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卖汤记》赫戏

3、故人叹

　　十月，长江以南，大军压境，狼烟烽火。
　　无数将士的鲜血淌进江中把长江染成血河，猩红刺眼，无数城池被焚烧至破败不堪，生灵涂炭。小娃娃坐在废墟中哇哇大哭，女子俯在尸体上悲泣，凄厉瘆人。
　　富庶江东，一夜间成为无数人的坟冢，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血腥与尸体腐烂的味道。
　　次年正月，齐王在洛阳僭位称帝。
　　在登位前一晚，姬炎做了一个梦。

　　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绿水河畔垂柳依依，随风扭动，摇曳生姿。
　　漂亮的小姬炎去邻居家偷鸡被母亲狠狠训斥了番，便从家里偷跑出来，叼一根狗尾巴草，漫无目的在河边闲逛，百无聊赖之时，余光瞥见河边蹲着一个少年，用手在河中捞着什么。
　　姬炎便扯开嗓子朝他喊道：“喂，小子！你在做甚？”
　　见少年并不回头也不应声，本就郁闷的他有些气恼，上前将毫无防备的少年推入河中，在岸边看着水中扑腾的狼狈少年一边拍手，一边哈哈大笑：“落汤鸡！落汤鸡！”
　　结果他跳着跳着踩到石上青苔，脚下一滑自己也摔进了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姬炎在水中忽上忽下，呛了几口，涨红了脸喊到：“救命啊！我不会水！”
　　见少年靠近他，姬炎像条蛇般抱缠在他身上，死不松手。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姬炎一齐拖到了岸上，结果姬炎却恩将仇报地爬到少年身上与他扭打起来，两人翻来覆去弄了一身泥，最后统统累得瘫倒在地上，扭头一看，两人都糊了一脸泥巴，于是便相对笑了起来。
　　“喂！你刚刚为何不应我？”
　　“我不叫喂，我叫穆琮。”
　　那年，姬炎十岁，穆琮十五岁。

　　六年后在洛阳茶馆重逢，回想起少时往事，姬炎挠挠头，嘿嘿嘿地笑着：“那时只想要教训教训你，不曾想自己也掉了下去。”
　　穆琮也不禁笑道：“你少时可不是一般的顽劣，镇上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那你为何不避？”姬炎翻翻白眼，问道。
　　“我啊，最擅对付你这种顽劣泼猴。”穆琮晃着脑袋摇摇手中折扇，最后落在他头顶上，挑眉道。
　　“快拿开，我都十六了，怎还当我是小孩子。”姬炎颇为不满地推开扇子，语气却是柔顺的，只略带嗔怒。
　　“千里相遇，阿炎恐怕不只为了来与我叙旧吧！”
　　“若是呢？”姬炎眼睛亮亮的，盯着穆琮一眨不眨，见穆琮愣了愣又朗声大笑，道：“自然不是。”
　　他正了正色，一本正经道：“今天下大乱，皇室衰危，百姓流离，姬炎实在不忍看此景象，愿带领家父留下的部众为朝廷效力，特前来请伯玉共谋大事。”
　　“阿炎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魄，一别四年，看来确实是长大了。”穆琮露出欣赏的表情，“君所言甚是，穆琮正有此意，可与君共谋。”
　　“英雄所见略同！”姬炎听穆琮夸赞，心中欢喜，大力拍一下桌子，向穆琮伸出手：“从此，我与伯玉同去同归，一起纵横天下！”
　　穆琮一把握住姬炎的手，爽朗笑道：“同去同归！”
　　“同去同归。”

　　“你们这应该叫……嗯……”我啃着果子，认真思索，“青梅竹马！”
　　“……”
　　“不对不对！应该是竹马竹马。”我纠正道。
　　姬炎点头笑笑，但我觉得他这笑很无奈又很心酸，有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意味，又有些一切都无所谓的意味，还有些我捉摸不透的意味。
　　我一直不太懂为什么世人活了几十年却比我这活了上千年的神心境还要沧桑沉重还要难以捉摸。后来想想，大概正是因为活成精了，什么都看明白了，所以自然就通透了。
　　他说：“总归，我们曾是很好的。”
　　“有多好？”
　　“好到……”他想了想，“常常同塌而卧，抵足而眠。”
　　我颇为震惊地看着他，努力将卡在喉咙里最后一口果子咽下去，感叹原来是这般情谊。

　　坐在精心打造的御座上，受万人朝拜，听一声声“万岁”，姬炎耳边却蓦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最烦这些啰里八嗦的诗文，念起来酸溜溜的，净是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只有你这种爱咬文嚼字的酸书生才会读。”小姬炎趴在案几上看看专注念诗的穆琮，嘲讽道。
　　穆琮刚刚搬来镇上不久，推他入河后，才晓得穆琮是父亲给他请的新夫子，年龄不大，道理却多得很，道理多得很就算了，武功也不赖，武功不赖就算了，模样也生得怪像样。
　　相比起来，他就像是个废人一样，除了顶着张好脸什么都不会，这让姬炎很忿忿不平。
　　“你倒说说，怎就儿女情长了？”穆琮端着竹简倚在窗边，轻挑眉毛。
　　“什么牵你手，和你变老，情情爱爱的，酸都酸死人了！”姬炎一脸嫌弃，说着还夸张地抖抖了身子。
　　“这只能说明你断章取义，浅薄无知！你是不是刚刚又睡着了？”穆琮将竹简卷起，走过去敲了敲他的脑袋。
　　姬炎很生气，就扑过去与穆琮扭打在一起，无奈不及穆琮高大，最后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
　　“怎么不闹了？”
　　姬炎拗着脸，脸上写着两个大字：不服。
　　“别再来你小霸王那一套，这三脚猫功夫只能在小孩子们中吓唬吓唬人，我可不怕。”
　　“你以大欺小！”姬炎梗直脖子喊道。
　　“你小你有理？那你欺负隔壁家小姑娘时怎么不知羞？”穆琮拍拍他的头，嗤笑道。

　　后来，姬炎被穆琮制得服服帖帖。

　　《击鼓》是第一首姬炎完完整整学会的诗，因为那天他被强制着上了两个时辰的课，扎着马步念了五十遍的《击鼓》，他第一次知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写给同袍战友的。
　　可在他心中，这句诗始终有另一层意思。
　　学完这首诗的姬炎到处去显摆他的学识，他这顽童不知气走了多少夫子，如今却有鼻子有眼地将这诗的释义和旨意讲了出来，使得他父母对自己顽劣不堪不学无术的儿子重新产生了希望，捧住他的脑袋亲了又亲。
　　从那之后，穆琮这小夫子就转了正，从实习夫子成了正式夫子。
　　以暴制暴，是穆琮为姬炎特定的教学模式，也成功实施。
　　从十五岁到十七岁，不过是穆琮人生中无足轻重的两年。
　　而从十岁到十二岁，却是改变姬炎人生轨迹的两年，让他从一个人人厌弃的捣蛋大王成为了人人欣赏的优良少年，给他爹娘长了老大的面子。

　　“陛下？陛下？”
　　姬炎恍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坐于大殿之上，下面乌泱泱地跪着一片人。
　　他扶了扶额头，抬手道：“众卿平身。”

　　姬炎登上帝位后，继续四处征伐，意欲实现他的统一大计。
　　在平西凉的战争中，因战略失误，使大军陷入敌军埋伏，几乎全部阵亡。
　　姬炎被人刺中左肩跌下战马，命悬一线之时，他平静地躺在地上，一手陷进地下，抓住一把土，断断续续地念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隐约间看见穆琮朝他策马奔来。
　　像过去一样，他永远和他并肩作战，救他与水火之中，他亦可以在生死关头握住身边人的手，许下这生死誓言。
　　穆琮手执长枪，立于马上，四处厮杀。
　　周围敌军一个个倒下去，姬炎眼前满是血红色，整个世界都是血红色，他看见血红色的穆琮缓缓朝他走来，对他伸出手。
　　姬炎欢喜地想要抓住，却在抬手的刹那，眼前一切，战马，尸体，全部碎成一片片，包括微笑的穆琮，尽化作血色灰烬，向空中飞去。

　　他惊悸，蓦然睁眼，大叫着穆琮的名字，却发现正躺在寝殿内，四周漆黑寂静。
　　姬炎赤着脚，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向穆琮的寝殿跑去，正倚着柱子打瞌睡的宫人们不明所以，只好捧着披风拎着鞋子在后面使劲儿地追着。
　　跑过重重宫殿，双脚被地上的石子扎破，一路都是斑斑血迹，他终于停下来，猛地推开一扇门，却被门槛绊到，一下子摔了进去，牵扯到伤口，生疼生疼，也让姬炎清醒过来。
　　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这是专门为穆琮准备的寝殿，东西是按他曾经的住所所摆放，什么都没变，一直尘封着，如今亦是一片漆黑，空荡荡的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回来过，没有。
　　他不会回来了，不会。
　　黑暗中，姬炎趴在冰凉的地面上，泪流满面，他侧过身，逐渐将自己缩成一团，像个孩子般呜咽着。
　　宫人们上前扶他，却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喃喃着什么，以为有什么吩咐，将耳朵凑近，才听清，他不停重复着两个字：“伯玉。”

　　宫人们告诉姬炎，在西凉那场大战中，他的确中了敌军埋伏，多亏了骠骑将军带兵赶到，救下了他。
　　姬炎垂下眼问：“没有其他人？”
　　宫人恭敬道：“没有。”
　　听说骠骑将军被封了爵，赐了宅，送了美人，但却仍不高兴，好像为着没进位丞相之事，又听说他私下辱骂曾经的国相，言辞恶劣。
　　后来骠骑将军突患重疾，暴毙与府中。
　　听说是纵欲过度，死在了美人的肚皮上，又听说是恃功傲上，被陛下派人害死了。
　　后来便没人再敢议论。

　　锅中的孟婆汤终于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响着，姬炎吸吸鼻子，皱起眉，想必他也是觉得此汤味道怪异。
　　“所以，骠骑将军是如何死的？”我怕他会给我个负分差评，导致我被扣工资，便赶紧分散他的注意，随便捡了个问题来问。
　　“自然是我杀的。”姬炎笑笑。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果然是自古君王多薄情啊，就像天帝老头将我下放到这鸟不拉屎的冥界一隅一样。
　　姬炎说，除了他没有人可以骂穆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