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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人叹 ...

  •   伤情痊愈后的姬炎日日埋头国事,性情更加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动不动就责打宫人,并加重赋税,命人四处征兵,好斗青年意欲再战西凉一雪耻辱。

      在一次早朝时,忧国忧民的忠臣谏议大夫终于忍无可忍。
      “陛下,臣启奏。我们刚刚吃了败仗,又如此大力征税,实非良策啊!赋役沉重,百姓已怨声载道,有些城中已起了叛乱,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尽快平乱才好。”
      “叛乱?”姬炎头也不抬地摆弄着手中的玉扳指,淡淡道,“杀掉那些人。”
      底下人一片唏嘘,交头接耳。
      “不可啊,陛下!”谏议大夫面上一惊,慌忙跪下来劝阻,“陛下登帝时日未久,断不可大开杀戒,使君民离心。陛下此时应开仓济粮,安抚百姓。”
      “那些百姓何曾与寡人同心过?”
      “民乃国之根本,正因如此,陛下才更应善待黎民,以聚民心。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啊!”谏议大夫大力叩首道。
      姬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将玉扳指举起,对着光仔细瞧了瞧,对身边宦官道:“你们这些奴才做事愈发敷衍,这玉中竟满是杂质。”
      那小宦官面色霎时苍白,“咚”得一身跪下来,连连认罪。
      姬炎睨了眼仍俯身在地上的谏议大夫,冷哼一声,嗤笑道:“谏议大夫既然觉得民贵君轻,何不去跪那些百姓,跪寡人做甚?既然跪了寡人,就好好闭着你的嘴!霸着寡人赐你的丰官厚禄,又想做圣人,寡人最烦你这等满口仁义的儒生!”
      谏议大夫脸一阵白一阵红,气得瑟瑟发抖:“陛下侮辱臣可以,但臣,死谏。若陛下不纳,臣宁愿撞死在这大殿上。”
      “请便,寡人的谏议大夫。”姬炎侧倚在扶手上手撑额头,轻轻阖上眼。
      谏议大夫闻后,先是震惊,而后突然放声大笑,他取下官帽,嘲讽地看着姬炎:“我终于明白穆琮先生当日为何执意离开,他才是明白人啊!”
      姬炎被戳中痛处,倏然睁眼,眼神冷冽,紧紧地捏住玉扳指,周身弥漫起浓浓杀气。
      谏议大夫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身后一言不发的大臣们狂笑:“你们,定要擦亮双眼,好好看看上面坐着的这个人,若不幡然醒悟,我的今天就会是你们的明天!”
      姬炎垂下眼,启唇道:“拖下去。”
      殿外侍卫提刀冲进来,架住谏议大夫向外拖,他目眦尽裂,冷笑着喊道:“姬炎,你不得善终!我会在地下睁大眼睛看着那一天的到来!”说罢拼尽全力挣开束缚,一头撞向不远处的梁柱。
      “啊!”
      鲜血染上玉柱,顺着龙纹一滴一滴淌下来,啪嗒啪嗒,打在地板上,渐渐变得冰凉。殿外一群鸟儿惊起,鸣叫着飞向天空,婉转悲戚。
      “砍下谏议大夫的首级,挂于城楼上示众,有谁再敢挑衅生事,杀无赦。”
      姬炎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内殿走去,似乎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御座下,玉扳指静静躺在角落,断作两半。

      谏议大夫的头在城楼上挂了三天三夜,那张狰狞的脸上,怒目圆睁。
      我看着这闪烁的记忆,甚觉悲壮。
      面前的姬炎和顺低沉,什么都淡淡的,说至伤心处红了眼的模样也颇让人心疼,怎么也不能和他记忆中那个好战暴虐的君王联系起来。
      人,都是有两副面孔的吧。

      姬炎登帝的第四年,攻下西凉,直捣京都,疯狂杀戮,周朝灭亡。
      空荡寝殿内,姬炎独坐榻上,倚着软枕,精神似有些不济,他低声吩咐道:“去把西凉新上贡的龙涎香点上吧。”
      “诺。”
      镂空孔洞中透出烟气,袅袅升腾,不一会儿,龙涎香的味道便弥漫整个宫殿,香烟聚拢在莲花镂银熏笼上方,汇成一朵翠色烟云。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味道。
      他赤着脚下榻,取出香盒,又向炉中加入一些香料,可加来加去,却怎么都不满意,直到呛得他不住咳嗽才罢手。
      不对,不对,怎么都不对。

      “如今平了徐州,也算有了一席之地,不用再东奔西跑,三年了!总算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了!”姬炎翘着二郎腿,长长舒了一口气。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可别翘尾巴。”穆琮一刻也不闲地捧着兵书,敲敲桌子提醒道。
      “主上,徐州上贡一盒上等龙涎香。”侍从捧着个精致的木盒前来禀报。
      “放下吧。”
      姬炎打开盒子瞅了眼,赶紧捏着鼻子将盒子推开,一脸惊恐道:“这什么香,怎么这般腥臭熏人!难不成是徐州人记恨咱们,要来毒死你我?”
      穆琮颇为嫌弃地看了眼姬炎,将盒子重新扯回来,“你看你,又孤陋寡闻了吧,今日便叫你瞧瞧什么叫香中之王。”
      “它是香中之王?我还人中之龙呢!”姬炎轻哼了声,不屑一顾,随手拿起兵书看起来,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去看穆琮摆弄香料。
      “这香珍贵着呢,你可别给糟蹋糟蹋!”正调配香料的穆琮腾出只手,一掌将姬炎偷偷摸摸想要从龙涎香上抠下一块的手给打了回去。
      “不就是香料嘛,女儿家的玩意儿,我才不稀罕。”姬炎撇撇嘴,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委屈地揉揉手背。
      穆琮不理他,将炉里香灰清理干净,然后取出些许调配好的合香放入香炉,用火折子点燃,炉中生起蓝色火焰,空中渐渐浮起翠色香烟,氤氤氲氲,结而不散。
      良久,姬炎才闻到香味儿,且愈来愈浓郁,却又香得恰到好处,一点不腻人,微带土壤香,又有木香和苔香,姬炎形容不出,却一下子爱上了这清灵味道。
      “香的配比和用料多少都很有讲究,这龙涎香亦是,多一分一毫都调不出这样好味道。”
      姬炎对穆琮的佩服更添几分,他凑在香炉旁道:“没想到你挺有两把刷子的!”
      “你师傅何许人也,怎么,也想学学?”穆琮洗罢手,回头看着趴在香炉前一脸兴奋的姬炎,挑眉轻笑道。
      “我可不学,有你不就万事大吉了。”姬炎将穆琮拉过来坐在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若是我不在了呢?”
      “你我可是许过生死之约的,伯玉不许抵赖。”
      “何时许过?”
      “少时便许过。”
      “许了什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问姬炎,你这样想念他,为何不去将他找回来。
      姬炎说,他不是没找过。

      在姬炎败于西凉之时,他曾派人寻找穆琮,他想知道,那个救他的人到底是不是穆琮,其实他更希望他们能够摒弃前嫌,并肩作战。
      前后多次,派出去的人终于在他的故乡,他们共同生活过两年的小镇找到了穆琮。
      “他,还好吗?”
      “穆琮先生他很好,住在旧宅中,不过小的赶到时,正有人前去拜访,便没有打扰。”
      “是谁?”
      “听他们说,好像是周朝的皇亲宗室,从蜀地来的。”
      是蜀中王姜氏,周朝皇帝的表兄,势力颇大,两国交战数次,僵持不下。
      “他去做什么?”
      “好像是说想请先生去蜀中作客,先生与他相聊甚欢。”
      姬炎好好听着,却突然一把掀翻了面前几案,案上奏折,瓷杯和烛台被甩了一地,一片狼藉。
      后来,姬炎便再没有找过穆琮。

      我想这件事才是姬炎后来愈来愈暴虐无道的导火索,他一心想着去请穆琮回来,诚心诚意和他道歉,却听到这样的事情,大约以为穆琮彻底背叛了自己另觅贤主。
      世事无常,眼见也未必为实,更何况是耳听,姬炎此生所做的错事,不可胜数。
      他说,他最后悔的便是没有听从穆琮的话,使得穆琮离去,自己走向覆灭。
      而我却认为,他最该后悔的是,在寻到穆琮后,没有给予他君臣间最重要的信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世间所有事情,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
      在姬炎杀害周朝皇帝,尽诛周边皇室宗亲的第二年秋天,一直默默养精蓄锐的蜀中王在蜀地称帝,重建周朝,并以讨伐逆贼为名,大举进攻姬炎统领之地。
      长期的征战和压榨使君民离心,军队困乏,整个国家都怨声载道。周军所到城池,守军无不溃败,甚有城池不战而降,打开城门,亲迎周军。
      大臣们都劝姬炎投降。
      眼看着城池一座座陷落,姬炎先是暴怒,再是焦急,准备御驾亲征之时,却收到江东陷落的战报,终于急血攻心,卧床不起。

      战争持续数月,周军一鼓作气攻到都城,大军兵临城下,城中静得好似一座空城。
      十二月的空气干冷,寒风凛冽,树叶落尽,只剩光秃秃枝干,格外萧瑟,残阳用斑驳余晖包裹着这座寂静城池,似乎想要在腊月寒冬中给予它最后一丝温暖。

      忠诚的禁卫军死战于此,却终是抵不过周朝浩浩荡荡望不到尽头的大军。
      鲜血飞溅,惨叫戚戚。
      城内皇宫中,姬炎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他艰难地从榻上坐起来,穿上最为庄重的玄色衮服,戴上冠冕,又从柜子里找出香盒,宝贝似地抱在怀里,蹒跚着走向大殿。
      他一边走,一边喃喃念着两句诗。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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