把箱子挪到角落,把背包丢在上面,神态自若地掏出一瓶水,拧开灌了半瓶。刚刚还在吵嚷的人们因为这个举动沉寂下来,苏航若无其事地又掏出两瓶扔到汪玘怀里,侧着身子从拥挤的过道上挤了过去。
      汪玘拿着那两瓶水,若有所思地看了两眼他的背影,默不做声地回到座位。
      刚坐下,旁边的文怡就凑了过来。
      “玘玘,你要是渴了我这还有些水……”
      汪玘闻言看过去,文怡手中的瓶子里确实还有些水,大概够个半口。文怡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解释:“之前还有半瓶的,你们下去后没多久大家都渴了,我就给他们都喝了些……”
      汪玘应了声,算是听到了,却没接过来,只说了谢谢。
      文怡不放心地追问:“玘玘你不渴吗?”
      汪玘摇了摇手里的水:“有这个。”
      文怡急了:“这哪能喝啊!”
      汪玘笑笑,不顾文怡的阻止拧开瓶盖喝了两口,而后朝着快急哭的文怡露出个安抚的表情。
      “放心吧,喝不死人的……大概。”
      【七】
      这一晚全员都是在车里度过的。邹勇没挪地方,毕竟汪玘和苏航都表示活动广场很干净,天快黑了,去别处说不定会撞上什么不该撞上的东西。
      汪玘靠着椅背坐着睡了一夜,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搓了搓胳膊,感到有些冷,下意识地去看窗户,却见窗户和睡前一样,只开了一条不大的缝,伸手过去,顿时被涌进来的风凉得一抖。
      变天了?
      汪玘想起自己包里还有外套,正要翻找,一侧眼却看到自己的外套好好地穿在文怡的身上。
      她好像是冻得狠了,裹着外套抱着包蜷缩成一团还在不停地发抖。她的脸侧向走廊,汪玘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抖成这样表情想必也很痛苦吧。
      汪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问她拿回外套,将窗户关紧后尽量把身体包裹在背包和椅背之间,浑浑噩噩地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车上的人大半都起了,聚在一起发早餐。
      外面的天雾蒙蒙的,厚重的铅云里仿佛随时会有大雨倾盆。发到手里的小面包摸起来也和这天气似的,冰凉冰凉的,还有些干,没吃两口就腻到不行,汪玘吃得难受,边吃边灌水,总算没大早上就苛待了自己的胃。
      在这样的情况下,昨天搬回来的水一改之前无人问津的窘境,或者说看到了苏航和汪玘这两人性命无恙,众人也就承认了它的安全,解渴再没有顾虑。
      邹勇和大家商量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毕竟这辆车的油不是无穷无尽的,有规划才好走路。期间有人提议去祠堂看看,事发当晚,那里正好举办了一个只有当地人才能参加的祭祀活动,他们中有人偷偷跟去想一探究竟还被逮住训了一顿来着,指不定这祠堂里就有现状的原因呢。
      既然避不开,就试试解决它好了。
      祠堂不远,就在活动广场的斜后方,可惜有路障不能直接穿过去,只能拐出去绕道另走。休息了一晚上的众人好似又找回了生的意义,虽然紧张感不减,但交谈间已经没了昨天的急迫和沉重。
      一路上陆续会遇到些零散的丧尸,通通被邹勇加大马力甩开了。奇怪的是,越靠近祠堂那些所谓的丧尸就越少,直到影子也没有半只,干净得和活动广场如出一辙。
      祠堂不算很大,石灰色的外表让它多了几分肃穆,古朴的飞檐下是一个简单的木匾,上面只有墨色的“祠堂”二字。它离修好的环村路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没浇灌水泥,还是黄土合着泥沙。
      邹勇小心地把车倒进祠堂门旁的空地上,熄了火又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什么异动才打开车门。
      汪玘一下车,就闻到了一股淀粉的甜香。她推开祠堂半掩的门,瞥到有人影从门旁一闪而过。
      “谁在那里?”
      汪玘吃了一惊,随即意识到那应该是个人,若是丧尸不会躲避只会飞扑上来,于是一边把门大大敞开一边走过去,声音也柔和了些:“你出来吧,没事的。”
      旁通的小屋里闻言怯生生地探出来一张脸,脸上有几道脏兮兮的手印子。
      那是一个个头不高身形纤细的女孩子,看起来初中生模样,她见来的是乌泱泱的一群人,探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躲在屋角里不知道在啃什么。众人心下好奇,靠拢过去,找到了那股甜香的来源——女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烤得焦黑的红薯。
      被这么多人围观她显得很紧张,连忙几口塞完手中食物,沉默了一阵,才怯怯地说:“……没有了。”
      声音很轻,普通话里掺杂着些许乡音,不注意听就会忽略过去。
      听懂了的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失笑,也不与她计较,作鸟兽状散,在祠堂里四处走动,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可惜找了一整个早上也没看出这祠堂和别的有什么不同,既没多出什么不该多的,也没少什么必须有的。无奈之下,众人只好又聚到一起商量对策,顺便解决午饭问题。
      想吃点热食的女同学企图从那女孩口中得知红薯是哪里的,但不管怎么问她就是不开口,问多了就干脆低着头,去扣地板上的疙瘩窟窿——于是只好死了生火做饭的心,回到组织中继续吃甜食。
      女孩一开始很戒备,离他们远远的。后来可能见没人再过来找她,反而都窝在祠堂大厅里,又自己跑了出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知站了多久。有人回头看到她,顺手塞给她几颗糖,她拿在手里攥来攥去,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们是要离开村子吗?”
      见这句话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她的拳头攥得死紧,瞳孔里闪着坚定又莫测的光,道:“我知道出去的路,你们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八】
      邹勇在问清楚她说的这条路不是进村的也不是中学后门的之后,众人都非常激动,二话不说收拾了东西趁着天还亮就嚷着快走,开快点指不定天黑前就能上高速。
      临上车前,汪玘发现文怡不见了。仔细想想似乎进了祠堂后就没见过她人了,原先四散到处逛的时候暂且不说,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见踪影。汪玘想找人问问,可女生都是扎堆的自顾自兴奋着,男生又不算很熟,她绕到同样形单影只的苏航旁边,低声问:“你见到文怡没?”
      苏航皱眉,言简意赅:“那谁?”
      汪玘道:“……我去找找。”
      她跟邹勇打了声招呼,知道要延迟行程的众人大为不满,自动自发跟着她一起找。但是大多数人选择了更为安全的祠堂内,只有寥寥几人在祠堂外边喊文怡的名字边寻找。
      汪玘不爱高声,但找得细,很快就发现文怡背对着她躲在祠堂旁边的树丛里。她舒了一口气,刚要向前,瞄到文怡卷到肘间的袖口,脑中霎时间一白,不由倒退了两步。
      文怡露出来的小手臂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菱花状突起的脓包,整个手臂都是病态的苍白,她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毫无知觉地挠着,挠破后流出来的清水样的液体把袖口都浸湿了。
      这样形状可怖的脓包,汪玘只在一个地方看到过——这村庄中学里半尸化的人。
      毫无疑问文怡是被感染了,什么时候、怎么感染上的不得而知,也已经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今后怎么办,邹勇他们还在等人,同学们散布在祠堂内外,他们喊着文怡的名字也在缓慢靠近,总会发现的,文怡这个样子。
      “诶,汪玘你找到人啦,怎么都不说一声,搞得我们还在到处转。”一个同学绕过拐角,见汪玘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走过来就看到了文怡,随即扭头高声呼喊同伴,“人找到了,现在去车子那边吧。”
      她一面喊一面走过来,看到文怡不回头也觉得奇怪,伸手就按住她肩膀往这边掰:“文怡,走……啊!”
      目光落在对方脸上的瞬间,她如触电般甩开了文怡,不可置信的怔忪了两秒,转身撒腿就跑。
      毫无疑问她是回去报信的,相信没多久所有人就会乱起来,然后争先恐后地逃离这里,也逃离她。
      文怡白皙的脸在阴天的云层下也清晰可见,从下颚往上泛着死尸般的青灰,皮下血管在脸上蔓延开黑色的纹路,把清秀的脸庞分割得支离破碎。
      她用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汪玘许久,才认出来这是谁。她伸出手,想去拽汪玘的衣角,却被避开了。
      “玘玘……玘玘……我不想死,不想变成那个样子……你帮帮我……”
      汪玘不忍地别开眼睛:“你已经被感染了。”
      “不……”文怡掐着手臂,不住地摇头,眼泪流了满脸,“没这么快的……不应该这么快的!早上才起了印子,怎么现在就长了这么多!我不要死在这……我不想死在这啊!玘玘……你帮帮我!”
      汪玘再次避开她求救伸过来的手,实言相告:“他们不会让你上车的。”顿了顿,她又说了一句“抱歉,我帮不了你”,不再看文怡,也不再听她的哀求,转过身迅速跑向客车。
      人力微薄,谁能顾得上谁呢,在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能回复的也只剩抱歉。在不断前行的路上,扶持的人再多,自己不能行走,也终究是一场空。
      车开了。
      汪玘看着文怡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跪在地上嚎啕的身影,默默地回过头,把心底那丝隐约的哀怜,与那越来越小的身影一起,抛在了疾驰的客车身后。
      【九】
      汪玘睁开眼睛,鼻端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她眨了眨眼,等那阵强烈的眩晕感过去,才发现自己几乎动弹不得。
      或者说,是稍微挪动一点就会引起左腿剧烈的疼痛。汪玘心想,大概是断了吧。
      她艰难的扭过头,苏航满脸是血地靠坐在旁边,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是了,上车后曾经和文怡坐一起的她被众人当病源隔离了,连带着苏航也一并遭到冷待,他就干脆坐到了原来文怡的位置上。
      邹勇呢,车怎么就翻了?
      汪玘被疼痛和晕眩侵袭的大脑清明了一些,回想起翻车前车里的一片混乱,恐慌、哭喊,和相互推挤,他们手上菱花状脓包里流出来的清液和他们喉咙里的嘶吼都让人心惊。在车头为邹勇引路的女孩见状不好,打开车门就直接跳了下去。邹勇根本没办法拦,他从座位上跌落下地,抽搐着,大片的脓包和凝固的黑色血管侵占了整个身体……
      再之后,是撞上了围栏或者滚下了大路吧。汪玘想起文怡咬出血的嘴唇,还有那天她说的那句“之前还有半瓶的,你们下去后没多久大家都渴了,我就给他们都喝了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顿时席卷了整个身心。
      一心求生的人,在不自觉中成为了扩散者;怀疑村庄里一切的人,却是被熟悉的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推入深渊。
      孰对,孰错?谁输,谁赢?
      车毁人亡,不大的空间里汪玘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就只能听见苏航浅浅的鼻息——除开两人,已经没有活人了。
      汪玘颤抖着手,去拉苏航,后者浑身无力地跌在她身上。车祸摔裂了车窗上的玻璃,汪玘挪动着,咬着牙从破洞处爬了出去,尖锐的玻璃残片把她赤裸的胳膊划得鲜血淋漓。她趴着休息了一会儿,伸手拉住昏迷的苏航,一点点地往外挪。汗水混着泪水在她狼狈的脸上糊成一团,咬紧的牙关也尝到了铁锈味。
      汪玘眼前发昏,她停住喘息了一会儿,抹抹脸,继续用力把苏航往外拖,最后两个人一起跌到地上滚了一身的沙土。
      汪玘四肢平摊躺在地上,看着阴沉的天空努力平复呼吸。她现在是一点力气都没了,左腿疼得厉害,痛感却没办法驱散昏昏而来的睡意。
      即将睡去时,汪玘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咦”,随即一个人朝她走了过来。她半睁开眼看过去,霎时间睡意全消!
      跳车的女孩毫发无伤地在她头边蹲下,面上写着惊奇:“幸存者?”
      汪玘喘了两口:“你……”她有太多的事情想问,却在急促间呛咳起来。
      女孩看着她,并不打算解释,只是盘腿做好,仰着脑袋想了想,才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这只是个游戏。”
      “咳咳……你咳……说什么?”
      汪玘越发惊骇,她看到女孩的嘴角翘了起来,那笑容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真和残忍。女孩伸出手遮住她的眼睛,那上面还带着烤红薯的甜香,她感到女孩似乎低下了头,在她耳边说:“现在游戏结束了。”
      女孩唱起了歌,歌声低回,节奏轻缓。像是亲人在颊边落下的亲吻,像恋人的笑在耳边低语,像一阵风,或者绵延春雨,拽出人骨子里的懒散,直舒惬得昏昏欲睡。
      汪玘的意识陷入一片黑甜之时,只听到女孩的声音飘渺成风。
      “你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吧。”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未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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