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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桃花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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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有很长一段时间,奈何桥中央都站着一个身影纤细的素衣女子,她不过桥也不跳忘川,就幽幽立在那里,倚着雕花石栏,痴痴望着来往魂魄,像在寻找什么。
透过淡淡烟雾望去,她与奈何桥,像幅意境悠远的泼墨画。
原想告诉她那栏杆年久失修,恐会断掉,但见她身姿轻盈料想应是撑得住,又委实不忍打扰这番景致,便没去。
我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打了个哈欠。
最近生意不景气,比不得前阵子人间战乱,尸遍满地,血流成河,每日来我这里报到的络绎不绝,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他们放不下的记忆也无甚差别,多是离家时父母妻儿的点点泪光和声声叮嘱。
我透过他们的眼泪看见得知他们死讯时那些老人衰老的面庞,妻室绝望的眼神和嗷嗷待哺的幼儿,只能无声叹息。
相比下我更愿意接待寿终正寝的老人们,没有太多遗憾和挂念,痛快地饮下孟婆汤,道一声谢谢,然后蹒跚走向新生。
打个瞌睡,便到了时辰,而那些游荡的魂魄们还在为放不下的人或事所眷恋着不愿过桥来讨孟婆汤。
就在我收拾东西打算收摊时,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想想正到梅雨时节。这冥界没有阳光也没有雪,偏偏雨多,一下雨遭殃的便是我,因为那该死的草棚子又要漏雨了。
我曾思考过这冥界连天都见不到,哪儿来的雨,白无常说可能是人间下水道里的水,然后又细致地为我普及了下水道之水的来源,把我恶心到吃不下饭。我更愿相信人间的盛传:雨是天帝的眼泪。
正撑伞欲走,却看见众鬼都四处躲雨,唯独素衣女子依旧伫立在雨中,霎时便被淋成了落汤鬼。我怕雨中路滑她失足跌入忘川,于是忍不住走过去为她遮住雨,道:“大妹子,且去避避雨吧。”
“大妹子”这个称呼是和来往魂魄所学,觉得甚为亲切,又接地气儿。
良久,女子才缓缓抬头,目色哀伤,满脸潮湿,我晓得那不是泪水,只是雨水罢了。
她低声细细道:“我在等人。我怕,会错过他。”
她说她等的人,是她夫君。
她名合欢,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家里虽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是显贵人家,富庶一方。
俗语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女子,素来温婉,她也一样,生得眉眼清秀,声音轻轻柔柔,一笑起来就如那春花般羞涩怜人,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
那年阳春三月,暖阳将人晒得暖烘烘,溪边绿柳垂丝,临岸桃花开得喜人,一团团一簇簇,拥在一起,春风拂过,花枝乱颤。
合欢随嬷嬷一起去月老庙上香,已到及笈之年的她怀着少女心事跪在月老像前诚心祈求: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是人间女子普遍心愿,也是每个女子的头等心愿。她闭上眼,轻摇装有木签的签筒,小心翼翼,忐忑不安,仿佛摇的不是木签,而是自己的命运。
“啪。”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黑色靴子,目光一点点上移,是件靛蓝色袍子,再向上移,是一张笑容飞扬的脸。
高大的男子清清嗓,举着木签朗声念道:“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他将最后一句读得格外响亮,合欢听到男子略有轻浮的语气,又羞又恼,只好硬着头皮向男子伸出手道:“把签还我。”
男子咧开嘴,露出排整齐的皓齿,笑得好似这春日暖阳,洒在合欢身上和心上。
他蹲下身,与合欢平视,认认真真地打量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得合欢极不自在,忽而开口道:“姑娘好运气,这是上吉签,说不定姑娘的良人就在今日这些人中呢,姑娘可要好好瞧瞧,千万别错过了。”他将木签捏在手里把玩了番,才递给合欢。
合欢微红脸接过木签,快步离开月老殿,解签大师将合欢的生辰八字细细研究一番,笑道:“姑娘还未许人,此行求的便是缘分二字。这样看来姑娘应是桃花当头,月老赐缘,好事将近啊。姑娘应多留意身边,若有两情相悦之人,勿要错过良缘。”
嬷嬷听罢,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念叨:“这样说来,回去可要告诉老爷,尽快为小姐寻个好人家才是。”
合欢微微颔首:“多谢大师。”
正要离去,大师却叫住她,道:“虽有良缘相赐,姑娘还需谨记四字,情深不寿。”说罢轻声叹息,高深莫测。
合欢愣了愣,再次致谢后离去。
花前月下,鸡犬相闻。
月老庙中,姻缘树葱葱郁郁,叶间挂满承载着人们祈盼与祝福的许愿带,夜风拂过,满树赤红在灯火与月光相映下轻轻摇曳。
合欢踮起脚尖用力将福条掷到树上,回头却不见了嬷嬷身影,人潮涌动,她娇小身板被淹没在人群中,正焦急间却被什么砸中脑袋,取下一看原是一福条。她展开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有两列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冒犯姑娘了,在下实属无意。”
合欢抬头,迎着苍白月色看清来人,正是白日捡到她的木签之人,如今他蹙着眉,一脸的歉意。
“是你?”男子见她面容,立现惊喜状,“我们当真是有缘!”
“还请公子下次看准了再掷。”合欢递过福条,轻声道。
男子接过来,低头思索下,折身离去,没片刻,却又挤着人群出现在合欢面前,既而笑盈盈从背后拿出一枝桃花,递在合欢眼前:“送给姑娘,聊表歉意。”
“不必了。”合欢略惊,并不接受。
“姑娘请务必收下。初见姑娘,在下便觉姑娘好似这阳春的桃花般清丽美好,这才折了桃花儿相配。”男子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月光映照下更显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
女孩素来爱听好话,合欢为着男子这诚恳赞美,脸竟有些发烫,可嘴上却偏不饶人:“那桃花儿好好地开在树上供人观赏,你将它们折下,没两日便枯萎了,岂不可惜?”
男子摘下其中一朵开得最美的桃花儿,俯身插在她头顶发髻上,粲然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人潮将他们拥得更近,男子温热鼻息喷洒在合欢额际,她清晰察觉自己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砰砰砰,比见到最怕的蟑螂时跳得还要快。最后鬼使神差地接下他手中的桃花枝,低头轻嗅,竟觉格外香甜。
“方才瞧你东张西望,可是在寻人?”男子重新将福条投上树,问道。
“我与嬷嬷走散了,无奈人群挡得密实,怎么也瞧不见。”她这才想起这茬儿,又焦急起来。
“这个容易,我有办法。”他说着就屈身抱住合欢双腿一把将她举起来。
脚蓦然离地,合欢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抓住什么,闭眼惊慌道:“你这是做甚?快将我放下来!”
“别怕,不会摔了姑娘。”男子安抚道,“你且瞧瞧,是否能寻得你的嬷嬷。”
合欢睁眼,发现视野开阔,左右环顾,便瞧见了站在寺庙门口张望的嬷嬷,忙道:“瞧见了瞧见了,你赶紧放我下罢。”
“若再瞧不到,我这头发怕是要被姑娘扯坏了。”男子摸摸脑袋,伸手指指被合欢抓弄得略有凌乱的发髻,戏谑道。
合欢站定,脸却愈发滚烫,恼道:“公子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何必拘于那些俗礼。”
合欢虽恼不怒,寻到嬷嬷恼已去一半,看他笑得这般无害,恼便又去一半,只剩下羞涩。她拂了拂身,温声道:“我已找到嬷嬷,先行告辞。”
“在下苏靖,字子安。敢问姑娘芳名?”男子见合欢转身欲去,急切问。
“合欢。”
月色朦胧,桃花相映,合欢回眸轻笑,眼波流转,正所谓人比花娇。
“或许,下次我该送你一树合欢。”苏靖看合欢离去,喃喃念她的名字。
我一边咔嚓咔嚓地啃果子,一边对合欢骂月老:“那小老头可不是正经神,在天宫时他就爱喝酒,一喝多他就乱牵线瞎配对,亏了你们还整日将他好吃好喝供在庙里。我就觉得奇怪哎,为啥我帮人重获新生,就独独没人弄个孟婆庙来供我。”
“你可不知,有次有个女鬼到我这儿哭诉,她去月老庙求姻缘,结果一拉红线,你猜怎么着?线那头竟是一少年小僧,她追着小僧非要嫁给人家,把人小僧吓得直哭爬到树上不敢下来啊哈哈哈哈哈哈!还有啊,一个八旬老鬼,月老的灵签说她不可过急,要等待时机,定会有人骑白马披红褂来娶她,结果,这一等竟生生等成了老姑娘,一辈子没嫁人,我就说啊骑白马披红褂的那是唐僧,唐僧怎么会娶妻啊哈哈哈哈哈!还有一个……”
我说得起劲,撸撸袖子正要继续讲下去,偶然一瞥,却见合欢低垂眼眸,面上愁云满布,我顷刻噤声,帅气地反手一甩。
只听见忘川中传来几声鬼嚎,把沉思的合欢吓一跳。
那些被沉在忘川里的死鬼终年不见天日,总爱一惊一乍,被果核砸中头这种芝麻小事也要嗷上几嗓子来寻求存在感。我早就习以为常,便安慰她不必惊慌。
一想刚刚似乎说了错话,骂月老不靠谱便是变相否定她这段姻缘,于是赶紧拍拍小手安慰道:“大妹砸啊,别入心!或许,月老在给你们牵线时没喝酒!”
合欢抬起头,看向黄泉路边大片大片火红似血的彼岸花,眸中泛起层薄雾。
“或许,他是喝了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