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卖汤记》赫戏

10、忘情水

　　“这位神君，醒醒。”我上前唤了几声，那老头翻过身来打个响亮的酒嗝，继续咿咿呀呀唱道，“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
　　惨白月光投在他身上。
　　白衣服，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月老标配。
　　我尚在天宫时，曾与月老有过交情，虽谈不上至交但也算忘年之友。隐约记得他听说我要去冥界卖孟婆汤后，经常来找我聊人生，哦，应该说是神生，还啰啰嗦嗦嘱咐我许多事儿，时隔经年，已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当时他极为认真。
　　我凑过去拍拍他酡红的脸，又拢一手冰凉的沧池水泼到他面上，仍是不醒，看来醉得不轻。于是便速速去讨了两份醒酒茶，自己吃一份，另一份捏着月老鼻子强行灌到他肚里。
　　他这等模样我一弱小女子也无力将他拖回去，于是灌下茶后便欲离去，哪知烂醉如泥的月老却诈尸般扯住我的裙摆，我一抬脚，裙子竟险些被扯下来。
　　“我说你这老头，发酒疯怎么还耍起流氓了！”我气愤地蹲下身，正要指着他骂，却见他鼻涕眼泪一齐冒出来，抬手一抹，糊了满脸。
　　月老终于不唱了，他眼神迷离地望我，似隔了千万里远，又忽然道：“玖玖？”
　　玖玖？
　　我在脑海里极速搜索一遍，最终显示查无此人，于是便抬高嗓门冲他喊道：“你认错啦，我不叫玖玖，我叫……”说到这儿，蓦地顿住，因为孟婆本不是我的名字，而我却根本想不起自己叫什么，这着实恼人。
　　忽有冰凉触感在手心蔓延开来，低头去瞧，原是月老一滴眼泪，晶莹透亮，正散着微光慢慢浮向空中，乍然如碎裂般散出数道闪耀白光，将四周照亮，一场场布景应势拉下。

　　明月如霜，清辉万里。
　　蟠桃园笼在如水月色下，一片寂然，风拂过，只闻叶间窸窸窣窣。蟠桃灿灿，个个挺着大白肚子，招摇地挂在树上。
　　沙沙，沙沙。
　　恍见林间一玉色身影，踮着脚摘桃，用衣裳兜着正要蹑手蹑脚离去，转过脸看清，原是一白面小生，清亮的眼眸，英挺的鼻梁，凉薄的唇。
　　一直轻摇玉扇闭目养神的女子忽从一棵繁茂桃树上跃出，堇衣飘飘，身一闪便挡在那小白脸面前，手持玉柄团扇指住他，声音清清冷冷：“大胆小贼，可叫我逮着了。”
　　飘浮的堇色纱裙缓缓落下，露出她姣好容颜，两弯黛眉细细长长似绵绵远山，一双桃花眼迷迷蒙蒙似大梦初醒，此时瞪着他又略带些凌厉，薄唇轻抿，一张清清冷冷的脸，一如她的声音。
　　白面小生倒不似寻常小偷拔腿就跑，而是直直凝视面前女子，我觉得这反应不像是被吓呆，更像被这倾世美貌所震撼。
　　女子轻拂衣袖，转眼已在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是谁，竟敢来偷本仙的蟠桃？”
　　“小神长生殿月尘，敢问仙子芳名？”白面小生抬头望向女子。
　　女子微微垂眸，半晌，才清冷着嗓音道：“孟玖。”

　　月尘是何神，孟玖又是何神？似都未曾听过，孟玖难道就是月老口中玖玖？那月老可是月尘？我脑中一时混乱，还未来得及细想，眼前画面就如幕布似簌簌落下，转瞬又换上另一幕布景。
　　“孟玖姐姐！”月尘今日换上件白衫，在园子里四处寻找孟玖身影，遥遥间，恍若超凡脱俗的仙子。不对，他本就是神仙。
　　林中一棵桃树枝桠轻颤，慵懒嗓音自繁盛叶间传来：“是谁搅扰本仙清梦？”
　　月尘闻声乐呵呵跑到树下，一脸喜气儿：“孟玖姐姐，我来给你送酒了！”说罢还举举手中陶瓷酒坛。
　　“放肆。”一个蟠桃伴随声音砸下来，堪堪击中他的额头，月尘腾出只手揉揉脑袋，扁嘴委屈道：“玖玖，这是为何？”
　　“啪”又是一个蟠桃。
　　看起来且比上次用力更大，因为月尘端正的五官即将扭作一团。
　　躺在树上的孟玖仍旧一席堇色纱裙，同色飘带自树上垂下。她稍稍直起身，抠着水葱似的指甲，也不瞧他，声音飘飘忽忽传下来，有些不真切：“本仙管理桃园数万年，你不过千年小神，竟敢直呼我名讳。”
　　“那我应如何称呼仙子？”
　　“按辈分，该唤一声婆婆才是。”孟玖换了姿势靠着桃枝，边说边将飘带缓缓扯上来，绕在手上把玩。
　　我心中惊异，寻常女子多不愿别人将自己叫老，我更是听到一声姐姐便会欣喜若狂，如今这女子竟要他人将自己叫成老太婆，又是个极富美貌的姑娘，真乃奇女子也。我尚达不到如此境界，且巴不得有人亲切唤我小名，只可惜不晓得自己小名是什么罢了。
　　月尘大抵同我一样想法，微愣，却很快又扯开笑脸：“这样便把仙子叫老了，也显得生分，还是唤玖玖更好听。”
　　我料定这小伙子又要挨砸了。
　　果不其然，白中透红的大蟠桃又砸下来，月尘这次眼疾手快，稳当当地接住桃子，正得意间，噼里啪啦几个蟠桃来了个连环砸，将他撞得晕头撞向。
　　月尘一脸苦相地捂住脑袋，戚戚道：“这蟠桃不要钱啊！”
　　“本仙的地盘，本仙的蟠桃，本仙想怎样就怎样。”孟玖素手轻巧一挥，便将月尘怀中酒坛捞了上来，她端着坛子低头轻嗅，眼中略染笑意：“人虽不怎样，酒倒是好酒。”虽在笑，却也清清冷冷没有什么感情。
　　“既然你这蟠桃不值钱，我岂不是白赔了坛好酒？”月尘看孟玖拎着坛子喝得畅快，低声抱怨。眨眼间，孟玖不知何时已飘下来正站在身侧，他惊了惊，迅速淡定下来，摸着胸口轻叹：“玖玖总这般无声无息。”
　　玖玖，玖玖，这般顺口，将将认识便叫得如此亲热，如今年轻小神都如此奔放了？我心中实在纳闷。
　　孟玖斜倚着桃树，目光眄过月尘，闲闲启唇：“无论值不值钱，告到天帝处，那你这小神的千年修行怕就要白费了呢。”说罢仰头饮尽坛内美酒，将坛子丢在地上摔得粉碎，残留酒汁慢慢渗进泥土中。
　　“玖玖不会。”月尘忽而笑起来，蹲下身将酒坛的碎片拾起来。
　　“为何？”孟玖低眸看他，清冷语气中似略带好奇。
　　“直觉。我说玖玖不会，玖玖便不会。”月尘已收好瓷渣，直起身认真凝视孟玖清冷的脸，然后目光慢慢移向她赤着的玉足，缓缓道：“玖玖记得要穿鞋，勿要扎破了脚。”
　　孟玖从背后伸出纤细手臂，将裙摆一把拉开，遮住纤细雪白的小脚丫。
　　“玖玖。”
　　她低声重复，歪头注视月尘离去的背影，清冷眸中似泛起微微涟漪，又迅速淹没在悠深眸海中，虽微不可察，却尽落入我眼中。

　　一幕幕布景飞速变幻，我被困在其中找不到出路，故事却逐渐清晰。
　　孟玖是个天神，在天界一隅终年守护蟠桃林，上万年来，都独自住于蟠桃林中，从未踏出过一步，来者也屈指可数，只有逢年过节之际才有小神来桃林摘些桃子以备宴会之需。
　　而月尘是个准天神，每日在长生殿学习酿制美酒，等待天庭指派。他生性开朗，来到天界不久已与众神打成一片，结为能一起吃喝唠嗑的牌友。
　　在月尘误闯蟠桃林之前，孟玖一直生活得很孤独，没有朋友，每天都守在蟠桃林中看日升日落，月明星稀。独有一爱好，便是饮酒。
　　直到遇见月尘，一个聒噪的小白脸。
　　他经常带着不同的酒来蟠桃林，以酒换蟠桃，两三日便来一次，一待便从日暮待到深夜，陪她看日落看星星，直到孟玖躺在树上沉沉睡去才悄悄离去。
　　这一来既有酒，又有故事听，便不再孤独。

　　暮霭浮浮沉沉，十里蟠桃林掩映于夕阳与雾气中，似真似幻。
　　孟玖依旧一袭堇色纱裙，懒懒地坐在树上看日落，一下一下轻轻晃动玉足，雪白的肌肤在堇色纱裙下若隐若现。
　　“玖玖。”
　　我只顾观赏孟玖好看的小脚丫，竟未发觉月尘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树后，柔声唤她的名字。
　　“本仙说过，该叫婆婆。”孟玖并不回头，兀自用手理着她如瀑长发，清冷眉间凝起浅浅川字。
　　月尘绕至树前，似笑非笑：“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你且说。”孟玖修长手指徐徐穿过墨发，指尖似带清冷微光。
　　“你若下来，我便告诉你。”月尘扶着下巴想了片刻，神秘兮兮冲她笑道。
　　“你愿说就说，不愿说便罢。”孟玖声音清淡，并不吃他这一套，也不感兴趣，只用修长手指攀住桃树枝，继续晃动小脚丫。
　　月尘忽伸出手，一把抓住孟玖纤细的脚踝，稍稍用力，毫无防备的孟玖便一下子从树干上掉下来。
　　树枝乍然晃动，满树蟠桃摇摇欲坠。

　　天边晚霞穿过细密枝叶，洒落一地斑驳。
　　忽明忽暗的树影下，月尘张开双臂牢牢接住跌落的孟玖，顷刻锁入怀中。孟玖睁眼，见男子近在咫尺，清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还有揶揄的笑。她懒懒搂住月尘脖颈，不怒反笑，清冷眸中无半分羞涩与紧张。
　　“玖玖为何发笑。”月尘收收手，好奇道。
　　霞光映在孟玖凝脂般的脸上，竟将清冷的面容染上丝妖艳妩媚，愈发动人。她轻笑，俯身在他耳边低低道：“你这般是不要命了。”
　　耳边清清凉凉，月尘静立良久，将她稳稳放在地上，一双明眸似是坚定地望着她：“有些事，值得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