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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叹 ...

  •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残阳笼罩着整座城,城楼下黑压压一片,城门血迹斑斑,颓唐地倒在地上,裂成几块,战鼓响起,那片黑云踏着满地尸体一拥而入。
      士兵的呐喊,战马的嘶鸣从远处传来。

      宫殿内,香烟袅袅,龙涎香味道浓郁得有些呛人,身着玄色衮服的男子立于错金博山炉前,还在不停加着香料。
      忽闻身后响起剧烈咳嗽声,他也不回头,挥了挥手将聚于炉上的烟气拢到鼻前,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才沙哑着嗓子道:“你听,是他们进来了吗?”
      “是。”
      闻声男子佝偻的背影倏然颤抖了下,缓缓转身,氤氤氲氲中望见殿门前伫立着一个白色身影,如梦似幻,他颤抖着掀起垂于面前的白玉冕旒,仍不敢置信,踉跄着上前两步,问:“穆琮?”
      那人凝视面前这个冕服加身却面色憔悴身形消瘦的君王,眼神复杂,半晌,才微微颔首:“臣,在。”

      霎时间,男子黯淡的眸中泛起薄雾,欲抬手触摸眼前人,却忽又拂袖背身,将颤抖的手藏于袖中,冷声道:“你早已不是寡人的臣子,如今是来拿寡人性命的吗?”
      穆琮不作声,径直走上前执起案上玉杯,将杯中清茶尽倒入熏炉中,香灰倏然熄灭,余烟在半空中盘旋着逐渐向四方散去,直至什么也看不到,只留余味在大殿中经久不散。
      “陛下,你还是不懂香。”穆琮看着香盒中所剩无几的珍贵香料,轻轻叹息。

      “敌军进城了!快逃命啦!逃命啦!”殿外喊声此起彼伏,男人的吼叫声,女人的尖叫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一片,愈发刺耳。

      “是何声响?”男子闭目。
      “大军破城而入,众人见大势已去,各自抢夺金银珠宝,趁乱逃窜,早已乱作一团。”穆琮淡淡答道。

      男子大笑着跪在地上,声中却无限悲怆:“大势已去,呵呵呵大势已去?大势已去!”空荡的宫殿内回荡着他的笑声,逐渐变成哽咽,最后竟不知是哭是笑,却愈发悲凉,他抬头望着殿顶雕刻的腾云御龙,“也罢,也罢。”
      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仪容,扶正了冠冕,将前襟抚得平平展展,一步步走向御座,最后站在御座前回身,挥了挥宽大的衣袖,将袖中的兵符甩出很远,“寡人,让位,只望他勿要迁怒城中百姓。”
      说罢,男子颓然跌坐在御座上,再不复往日君临天下的威严,穆琮只静立一侧,看着他掩面轻颤,慢慢的,有眼泪从手中溢出。
      “寡人,终是毁了你的心血。”
      “这也是陛下的心血。”
      男子通红双眼中映出穆琮单薄身影和疲倦面容,以及鬓角的斑白。
      “伯玉啊,你……也有了白发了。”
      “二十年了,臣早已不再年轻。”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姬炎在讲这些时,眼圈是红的。
      他一早就来了,他来的时候,奈何桥上空空如也,我正揉着惺忪睡眼打算靠在藤椅上睡个美容养颜的回笼觉,连火都还没来得及生。
      由此推断,他生前必是个闻鸡起舞的勤奋人,也可见他迫切想要喝下孟婆汤去投胎的心情。鲜少见着如此积极支持我工作的人,我甚感欣慰,又见他长得气宇轩昂,便一扫被打扰的郁闷,乐颠颠跳起来给他煮孟婆汤。
      他的眼泪倒是奇怪,不多且很极端,集中分布于婴幼儿时和逝世前这两个阶段。
      见他这副模样,又说了段这样的故事,倒不像是了无遗憾,一边尚有留恋一边又偏要决绝,这般纠结人格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便透过眼泪循着他的记忆看去。

      三百年周朝如行将就木,奄奄一息,诸侯作乱,群雄并起,征伐不断。

      大殿上,气氛压抑,上演着一场激烈的君臣驳论。
      “古往今来,得民心者得天下。我们连年征战,百姓早已疲于奔命,人心涣散,断断不可再挑起战端!”穆琮手持牙笏,立于大殿中央。
      “周朝衰微,百姓流离,皆为藩王割据,诸侯争霸所致,孤连年征战为的正是复兴大周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如今江东西凉蜀地尚有势力虎踞,不除之必为后患!”姬炎瞥了一眼穆琮,面上很是不悦。
      “战乱导致良田荒废,粮食短缺,各地皆有休战和谈之意,臣建议罢兵整顿,休养生息,也好将农业重新发展起来,使黎民不再遭受饥荒之苦。”
      “休战和谈正是他们底气不足,当可一鼓铲平。”姬炎已有些不耐,忍着不发。
      “齐王!”
      “穆令君可是怕了?如今齐王独占大半天下,军威大振,兵精粮足,何惧那些鼠辈!”一脸横肉的骠骑将军打断穆琮,抬步上前,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对着姬炎拱手道。
      “我们兵精粮足,那百姓们呢!”穆琮看向骠骑将军,冷声质问。
      “好了,都不必再言,孤意已决。”姬炎冲下面的人挥了挥手,以示众卿闭嘴。
      亦有大臣欲开口上谏,见此也识趣儿地不敢再吭声,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见无人再反对,姬炎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就要下令。

      “臣——”穆琮忽然跪下,目光坚定,“死谏。”
      偏就有人如此不要命。

      “死谏?穆令君是铁了心要与孤作对了吗?”姬炎心中恼火,慢慢眯起眼。
      “臣一片忠心,望齐王勿要一意孤行。”
      姬炎冷哼了声,抽出身侧宝剑,向殿中央刺去,那剑不偏不倚得擦着穆琮的肩膀刺进他身侧地面,吓得周身老臣们倒吸了口凉气,更不敢开口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穆琮,不容抗拒道:“传孤命令,即日起全军加紧操练,严阵以待,下月中旬南下进军,讨伐刘氏!”

      寝殿内。
      姬炎换上常服,刚翻了几页兵书,便听见殿外的吵闹声,仔细听了原是穆琮来拜见,被守门的世卫所拦下,他透过窗纸模模糊糊看到立在那院中央的挺拔身影,勾了勾嘴角,想:偏要让他急一急,杀杀他的锐气。
      过了半晌,才慵懒道:“叫穆令君进来罢。”

      “方才孤小憩了会儿,委屈伯玉在大太阳下暴晒了,快坐下喝杯茶去去暑气。”他作出副刚刚醒来的迷蒙模样,半眯着眼看着穆琮。
      “臣无碍。”
      姬炎起身,走至穆琮旁为他正了正有些歪的官帽,问道:“伯玉有何事?”
      “臣,望齐王三思,此次征伐不妥。”穆琮对他所做并不在意,只稍稍撤步,不卑不亢道。
      姬炎微微一顿,收回停在空中的手,不慌不忙走至木架前,翻着架上书卷,凉声道:“莫非伯玉认为孤会败?”
      “不在胜败,而在人心得失。此番征伐,无论胜败都将是百姓受苦,更加激起民愤,齐王素爱读书,自是明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理,平定天下不止要靠武力,还要人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行兵打仗在于一鼓作气,现今士气正盛,而你却此时要我罢兵,如何甘心!”姬炎道理听多了,心下烦躁,呼啦啦地将竹简翻得作响。
      “我们所做,不是为了甘不甘心!”
      “伯玉,平定天下,难道不是你我的初心?为何如今你却步步阻挠,与我背道而驰?”姬炎皱起眉头,心中不解。
      穆琮叹气:“你我初心本是平定天下,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可如今你看看这天下!有几人能吃饱穿暖?有几人能有个安定的家?又有多少人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说到最后愈来愈激动,声调也抬高了几分。
      “战争需要牺牲!”
      “凡事适可而止!一个生灵涂炭的天下,你打下来又有何用?如今,臣已看不清连年征伐的意义。”
      “唯有统一四方才能真正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我征战四方皆是为了实现我们的当初的盼望。”姬炎忽抬头逼视穆琮,“今天下未平,而你却变了,你不再信任我,不再与我同心了!”
      “姬炎,是你被利欲权势熏了心,再不复当初,你扪心自问,你还想复兴周朝吗?”穆琮紧紧盯住他,面上声中尽是愤懑,“所谓的平定天下,不过是用来成全你自己野心的借口罢了!”
      “住口!”姬炎右手愈攥愈紧,忽然将手中的书卷摔出去,声色俱厉,他重重拂袖转身,负手而立,良久缓缓开口,“孤是主你是臣,穆琮,孤希望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妄言。”
      穆琮听罢,哑然失笑,嘴角却溢出苦涩,眼中泛起的失望与受伤渐渐化作冷冽,他将所有话都咽回去,脱下官帽,掷于地上,“穆琮从此便再不是国相。”
      “你!”姬炎气急败坏地回身指着穆琮离去的背影,门口等待的一位老臣欲劝阻穆琮,姬炎却更加恼怒,吼道:“叫他走!”
      “离了他,孤也能平定天下。”
      那背影再无半分犹豫,推开老臣的手,径直离去,姬炎恨恨地一脚踢飞了地上的官帽,却把进来的小侍从给砸了准,小侍从正捂住脑袋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听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滚!!!!!!!!!”

      巨怒,震怒,暴怒,超凶。
      无辜的小侍从委屈巴巴地捂着额头上的大包,抹着眼泪吸溜着鼻子,匆匆逃了出去。

      那是姬炎记忆中,他与穆琮吵得最凶的一次,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
      姬炎红着眼对我说:“我曾以为是他负了我毁了我们平定天下的约定,到后来才明白,是我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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