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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人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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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听罢这句诗,我低头思索了半天,凭我半吊子的学识和丰富想象力,给出个耐人寻味的解释:哎,原以为和你分别,我就不活不下去了。哎,这分别时日久了,你可就别怪我不守诺言。
怎么看都有种“一支红杏出墙来”的意味。
通俗来讲就是,独守空闺的小妇人出轨啦。
可当我将这想法讲给阎罗时,他却像被被口水呛到一样剧烈咳起来,嫩白小脸涨成猪肝色,而白无常却直白嘲笑我没文化,然后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明明就是男的与老婆分开太久,忍不住纳妾了。
反正都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对姬炎念出这等艳词的想法倒挺靠谱:他许是还为穆琮另觅他主而耿耿于怀。
孟婆汤已经盛好,姬炎举着豁口满布的破碗,一时间竟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意境。
我不由安慰地拍了拍姬炎的肩膀,对他露出鼓励的目光,语重心常:“你可小心着点,别划破了嘴。”
姬炎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穆琮了。
我素来不看好的月老,虽将他们两人的线错牵在一起,成就了段孽缘,最后却很靠谱地让这对竹马竹马见了一面,了了遗憾。
多年前的千里重逢,是为了同去。
而今时相别五年再重逢,为的却不是同归,而是告别。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姬炎慢慢靠近穆琮,一步一步,蹒跚,颤抖,害怕,却又期待着。
终于,足够近了,近得能看清他额头上绒毛细细,近得能听到他呼吸浅浅,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独有的书墨味道中,如今掺杂着的些许血腥味。
原来啊,他最想要的,不是名利权位,不是万代功名,而是这样靠近一个人。
“伯玉啊,我想再听你念一次《击鼓》,像当初那样。”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一切似乎回到了当年,院内繁花锦簇,穆琮侧坐于窗台之上,微风袭来,带着阵阵花香。
他风华正茂,青丝满头,朗声念着诗文。
小姬炎忽从窗外跳起,把五彩斑斓的花瓣抛向他,嘲笑他像花姑娘,花瓣雨中,穆琮不怒反笑,映得面容更加俊朗。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那段背井离乡四处征战的日子,穆琮一直陪在姬炎身边,是师傅,是兄长,是臣子,更是他最重要的人。
姬炎知道,只要有他在,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什么忧愁;只要有他在,无论身居何处都似故乡。
所以在穆琮离开后,他从始至终都是恐慌的。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是什么时候发现对穆琮的感情不再是寻常兄弟,姬炎想,大约是在第一次闻到龙涎香时。
穆琮坐在缭绕的烟雾中,修长的手指挥舞着,将翠烟剪出幽雅的形态,或许是香味的熏染,又或许是香烟的迷乱,姬炎竟沉浸在这安静又跳动的景色中,痴痴望着面前人。
据说,龙涎香可与日月共长久。
所以,在龙涎香中生出的情愫,就和这龙涎香一样,即使化作一炉灰烬,一缕青烟,即使岁月悠长,也依然芳香犹存。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人的声音与少年时的他们汇在一起。
在姬炎心中,这两句诗始终都有另一层意思,关于他曾最看不上的情情爱爱。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
诗未念完,姬炎却扑上去,将穆琮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穆琮肩膀上,近乎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闷声道:“让我抱抱你罢。”语气中竟带了乞求。
穆琮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却又飞快敛去,启唇,却是无声。
所谓高处不胜寒,如今却在这雕栏玉砌中,尽剩温暖。
宝剑落地,喷涌的鲜血溅在穆琮雪白衣衫上,开出大朵殷红花朵。
周军占领了都城,城中百姓呐喊欢庆,淹没了宫殿内阵阵哽咽。
姬炎不知道的事儿有很多。
比如在西凉大战中那个舍身救他的人正是穆琮,他也没有另觅新主,而是一直在故乡做教书先生。
比如穆琮那句无声言语,只有两个字,阿炎。
比如穆琮在他拔剑自刎后,跪在他身边,轻轻抚过他的眉眼,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比如穆琮一直明白他心中那两句诗的另一种意思。
比如穆琮说,他要为他赎罪,责任在身,与谁同归都不可能。
又比如,穆琮拒绝做后周的丞相,他说他此生只做一人的丞相。
只可惜这些姬炎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我不打算告诉他,也压根不能告诉他,这是天庭的规矩,不可泄漏。
姬炎一口饮下孟婆汤,站上望乡台,最后望了一眼家乡和那个挂念了多年的男人。
我看到他红了眼圈,启唇却无声。
他说,伯玉。
冥界十里果林,终年郁郁葱葱,果实累累,却鲜少人来。
“你有经历过战争吗?”我坐在树上啃着果子问靠着旁边那棵树的阎罗。
“嗯。”
“也像人间战争那般可怕吗?”
“更甚之。”他沉默半晌,就在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忽然凉声道。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猛地挺起腰板,结果没稳住,一下子从树上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用神力,便实打实地撞到地面,摔了个狗啃泥,然后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阎罗在一旁,淡淡地看了眼脚下的我,我扭曲着五官,艰难地冲他伸出泥手,眨了眨我那会说话的大眼睛,饱含期盼地望着他,等待他伸出援手。
“哎哎哎!怎么这么没爱心啊!”我冲着阎罗冰一样背影喊道,“说好的让冥界充满爱呢!好歹我还给你讲了半天故事呢!”
眼看着阎罗走远了,我只能自己撑着地慢慢爬起来,捶了捶这一把老骨头,又扭扭身子将松散的骨头重新归位,叹道:“哎,这老了,摔一次可真不得了啊!”
白无常不是说,当美女从树上摔下来,英雄都是从天而降接住她吗?难道是我不够美不够有女人味?还是阎罗不够英俊不够有雄气呢?到底哪个环节打开错误,我琢磨了好久,却毫无头绪。
阎罗是冥界十殿中首殿之王,以下九殿之王都归他管,也是冥司之主,冥界所有鬼差冥神都得以他为尊,简单来说就是他是这儿的老大。可我虽被下放成冥神,直属公司却是天庭,所以不受阎罗吩咐指挥,也因如此工资待遇低,更没有赚外快的机会。
头次到冥界报道时,阎罗便是一张冷面,当初以为他是故意这样来震摄下属。后来才发现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面无表情,像张扑克牌,也不爱说话,有他在的地儿气氛必然骤冷。因此大家多避着他,平时搓麻将打扑克蹴鞠射壶什么也都不叫他,他也不与我们这些小神小鬼之辈厮混。
由此可见他活得也忒没乐趣。
我俩原没什么交情,却因这果树林见上过些许面,说了几回话。
这片果树林是暗无天日的冥界最为有生机的地儿,我素来爱吃果子,没想到和那阎王撞了爱好,这儿除了我俩平时没什么神来。
我晓得人家是阎王,高高在上,金口玉言,可若不是这里就我们两人我也不愿叨扰。碰上他的时候我就会讲上几个故事,不过多数时候都是我自说自话。
比如这样。
我:“唔哩哇啦唔哩哇啦……”
阎王:“……”
再比如这样。
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阎王:“哦。”
又或是这样。
我:“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我:“哎哎哎,你别走啊!”
路过的神铁定会这样想:树上那个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该不是个傻子吧?”
今日为何从树下贸然跌下,便是因为那句“更甚之”是打认识阎罗以来对我说过字数最多的话。
我晃晃悠悠地回到住处,正打算洗洗睡了,却见黑白二常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若不是我早就习惯这俩家伙随意出入我的屋子,非要被吓出心脏病来。
试想一下,若是你正在屋里坐着或躺着,一转头看见两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正站在你身后,一个脸像拱过面缸一样惨白还伸着比头长的红舌头,另一个一脸凶悍像要把你吃了一样,铁定被吓得精神衰弱,当场晕厥过去。
他俩上门,只有两件事,一是搓麻将,二是斗地主。
今日小鬼差牛头阿傍不在,麻将三缺一,便玩了欢乐斗地主。
角逐到最后分惊心动魄的胜负阶段,三人愈发激动。
“对儿二!”黑无常一脸豪气地扔出两张大牌。
“炸!”
“要不起!”
“二顺子!”
“要不起。”
“王炸!”
我腾地把脚抬在凳子上,冲两人勾勾手,霸气侧漏,妥妥的王者风范。
白无常磨磨唧唧地从背后拿出个纸袋,极不情愿地递了给我,过程中还偷偷摸摸地想从里面掏出几个地瓜干,被我一掌拍了回去。
我从中捡起几个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边嚼边含糊道:“这地瓜干是不是广场路口那家的,数他家的最贵,也最好吃。”
身边传来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哎哎哎,舌头收回去点,别把哈喇子淌在我新买的桌布上!”见白无常咽了咽口水,一脸心疼地看着地瓜干,我大力拍了拍桌子,提醒道。
而后和黑白无常谈论了姬炎和穆琮的事,他俩似乎共鸣良多,说什么以后无论如何都要信任对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还是将我用心保护的雪白桌布抹脏了,然后拍拍屁股,勾肩搭背从我小宅中离去。
作为一个拜读多部人间小说,深藏不露的资深腐女,甚觉基情满满啊!
不由为他俩的未来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