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桃花梦 ...
-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当日两家结亲,为人所知,却鲜有人议论,可大婚之日新娘子跟个野男人跑了,这事儿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新郎家岂不颜面尽失,两家更是闹得水火不容。为出口恶气,新郎家花费大把人力去寻找合欢与苏靖,扬言要将这对狗男女给浸猪笼。
如今两人被打晕了拖回江南,在河边受刑。
“奸夫□□!”
“狗男女,打死他们!”
“不要脸!”
合欢感到身子愈来愈沉重,缓缓睁开眼,见苏靖护在她身上,面色苍白,额头净是冷汗,一下下挨着鞭子,衣衫上渗出一道道深色血痕,眼看着就要晕厥过去,而众人站在一旁,冷眼叫好。
“子安!”她心下慌乱,苦声哀求,“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苏靖轻轻扯开嘴,似要对她微笑,口中鲜血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合欢胸口,啪嗒啪嗒,仿佛击打着她的心。
如果说过去苏靖给了她心动和勇气,让她挣脱礼俗束缚,那当他拼死替她捱这鞭子时,她已完完全全将心与命交付与他,就算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不投生,她也心甘情愿。
“子安。”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苏靖已是气息奄奄,努力睁开眼,声音荏弱:“别怕,我没事儿。”
“我不要你护着我。”合欢哽咽道,被绑住的双手狠狠抠进身下坚硬泥土中,生生的疼,“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都是我。”
“合欢,你要好好活着。”苏靖欲抬手抚摸合欢头发,却终是撑不住,身子塌下来压在合欢身上。
“这半年,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后来,合欢和苏靖都活了下来。
合府中。
“你已从族谱中除名,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踏入合家的大门。”合欢父亲负手而立,不愿看合欢一眼。
嬷嬷哭红了眼,私下告诉合欢,是因为父亲求情,那家又不想打死人把事情闹得更大,这才饶恕他们两人。合欢跪在府门外,含泪向父亲磕头:“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爹爹身旁,望爹爹珍重身体,勿要为不肖女儿伤神。”
父亲的背影颤动,没有回头,终是一声长长叹息。
那家人怎会就此善罢甘休,军府传来消息,苏靖要被派去边境充军,时限三年。边境战乱不断,突厥人威猛善战,他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去做先锋,无外乎是送死,而他们所图正是如此。
今年的桃花儿又开了,一团团一簇簇。临行前苏靖在院中移下几棵撒金碧桃,他说待他归来,小树苗便会长成大桃树,那时,他会陪她看桃花盛开,再也不分离。
渡口上,桃花儿怒放,河风吹得急,落了一地花瓣,漫天花雨,浅浅粉色好似编织出的虚幻梦境。
苏靖一身戎装,气宇非凡,他执起合欢的手,替她揩去眼角泪水,温声道:“我的桃花姑娘怎能哭得梨花带雨,要笑得跟桃花盛放似的才好。”
合欢轻捶下他的胸膛:“别贫嘴,此去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冷了记得添衣裳……”
“这些你说了上百遍了,我都记在心里了。”苏靖握住她的手,笑道。
“苏靖!务必平安归来。”
苏靖把合欢拉入怀中,拥得紧紧,像要将她融入自己的生命般用力。
“等我。”
这一声“等我”耗尽了合欢的余生。
合欢一个人过得很苦,整日劳心劳神,又不愿接受他人的怜悯与施舍,愈发清瘦。
每一个黄昏,合欢都会打扮整齐,插上桃花木簪,坐在渡口石头上看着来往船只和上上下下的人。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三年时间漫长却又匆匆,而苏靖却没有如约归来。
镇上人议论,听说苏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合欢不信,她继续等着。
五年过去,苏靖还是杳无音信。
镇上人又议论,听说皇帝前些时候新封了一位将军,并将公主嫁给他做妻子。还听说,那位将军姓苏。
合欢不信,她继续等着。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檐下燕子换了一群又一群,连阿婶家的儿子也有了儿子,十年光阴在等待中悄然逝去。
镇上人已不再议论,隔壁王大婶也不再劝阻,因为合欢已是缠绵病榻,奄奄一息。
又到桃花盛开的季节。
小树苗早已长成大桃树,开满了桃花,粉的白的,一簇簇一团团,将枝干压弯。
“我好像闻到了桃花儿的味道。”
“妹子,是院里桃花儿开了,开得可喜人了呢,等你好起来,婶子就扶你去看看。”王大婶背过脸去抹抹眼泪,回头却笑道。
合欢点点头,慢慢阖上眼。
夕阳西下,小渡口依然如旧,只是石头上再没有等待的身影,而滚滚江水,一去不回头。
桃花开了又开。
子安,我等不了再一个十年了。
合欢仍不愿喝下孟婆汤。
她说想见苏靖最后一面,问他为何没有依照约定归来。
我问,若是他已重新投胎了呢?
在忘川河畔多年,见过许多痴男怨女,有许多人情愿投下忘川,忍受千年折磨也不愿忘记今生恋人。
我并不能明白却也不横加干涉,只将话挑明白来讲,让他们知晓自己选择要付出的后果和代价,然后自己权衡利弊再做最终选择。这是我固守岗位规定之余一份不算仁慈的仁慈。
“你要做孤魂野鬼,却不知我们冥界规矩,若是时间一到尚未度过奈何桥又无其他归处,便将魂飞魄散,再不能投胎,从这世间彻底消失。你也尽可以跳下这忘川,等待千年,我只告诉你,先你之前有不少鬼跳下去便再没能上来。”
合欢望着桥下翻滚的血水,手愈攥愈紧。
“你可以登上这望乡台,若他还活着,你便能看见他如今情形,那时再做决定。”
望乡台上可以望见心中所念之人,一般来说要喝下孟婆汤才能去看,却也不是绝对,因并未有明文规定,只是怕秩序混乱才自己定下的规矩,如今已是下班时间并没有什么鬼魂,可破例许她去看。
眼前忽然起白光,合欢被晃得睁不开眼。
画面中的苏靖气宇轩昂,一身华服,在门外焦急踱步,屋内忽响起一声婴儿啼哭,苏靖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匆匆推门进去。床榻上躺有一个虚弱女子,乳母抱着新生儿在一旁见苏靖进来忙报喜道:“恭喜将军,夫人诞下一男婴。”
苏靖坐在床边握住女子的手,温柔道:“夫人辛苦了。”说罢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轻轻柔柔,好似当年,洞房花烛夜。
合欢微微踉跄,似不能置信,抬手抚摸他温柔侧脸,抓住的却只是冰冷幻影,渐渐消失于指缝间,她无助蹲下,捂住双眼。
我知道,她在哭,只是再流不出眼泪。
人害怕等待,更害怕遥遥无归期的等待,最害怕的是用尽一生等来的却是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倒不如无望地等着,也算一种希望。
你问我后来?
后来,合欢痛快地喝下孟婆汤。
打从见她第一面起,我便知道,她是个看似荏弱骨子里却透着骄傲坚强的女子。我等你是因为我对爱情的忠贞,我不再等你是因为你已不是我的良人。有深情亦有决绝,我打心眼里欣赏这样的女子。
合欢说,她终于明白,当年大师的那四个字:情深不寿。
多年后,我从白无常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另一种版本,也是完整版本。
白无常去人间拘提魂魄,在江南茶馆听书,说书人的故事,与合欢所述相似,只是故事后半段有了改变。
故事中的男子,幼时家中遭奸人陷害,父母皆被斩首,他自小跟随师傅长大,受益良多,可因父母皆是罪臣,无法考取功名,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起用。于是从十六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却也因此得以游遍大江南北。
他在每个地方待得时间都不长,到江南那一年,他已二十二岁,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好时节,在月老庙中,他遇到了一个桃花儿般女子。
后来所述之事,皆与合欢记忆相同,直至充军以后,有了全然不同的故事。
边境战事告急,他被送去充军,因战功卓著被封赏,却遭人嫉妒,在一次与突厥大战中,被陷害跌下山坡,身受重伤。
他再醒来却已记不起过去,救他的是位美丽姑娘,他答应姑娘来日定会报答救命之恩。两年后,突厥平定,而他功勋卓著被皇上封为将军,驻守边疆,亦将公主许配与他,他推阻再三,却发现那位公主正是当年救他之人,公主倾心相付,他便应下这门亲事。
重游江南,已是中年。
与妻子同逛月老庙,桃花泱泱,恍若当年。
忽有桃花瓣落于肩上,妻子为其细细拂去,他却蓦然愣住。
“敢问姑娘芳名?”
“合欢。”
小女子回眸浅笑,眼波流转,宛如桃花仙子。
合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男子眼眶中溢出泪水,忽感剜心般疼痛,记忆如洪水涌上心头,淹没所有。
后来有人都道,那日月老庙中,有个华服男子,站在姻缘树旁的桃花下,跪地恸哭。
一别数年,已是沧海桑田。
故事里,那个被遗忘的桃花姑娘,仍在渡口等待,插着桃花木簪,数着翻飞大雁,似要将江河望断。
白无常说,他旁边桌上坐有一个沧桑男子,听到最后泪流满面,那人手中还握着根桃木簪子,上面刻着朵粗糙的桃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