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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冥界易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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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果树上,一边拼命啃果子,一边数着远处昏暗的冥界上空盘旋嘶鸣的黑鸟,百无聊赖。
打从天宫回来便没再见过阎罗,肚子里故事积了一箩筐,也无人可讲。楚秀与明镜之事虽过去许久,仍让我心下郁结,总觉日子压抑得不行,又无处发泄。
我对人间聚散离合司空见惯,却偏对楚秀之事耿耿于怀,不明所以。
阎罗在时,他总会安安静静地听我讲完故事,不管我怎么絮叨,他都不烦,大约也是终年无人说话寂寞得紧。
在我所有还能想起的记忆中,阎罗一直是个很无趣儿的人,他恪守本分,严于律己,是天帝眼中的乖宝宝,再加上他模样好看,或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官场潜规则和利害关系,所以天帝总是把他当作香饽饽,见了面都忍不住扑上来亲两口的那种。
想想天帝那双眼冒光的神情,我就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愈是这样,他便愈不讨冥界众神欢喜,或许是羡慕嫉妒恨。他们私下议论他恃才自傲,不接地气,又总是一副死人脸,面无表情,走到哪儿哪儿就冷下来。
我从不了解他,甚至除了他的姓名职位之外对他一无所知,却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信念,潜意识里觉得他们那些言论皆是无中生有,阎罗的心是不一样的。
许是因为他愿意听我讲那些故事,絮叨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这般耐心之人,总不会是个坏蛋。
直到那一天到来,惊诧所有人,也印证了我这个毫无根据的想法。
那日,天气阴沉。
其实冥界素来都是这般,没有阳光,只是那日的天格外沉闷压抑,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后来想想这大抵便是常言的,女人的第六感。
白无常跌跌撞撞地跑来奈何桥的时候,一声闷雷轰隆而起,震得整个冥界都在颤动,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捞起碗舀了碗汤一口饮尽,抬袖一把抹去嘴角汤汁。
“喂喂喂!虽说这汤对你没什么作用,你也不能随便用来解渴啊。”我掌着勺哐哐哐敲敲他的脑袋,毫不客气地向他摊开手,“一碗五千冥币,拿来!”
他大喘口气,极力瞪大一双小眼睛来彰显惊恐状:“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你也不能喝霸王汤!”
“阎王殿下被天兵抓走了!”他指着远处,惨白的脸更加惨白。
“啊?”我心中一惊,问:“所为何事?”
白无常贼兮兮的小眼滴溜溜转两圈,仰着脸冲我嘿嘿嘿地笑道:“你要是销了这账,我便告诉你。”
“爱说不说,不说就给我麻溜的闪开。”我咣当一声撂下勺。
他挠挠头,赔笑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到他们说什么私放魂魄还阳。”
“什么?”
阎罗被天兵带走了。
冥界众神在茶余饭后又有了新鲜热乎的话题可嚼,大家一边搓麻将一边讨论得热火朝天。
我琢磨半天,敲敲桌子道:“小七爷,你路子广,可知道阎罗此去如何?”
“恐怕凶多吉少。”白无常撑着下巴幽幽叹气,“私放魂魄还阳这可是大罪!你想啊,天帝派了这么大阵势来押送殿下,怎会是小事?”
黑无常也在一旁长吁短叹:“这谁也没想到,殿下竟会犯这等错,他平日工作可是顶认真的。”
鬼差牛头继续叹气:“听说放走那人,在阳间惹出事端,惊动了天庭,所以才会如此兴师动众。”
“真搞不懂殿下在想什么。”白无常惋惜地摇摇头。
我坐在一旁默默无语,不知为何心中火气陡盛,真想把这几个唉声叹气的家伙给拎起来扔出去。
天庭的诏书在阎罗被带走的第十天传来。
整个冥界的员工,无论是冥神还是鬼差狱卒,都来到冥界广场听旨,乌泱泱一片比冥界百年庆还要壮观。
想想也快要到百年一度的冥界歌舞盛会,往届早早就准备起来,此次却毫无动静,如今看来,大抵要延迟了。
宣旨官举着密密麻麻的诏书呜哩哇啦地朗诵好半天,念得底下人昏昏欲睡,这哪是诏书,分明就是题目为《论阎罗罪行》的论文。
我跪坐在地上睡过一觉又醒来,那小神还在绘声绘色地将阎罗的罪行放大了一一数落着,那叫一慷慨激昂。
想当初定楚秀之罪草草两句便完事,简直天壤之别,由此可见天帝对阎罗可真是爱之深责之切。
我将诏书主要内容做了一个总结,大致有三:一,阎罗私放魂魄还阳,玩忽职守。二,将阎罗由首殿之王贬至第五殿,冥界易主。三,对冥界众神发出警告,呼吁众神严守岗位。
那个被私放还阳的人又死了一回。
天帝老爷处置阎罗后命令冥界重改生死簿,阎罗为此人所添的阳寿被一笔勾销,于是这个可怜人便以吃饭噎死为由又重走了一遭鬼门关。
念及他生前是个好人,又怕再生是非,便直接将他带至奈何桥由我接手。
他名为蓝世元,是个中年男子。
我将他端详一番,除了个头高大些,并未觉他有何特别之处,一个鼻子两只眼,相貌平平且面容憔悴,无甚过人之处。
蓝世元直面我的打量,沉声道:“请来碗汤吧。”
我一边搅锅一边问:“这位老兄,阎王私放你回人间,究竟所为何事?”
蓝世元面色忽然晦暗,半晌长长叹气道:“是我拖累了殿下。”
阎罗被贬斥之事的前因,还要从我与阎罗去天界出差时说起。
我们在天界之时,正是蓝世元谋反被当朝皇帝诛杀之时,此谋反案殃及者多达数万人,其中有蓝世元的家族,亲信以及以不同方式涉案之人,血流成河,极其惨烈。
我想,若是严格按照午时行刑,大约光砍头就要砍上好些时日。
蓝世元告诉我,以谋反定罪之人,皆受碎剐凌迟之刑。而他并没有被砍头或是凌迟,因为皇帝感念他曾经的功绩,让刽子手从头到脚将他皮肉剥开,算是保他一个全尸。
当他重回人间之时,仍见那张血迹斑斑的人皮被挂于城墙之上,触目惊心。
听至此,我手心不禁渗出丝丝冷他曾伴汗,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头皮。
皮肉分离,会是怎样彻骨之痛,这等酷刑,又会是心怀怎样深仇大恨。
蓝世元原是开国功臣,拜大将军之职,兼任太子太傅,可谓权倾朝野,名利双收。
太子朱弈为太祖皇帝朱毓的长子,性格与朱毓差异很大。朱毓性格急躁易怒,杀伐决断,而朱弈却天性仁慈,温文儒雅,常为犯错受罚的兄弟求情说话。
朱弈为人处事皆正直仁善,在朝中深受拥戴,却也因此性格,常与朱毓政见相左,意趣不合。
在此问题上,蓝世元虽是同朱毓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却更倾向于朱弈,且作为朱弈太傅,对他品行颇为欣赏,所以更是忠心耿耿,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
虽然朱毓性情暴躁,太子却能适时安抚,如此一来,蓝世元便也能稍稍放心,虽不对朱毓再有所期盼,但对太子却是满怀信心,国家有此贤明之君,未来必是一片光明。
然天不遂人愿,在太子巡查西北归都之时,突患重疾,一病不起,于东宫薨逝,时年三十二岁。
朝中形势瞬息万变,利害关系错综复杂。
在蓝世元仍沉浸于太子乍然薨逝悲痛中时,一批禁卫军已悄无声息地把将军府包围起来,里三层外三层极为严密。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圣上亲下的逮捕令。
没有严刑拷问,甚至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蓝世元便被匆匆定罪。
从下狱到定罪,仅仅只隔一夜。
“朕闻大将军蓝世元怀谋逆之心,遂请卿来询之究竟,卿称疾辞之,并私召四军,谋反明矣。乃派彻查,果有此事,朕心寒至极,定蓝世元谋反之罪,念及旧日功勋,保其全尸,处以剥皮之刑。”
从定罪到行刑,仅隔一个时辰。
蓝世元说,他不怕死,曾驰骋疆场,不知死了多少回,如今又有何惧怕。
然而在冥界看到一张张熟悉面孔时,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在颤抖,似又生生体味一遍皮肉分离之痛。
众冤魂聚集在冥界广场,拒绝服从冥界管制,大喊着要讨回公道,洗雪冤屈。
当日阎罗所说冥界出了乱子要匆匆赶回,便是为了此事。
那场所谓谋反,屠戮的不仅是万千有功之臣的性命,更有他们的亲眷和蓝世元族中一百三十六口人的性命。
而所谓谋反之罪,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太子乍然薨逝,太祖疾病缠身,而皇孙年龄尚轻,如何能镇得住一众老臣,又如何能守得住万里江山。
于是太子胞弟燕王便看准时机,粉墨登场。
燕王觊觎皇位已久,曾因蓝世元极力维护太子并弹劾他而心生憎恨,二人素来不睦,蓝世元未曾将他放在眼里,不想最后却被他插了一刀。
蓝世元生来一身傲骨,又权倾朝野,似欲凌驾皇帝之上。因性格直率,与太祖朱毓政见有分歧,数次激怒朱毓,朱毓杀心早起。
他一直忍耐皆为蓝世元对太子还算尽心尽责,未来能够辅助太子,然太子薨逝,手握兵权的蓝世元便从辅助变成威胁,必除之方保江山仍属朱氏。
加之燕王派锦衣卫诬陷蓝世元,在他耳边不断扇风点火,诛杀蓝世元之心便就此爆发,无论这事儿是虚是实。
一切皆是燕王与太祖皇帝一手策划。
或许不叫策划,也无所谓诬陷。
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事情始末,皆为蓝世元死后才知,那句心寒至极本该由他来说才对。
阎罗清楚始末后,便私放他还阳,让他为这数万枉死之人平反。
蓝世元肉身已毁,只能附于他人之身,那时太祖已死,皇孙登位,而燕王急不可耐地露出真实嘴脸,起兵谋反,并放火杀害皇孙,他便附在死去的皇孙身上。
当他回到阳间,他与曾经的兄弟一齐打下的万里江山,已在烽火狼烟下变得一片疮痍。
燕王刚坐上皇位,屁股还未暖热,已故皇孙竟然诈尸了。
不仅诈尸,而且突然变强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蓝世元带领一方军队与燕王相抗,僵持之中,冥界东窗事发。
天庭为恢复人间平衡,着手干预此事。
很快,燕王所领大军占了上风,而蓝世元却吃干粮时噎住因为没水而活活被噎死。
这个死的设定真的很狗血!
“阎王可怜我的冤屈和数万无辜的生命,私放我还阳,可我却未能为我与那些人所平反,也未能守护曾拼死打下的江山,我对不起阎王殿下,对不起我的国家,对不起那些枉死的家人与朋友!”
蓝世元苍老疲惫的面上,五官慢慢拧在一起,拧出一脸痛苦,八尺男儿跪在忘乡台上,掩面恸哭。
干嚎声声,撕心裂肺。
我不知如何安慰,也不知他的心与身体曾经历怎样一番痛楚。
但我知道,一碗孟婆汤下肚,这些痛苦便将随风堪堪散去,成为三生石上万千记忆中毫不起眼的一缕,没有人在乎,亦没有人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