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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界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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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使我快乐。
我这样告诉自己。
顺利送合欢投胎后,生意又开始忙碌起来,想来是人间老龄化严重,来得多是耄耋老鬼,颤颤巍巍,一个接一个,我从早熬到晚,忙得像个陀螺。
“姐姐!”
众多沧桑声中忽冒出个清脆童声,甚为提神,我环顾一周,发现从鬼群中探出的一个小脑袋,正盯住我看,肉乎乎的圆脸上一双明眸忽闪忽闪,极为喜人。
这一声姐姐更是叫得我心花怒放,即刻露出一脸慈母般的笑容,朝她招招手道:“小妹妹,到姐姐这儿来。”说罢忍不住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孟婆啊孟婆,这老脸是愈发厚实了,明明做人家先祖都绰绰有余。
小姑娘七八岁模样,丱发黄衫,蹦蹦跳跳凑到我面前,一脸天真:“姐姐姐姐,他们为什么都叫你婆婆?”
因为他们眼睛不好使。我转了转眼珠,摸摸她的头道:“因为姐姐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
哄着小女孩喝下汤,便听见广场传来下班钟声,我立刻扔下汤勺瘫倒在椅子上,朝前面大部队挥挥手:“打烊啦打烊啦!都明天再来!”
一众鬼唉声叹气,陆陆续续离开奈何桥。
我倚着藤椅沉沉睡去。
正睡得香甜,面前桌上左一盘烧鸡,右一盘烤鸭,犹豫着不知该从何吃起,忽感有人拍拍我的手臂,我不耐推开,他又来,再推开,他还来,我实在恼火,大骂着“混蛋”睁开眼。
待看清来者,那藤椅乍然断裂,只听“哐当”一声,我就那样,从中漏了下去。
“嗷!”
混蛋即是阎王,阎王便是混蛋。
当我坐在人间客栈里,与阎罗大眼瞪小眼时,心中仍无限尴尬。一看见他,便想起自己从椅子中漏下去,屁股卡在里头拔不出的窘迫场面。一想到这儿,就觉得他那毫无表情的面容下已笑开了花,于是心中又生出无限郁闷。
不过那个伴我栉风沐雨数年却叫我颜面扫地的藤椅,已被我丢进了忘川喂鬼,算为自己的屁股和老脸出口恶气,这么做亦为杀鸡给猴看,让那破棚子破锅见识见识本孟婆的厉害。
此行目的地为天庭。
不知天帝老头又出什么幺蛾子,发书叫阎罗上天述职顺便参加他不知多少岁的寿宴,并钦点我跟随阎罗同去。于是匆匆收拾了行囊,安排好工作,便拖着受伤的屁股跟阎罗上路了,从冥界去天界要经过人间,从西往东到达泰山,天庭的入口南天门便在此山之巅。
距我上次来人间已有数千年,那时去冥界报道,身边跟随一群小天兵,像押送死刑犯人一般时时刻刻盯住我,很不自在,之后到达冥界,细细想想也明白了他们的行为,实是怕我中途落跑。不过如今我尽可以撒开来,随心所欲地玩耍一番。这一来,郁闷通通烟消云散。
斜阳笼在小城上方,染红半片天。人间处处盈着烟火气,街边巷口尽立大小铺席,茶楼,当铺,酒肆,一家挨一家,晃得我直晕。
在暗无天日的冥界待久了,就像判了无期的犯人被放出地牢一般,走着走着突然忍不住想要扭着腰跳一曲,瞅什么都是新鲜的。
“呦,客官!您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小二站在店门外热情招呼我们,见他笑得露出整个牙花子,我便拉着阎罗去给他捧个场,毕竟我对敬业的年轻人颇有好感,看见他们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您二位要来点什么?”
“有什么好吃的全给上来!”我豪气一挥手。公款吃喝就是如此任性。
“好嘞!二位稍等。”小二顿时眉开眼笑,一甩抹布,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胭脂鹅脯,水晶冬瓜饺,清炒芦蒿,羊皮花丝,翠竹报春,桂花鱼条,杏仁豆腐,紫参野鸡汤,满满摆下一桌子。
“你别光看我吃,你也吃!”我右手握着鸡腿左手夹着冬瓜饺,塞得嘴鼓包包的,一抬头看见阎罗正摆着一张扑克脸凝视我,一时之间有些不好意思,便将手中鸡腿递到他面前,努努嘴,示意他接下。
他盯着鸡腿看了半晌,微不可察地向后挪挪身子,凉声道:“还是你吃罢。”
我以为他嫌弃我,心下受伤,幽幽收回手,低头间,却发现手中握的是根啃得精光的鸡骨头。尴尬之际,又想到卡在椅中之事,幽幽酝酿半天,举手喊道:“小二!”
“给我来份饭后甜点!”
我决定化悲愤为食欲。
吃罢大餐,暮色已染上天空,烁星熠熠,恍若拉起一方缀满宝石的墨色缎子。人影堪堪疏散,四下昏暗,唯见前方不远一处亭台楼阁披红挂彩,灯火璀璨,映得门前如同白昼。
凝眸望去,玉珠镶嵌的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赫然在目:留仙楼。
“阎罗。”
“嗯。”
“你说是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
楼内莺歌燕舞,杯盏交错,身着斑斓轻纱的女子于人群中穿梭来去,四处留情,台上花魁轻点脚尖,嫣红舞裙旋转翻飞。
香烟袅袅,娇笑连连,整座楼都弥漫着暧昧之气,独独一处,自成一派景致,与左拥右抱的浪荡公子形成对比,好似冰火两重天。
“爷,第一次来?”
“嗯。”
“那便让奴家好好伺候爷吧,一准儿让爷满意呢!”
“没钱。”
“这小爷长得可真俊,这楼中可有中意姑娘?”
“没。”
“那爷瞧瞧奴家怎么样?”
“不怎么样。”
“哎呦,客官,来了留仙楼,怎能不找个姑娘?”
“不喜欢。”
“隔壁男伶众多,慢走不送。”
“多谢。”
……
在阎罗将第十六个投怀送抱的姑娘气走后,一旁隐忍良久的我终于憋不下去,噗哧一口将茶水喷出来,嘎嘎大笑起来,“大哥!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阎罗气定神闲地喝口茶,凉凉道:“我是男神。”
“……”
我半举着杯子僵在空中,张张嘴,竟发现无言以对。
如此坐怀不乱,老身当真佩服不已啊。
逛窑子这件事,绝不能记入出差行程中,否则我一世形象便毁于一旦。在威逼利诱下,阎罗总算与我达成共识,至少我这么认为的,毕竟我们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是谁率先起意去逛窑子,都将荣辱与共。
去天界路途遥远,吃半路,玩半路,银子流水般地花出去,阎罗仍很淡定地为我付账,想来应是腰包充足。我啃着一串糖葫芦夸赞天帝老头转了性子,变得如此大方。
阎罗淡淡看我一眼,幽幽道:“盘缠被你吃光了。”隐藏在深邃眼眸后的分明是一股淡淡幽怨,“那串糖葫芦是最后两文钱。”
“……”
我抬头仰望苍天。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哇。
此时离泰山还有一半路。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作为一个生意人,我孟婆的经商头脑便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我将自己和阎罗身上所有能卖的全都搜罗起来,干起自己的老本行,站在街头破嗓吆喝:“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玉佩,簪子,发梳,耳坠,应有尽有,您瞧一瞧看一看,跳楼大甩卖!”
阎罗默默挪开几丈远,继续保持自己安静的美男子形象,似要与我划清界限。
“大姐,你瞧那个人是我夫君,他这儿摔坏了。”我拉着一位看中我簪子却嫌贵的大姐,指指阎罗又指指脑袋,哀声叹息,“如今四处带他去求医,不料盘缠却被杀千刀的小偷给偷了,只能变卖贴身物件。您行个好,别再砍了!”
大姐顺着看过去,大约觉得阎罗那木木呆呆的扑克脸果然像个傻子,于是颇为同情地拍着我的手道:“妹子啊,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这个簪子我便不讲价了,你早日带你夫君去治病吧。”
以此理由,不一会儿便将所有东西卖了出去,只是在我叫卖之时,阎罗连连打了数个喷嚏。他狐疑地盯了我半晌,我将钱收入荷包,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风寒不轻啊,多添件衣裳。”
千辛万苦,终到九重宫阙。
山顶仙气缭绕,千道金光从上空劈下,灿灿生辉。遥见巍峨南天门掩映于层层云雾之中,影影绰绰,两侧立有数员天兵天将,各个披甲持刀,威严肃穆。穿过南天门,直达天帝的凌霄殿,金碧两色琉璃错落有致,入眼明幌幌一片,殿前石柱直冲云霄,云龙盘旋欲飞。
殿中笙歌婉转,衣袂翩翩,看来已是开宴良久。
“参见天帝陛下。”我与阎罗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中,穿金戴银的天帝轻咳两声,压低嗓子问:“阎王孟婆,你们二人竟生生迟了两个时辰,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算起来,你们迟到的这两个月都做了什么?”
我干笑两声,手上比划:“那个,天帝老……爷,我们啊,在人间遇上许多需要帮助的人,实在不忍,便一路扶贫救灾,所以才耽搁了这些时日。”说罢偷偷冲阎罗挤眉弄眼,“是吧,阎王殿下?”
阎罗不动声色,淡声道:“是,望还望陛下见谅。”
“既然阎王都如此说了,本君便信了你们,不再追究,以后勿要再迟,且快快入席罢。”天帝笑意满满,看似心情颇好,他放下酒杯,极具气势地挥挥手。
席间甚是无趣儿,一声声贺词听得我昏昏欲睡,只自顾自地喝酒吃肉,与身边小神唠嗑。
天宫的琼浆玉露甚为爽口,是冥界难寻的美酒,一时喝得猛了些,竟有些上头,晕晕乎乎间听到有人唤我:“孟婆,素闻你喜爱看人间诗词歌赋,不如作诗一首,为这寿宴助助兴吧!”
我谦虚推辞半天,还是拗不过他们,只能摇摇晃晃起身高举玉杯,默默思忖须臾,乍然开口道:“啊!”
这洪亮一声,惊得天帝手中酒杯差点掉下来,他扶了扶额头,颇为惊悚地望着我。
“月亮啊,又亮又圆,像个烧饼。啊!星星啊,又多又小,像把芝麻。”
众人皆目瞪口呆。
“啊!天帝啊……”我刚把身子转向天帝,欲要歌颂,却被身边人一把拉下来,顺势跌入个温暖怀抱,盈盈清香缠绕鼻间,尤为好闻。既而头顶传来阎罗冰冰凉凉的声音,“你醉了,勿要扫了兴致。”
“喂,我是助兴,干嘛不叫我说完!”我胡乱挣扎着,欲抽出被禁锢的手,却被攥得更牢,正气愤间,被个鸡腿堵住了嘴。
“这烧鸡不错,你再来个罢。”阎罗冰冰凉凉的声音又幽幽传来
我咬着鸡腿,攥紧阎罗袖口,呜呜呜地哼唧未完的诗:天帝啊,又矮又胖,像个冬瓜。
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软软的床榻上,殿中纱帘层层叠叠,逶迤垂地。窗外月光沉沉,笼过雕花窗棂,投下一地柔光。
我揉揉昏昏沉沉的脑袋,决定去讨杯醒酒茶吃,走至沧池附近,隐隐约约听到有歌声传来,循声找去,原是个白胡子老头抱着坛酒喝得烂醉,趴在沧池边的古树下唱歌。
声声嘶哑,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