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卖汤记》赫戏

17、秉烛夜谈

　　再见到阎罗，是宣诏后的第五天。
　　才仅仅两个月未见，我竟有些认不出他，他消瘦许多，脸上棱角愈发分明，面容很憔悴，却莫名比过去那张扑克脸少了几分冰冷，多了那么一些温和之气。
　　而他那双深邃眼眸所投向的正是——
　　泪眼朦胧，深情款款的白无常。
　　两人四目相对，深情凝视，霎时间火花四射，有如干柴与烈火，噼里啪啦地激情燃烧。
　　我心下惊呼：难道，难道，阎罗他……
　　还未来得及深入思索，白无常这家伙便突然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过去，给了阎罗一个大大的熊抱，趴在阎罗身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含糊不清地絮叨：“殿下啊，你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担心死了！你不在冥界都乱了套了，就连一个小小的狱卒都敢对我大呼小叫了，还有那见利忘义见色忘友的孟婆子，不仅私下买卖，还向我放高利贷……殿下！你可要为俺做主啊呜呜呜……”
　　如果不是阎罗在场，我一定要将他脑袋按进肚子里，然后送他去拔舌地狱走一遭，让他永失做长舌鬼嚼舌根的机会。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场面一度失控。
　　猝不及防的阎罗僵立在原地，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角抽搐几下，欲推开白无常，可是那白无常像是粘在身上一样，怎么也推不开。
　　就在我摩拳擦掌打算上前替阎罗解围时，事态极速逆转。
　　我眼睁睁地看着阎罗缓缓伸出只手，极其温柔地摸摸白无常的头发，格外宠溺。
　　殿外小雨下得淅淅沥沥，殿内一室温存，而我立在殿门口，忽冷忽热，浑身难受得紧。
　　我脑补出一场纠结的爱情故事后，顿时觉得自己委实是个碍眼的存在，再不走便是没眼色，于是默默吞下堵在喉咙里那一点莫名的失落，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大殿。

　　　“前尘往事，悉数忘却。”
　　虚缈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忽远忽近，杳杳在耳，我站在浓稠的白雾中，欲找寻着声音的方向。心口却骤缩，猛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寝衣被浸湿黏在身上。

　　忘川有异动。
　　我匆匆披起外衣，趿拉着鞋便朝奈何桥赶。

　　孟婆还有一职责，守护忘川。
　　我上任前曾按规定将自己的心头血滴入忘川，从此与忘川奈何息息相关，一旦起异动，我便能瞬间感知。
　　因有天帝与冥王的合力封印，数千年来，忘川一直是个治安良好的地方，虽戾气很重，却没发生过什么大乱子，河里那些想挣脱束缚的厉鬼也只是瞎费劲干瞪眼，有心无力。所以我从未把守护忘川这个职责当回事儿。
　　如今突发异动，着实让我惶惶不安。

　　刚走到桥头，只见一个黑影从桥下飞上来，身手不凡，从从远处逼来的气息来看，这家伙定修行不浅。那黑影站定，弓身扶住栏杆，大力喘气，从我之处可清晰看到他喘息时身体的起伏。

　　难道是忘川里的恶鬼逃出来了？
　　我心砰砰直跳，默念道：别怕，收了这家伙，好升职加薪！
　　这样想着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搬起身边一块大石头，深吸口气为自己壮胆，然后轻轻提脚再轻轻放下，悄咪咪地向那不明黑影挪去。
　　愈来愈近，直到他的背后，他也并未发觉。我屏息凝神，举起石头就要向他的脑袋砸去，那黑影却蓦然回身，一头带着清香的飘逸长发甩过我的脸颊。
　　我瞿然大惊，闭上眼放声吼叫，手中石头随我叫声一并砸下：“鬼啊！”
　　半晌未闻一丝响动，我试探着睁开一只眼偷偷瞄瞄，然后睁开另一只，啪嗒啪嗒眨巴两下，提在嗓子眼的心“嗵”一下落下去，抚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继而，我的目光追随着对方直勾勾的目光向下移，只见那块形状迥异的大石头，如今正不偏不倚地坐在我的脚上。
　　我又眨巴几下眼睛，惊恐与痛苦慢慢凝住双眸。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杀猪般的嚎叫再次回荡在寂静的忘川河畔，经久不绝。

　　纸糊灯笼斜斜挂在草棚上，灯穗摇曳，光亮穿过灯纸洋洋洒洒落下一地昏黄，将奈何桥笼罩在一种安详又诡异的氛围中。
　　我抱着自己肿得高高的脚丫，欲哭无泪：“哥，你说你大半夜的跟个鬼一样杵在那儿干嘛？吓鬼呢？”不小心按得重了些，脚痛到几乎麻木，我狠狠瞪住面前的罪魁祸首，愤愤道，“你你你你你……必须赔钱！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阎罗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得端端正正，闻声低眸怜悯地望望我受伤的脚丫，一脸无辜道：“可这明明是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个时候难道不是该有以下情节吗？
　　“你打算赔我？”
　　“以身相许如何？”

　　我摇摇头，和阎罗讲话，那些美好幻想总会一击即碎，“我……你……我……唉——”我伸手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接着又指指自己，最后一声哀叹，“反正这个必须归入工伤。”
　　“如今我不是冥界之主，管不了这些。”阎罗谈起被贬之事，似乎不甚在意，若我没听错，他语气竟略显轻快，还带着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猜测他这副模样多半是受得打击过大，一时缓不过来，于是我露出一副慈母般的笑容问：“您大半夜来这儿干嘛？”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凝望我，凉凉道：“游泳。”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紧紧抿住嘴，以防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鬼都不信他大半夜跳进这凶险万分的忘川是为游泳。
　　他来此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人家不愿说我自然也不勉强，不过规矩还是要有的，我思索着如何和这位被贬官的可怜人讲道理，“这个啊，阎王殿下，你看啊，我们在不同岗位各司其职，你这游泳事儿小，可要一不小心在你游泳期间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是负担不起的，那我这饭碗不就砸了吗？”
　　“今天你……”阎罗思索片刻，刚刚开口，我立马打断他，“白天那个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没看见？”阎罗愣愣，一脸疑问，“白天怎么了？”
　　合着人家浓情蜜意压根就没看到我，我还忙不迭地为他们腾地方，我轻轻摩挲着下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阎罗，你的袖子……真的……断了？”
　　话音刚落，阎罗便斩钉截铁道：“没有。”

　　这反应速度着实令我诧异，若不是真没有便是心虚，我嘿嘿笑两声，大气地挥挥手道：“我懂的，我懂的。”
　　阎罗的脸刷一下黑了下来，声音清冷：“你脑袋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说罢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转过身子不再看我。
　　我捣捣他的手臂，“你刚刚想说什么？”
　　“忘了。”阎罗冷淡道。
　　半晌他都不肯扭过来看我，我腿和屁股并用蹭了蹭，将板凳向他那边移了移，这对只有一只腿能发力的我绝对是个挑战，我一个不慎便差点仰过去，幸好抓住阎罗衣袖才稳住身体，我讨好道：“喂，老闫，你这次做的事可真帅！”
　　阎罗并不领情，他也将板凳向另一侧移了移，别扭地将头又偏过去一些。

　　我不理他的别扭，抱着脚直接给他讲了一通楚秀的故事，讲罢我又舒心又闹心，舒心是因为终于将心中憋得话倾吐出来，很是畅快，闹心是那些事又勾起我尚未释怀的思绪。
　　我将受伤的脚抱着架在另一条腿上，又想将头趴在腿上作出唯美忧伤之貌，努力了半天还是没做出这个高难度动作，只好僵着脖子幽幽道：“无论是楚秀还是蓝世元，我们最终都无能为力。”
　　阎罗起身，立在石栏前，看着忘川平静的河面出神，过了好久好久，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他忽开口道：“或许，在天神眼中，所有生灵都不过是蝼蚁。”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你为楚秀难过，是为她并没什么错，我放蓝世元还阳，也是为他没什么错。”
　　他转过身，倚在栏上，眼神复杂地望着我，“可他们偏偏让那些错的人活着，没有错的人却只能死掉，只为所谓的规则秩序和一句无欲无求。”
　　阎罗的眼中似闪过一瞬悲戚，转瞬即逝，像从未出现过一般，重新覆上一层冰。
　　我不懂他复杂的眼神，也不懂他所说的对错，可他的话却一字一字戳在我的心口，隐隐作痛，“那神就真的无欲无求吗，天帝就没有过一点私心吗？他接受众神朝拜，掌管世间生灵，他要万物敬仰臣服，要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这难道不是他的欲望吗？”
　　“神不是无欲无求，而是要假装自己无欲无求，看谁演技好，看谁憋得住。”他站在灯光触及不到的阴影里，翦翦清风吹起他的墨色衣衫与发丝，与黑暗逐渐融为一体，清冷的声音从那边缓缓飘来，“只要有心，就不会无欲无求。”
　　我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凝眸望他：“那你呢？有什么欲什么求？”
　　他没有回答。
　　从我的视角，恰能看到他侧脸的剪影，飞舞的发丝中，那纤细的睫毛正微微颤动。

　　直到那晚秉烛长谈的最后时分，他也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
　　“你知道吗我孟婆也是很受欢迎的，有好多男鬼都夸我长得好看……其实我好久没照过镜子了，都快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了……”我半眯着眼囔囔道，脑袋昏昏沉沉，压根不晓得自己都讲了些什么。
　　最后困得鼻子一下撞在脚丫上，我就干脆保持那个姿势睡了过去，隐约间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我已懒得睁眼去看，下一瞬感到身体软绵绵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给捞了起来，一阵香气将我笼罩。
　　我下意识地向温暖里缩了缩，吧唧吧唧嘴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尬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