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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忘情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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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
天蓬所受之苦,我实在不忍看下去,月老也不忍心。
天蓬却一直在笑,大笑,如得了失心疯般。
终到忘川河畔奈何桥头,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和场面,只不过那破草棚下站的不是我,而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妪,枯瘦的脸颊上尽是褐斑,眼窝凹陷,嘴角下垂,老树皮一般的手颤颤巍巍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
她嘴里一直嘟嘟囔囔说些什么,只淡淡看了眼月老与不成人样的天蓬,继续低头搅着锅中的汤。
“这是天界前来投胎的天蓬元帅。”月老上前,一脸和善地指着天蓬对老妪介绍。
“什么元帅不元帅,我不认识。”老妪声音嘶哑,头也不抬,像轰鸡群一样挥挥手,“任你是谁,都给我排队去。”
“婆婆,我可不可以不喝这汤。”天蓬拖着一身伤,勉强地提起眼皮。
“你从这儿跳下去就不用喝了。”老妪指指忘川,仍然不抬头。
天蓬正要跳,月老见状赶紧拦下:“不可,不可。”
“我不愿忘记嫦娥,就算她从来没喜欢过我,我也要永生永世记得她。”天蓬一把推开月老,纵身跃入忘川。
“天蓬!天蓬!”月老被推得踉跄几下,扒拉着栏杆冲忘川里喊道。
天蓬在忘川中激起的浪花渐渐平息,直到黄昏的下班钟声响起,月老还在扯着嗓子叫喊。
老妪不耐道:“那个老头,你别喊了,他有仙气护体,死不了。”
“我其实是想告诉他,他不用喝汤,天帝说要让他带着记忆投胎的。”月老怔怔回头,瞪着一双眯眯眼看了老妪半天,忽然开口,“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姑娘?我实为震惊,上一刻还在为天蓬惋惜,下一刻便开始撩妹,月老这脑回路着实清奇。刚刚还觉得他好好先生的形象很陌生,这一下甚觉那个老不正经的月老又回来了。
“你这泡妞方式都过时几千年了。”老妪看看他,淡淡道。
月老嘿嘿嘿笑了几声,趴在锅上闻了闻:“你这汤怎有股酒味?不对,这分明就是酒嘛!”
“我也没说不是酒啊。”老妪啪一下盖上锅盖。
“这味道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月老吸吸鼻子,捋着胡子冥思苦想了番,无奈摇摇头,“这老了,脑袋就是不好使了。”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我要收摊了。”老妪又有些不耐。
“不喝不喝,我是来送天蓬投胎的。”他赔着笑脸,又想了想,“我乃长生殿月老,敢问姑娘芳名?”
“孟婆。”
轮回。
历经万年,似又回到最初。
此老妪想必就是前任孟婆,曾听白无常提起,说前任孟婆是个怪婆婆,不爱说话不爱理人,总是自己坐在桥栏上,抱着酒坛,喝个不停。
“她就是玖玖。”声音悠悠传来。
回过神,发现已回到沧池边,月老已经酒醒,正靠着古树而坐,静静望着我。
“玖玖就是孟婆?”虽然已经了然,却还是难以相信那般美丽的女子竟变成这副模样。
“她是第一个在冥界卖汤的,最初时孟婆汤还不叫孟婆汤,叫忘情水。”
“也就是说我是她的接班人?”
“可以这样说。”
月老说,我是第二任正式孟婆,可以循着一个人的眼泪看到他的记忆。
我刚刚所看到的一切,尽是月老的记忆。
月老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好好先生。
直到有一天,他正在长生殿中乐呵呵地为世间男女牵红线,听到殿外经过的小神低声议论。
小神甲:“你听说了嘛,冥界的孟婆退休啦,她喝了自己熬的汤重新去投生了。”
小神乙:“孟婆?是那个曾经守护蟠桃林的天神孟玖吧!听说当初是因为动了凡心被贬到冥界,也是可怜。”
小神甲:“嘘!动了凡心可是大罪!你可不能说可怜,小心给自己惹祸上身。”
小神乙:“没这么严重吧,这是到了长生殿?孟婆不就是因为月尘……”
小神甲:“说不得,说不得!”
“孟婆。”
“孟玖。”
“月尘。”
“玖玖……”
月老手中卷册蓦地掉在地上,眼泪簌簌落下。
月老将红线绕在手上,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他记忆中的孟玖,懒懒坐在树上把玩飘带时的模样。
他说:“那个时候,我全部想起来了。”
当日被打入天牢不久,天庭给月老端来一碗汤,告诉他喝下去便可以出去了。
他喝下那碗酒一样的汤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便是这副白发老人模样,天庭给他安排了为世人牵红线的差事。
从此月尘便成了月老。
这便是天庭的处罚,虽对月尘仁慈,对承担下一切的孟玖的惩罚却很残忍,天庭剥夺孟玖的年轻美貌,将她变得又老又丑,然后带着记忆去冥界卖汤。带着记忆,却永生不能再见心爱之人,相比什么都忘记,更加残忍。
孟玖成为孟婆后做的第一桩生意,便是月尘,她的第一碗孟婆汤,便叫自己心爱之人喝了下去。
从此不再有月尘,也不再有孟玖,有的只是牵姻缘的月老,和断红尘的孟婆。
月老想起一切。
他叫月尘,他曾爱过一个仙女,叫孟玖。
他曾在月下发誓,不再让她孤单,有什么事他为她扛下。可在她相约跳下堕仙台以求一世相守之时,他退缩了,而在东窗事发后,那个叫孟玖的仙女自己扛下一切。
月老说:“我在天地间寻找了很久很久,却都没有找到重新转世投胎的孟玖。”
后来,他开始喝酒,喝孟玖最喜欢的酒,那是他亲自为孟玖酿的,他曾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忘忧水。
孟玖说,倒不如叫忘情水,忘忧忘忧,没有情自然就无忧,于是这酒的名字便叫了忘情水。
后来孟玖的汤中便加有此酒,故以忘情水为名,再往后才演变成了孟婆汤。
他喝醉了酒,就会唱歌,唱“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一边唱一边为世人牵红线,牵的线便混杂纷乱,人间的爱恨情仇愈演愈烈。
可天庭才不管这些,他们认为人间愈是疾苦,世人便会更加虔诚地供奉神灵。
太阳就要出来了。
朝霞照在月老花白的胡子上,泛起点点光泽。
“寻你良久,原来在这儿。”冷冷清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用看,便知是那张扑克脸。
“是阎王啊。”月老眯起眼笑开,招他来坐。
阎罗冲他点点头,对我道:“我们该回去了。”
“啊?才来一天就回去啦?”我诧异。
阎罗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还想待多久?”
“可大老远的赶来,这就要回程岂不白来一趟?不如再待两日?”我扯扯阎罗宽大的袖摆,欲与他商量。
阎罗面无表情地撤回衣袖:“有消息来,说冥界出了乱子。”
“看来你这冥王的威信尚不足,你前脚刚走走,小鬼儿们便撒欢了。”我摇着头深深叹气,“你且稍等片刻,我向月老讨教一些学术性的问题。”
“若爱是因红线而起,那爱情究竟又有何意义?”我想起天蓬当日要月老撤去他与嫦娥之间的红线时所说的一番话,心中疑惑。
月老低头想了想,道:“我曾想,当我还不是月老时,那时没有人牵红线,世间就无爱情了吗?天蓬让我撤去红线之时,我便开始有些质疑自己。”
“结论如何?”
“嫦娥在天蓬获罪后,便自请去了月宫。天蓬一直不知道,嫦娥曾也来找过我,想让我为她与天蓬牵线。”
“这么说他们是两情相悦,那嫦娥又为何会疏远天蓬?”
“她怕天蓬受到牵连。”
“那红线究竟有何意义?”
“我所牵红线只为帮世人创造机会,让两个不相干的人慢慢靠拢,而我在茫茫世间选定两人时,那便是一种缘分,可能不能抓住,终归是要靠自己的。”
月老苦笑了番:“没有红线,也可以爱上一个人,饮过孟婆汤,也可以千万年不忘。”
临走前,月老托付我,叫我为他打听孟玖的消息。
我和阎罗等在大殿里,准备向天帝辞行,奈何天帝迟迟不来,想必是在睡懒觉。
我好奇问:“天帝找你有何事儿?”
阎罗面无表情道:“与你无关。”
我又好奇问:“你与孟玖熟吗?”
阎罗又面无表情道:“不熟。”
我再好奇问:“冥界出了什么乱子?”
阎罗还是面无表情道:“不知道。”
……
我的热情耗尽,不再好奇了,阎罗依然面无表情。
“酒品那么差,以后就别喝那么多酒。”半晌,阎罗忽然清冷着嗓音道。
昏昏欲睡的我猛得精神抖擞,凑过去激动道:“说到昨天宴会,没想到你说谎也是脸不红气不喘的,有前途!”
阎罗:“……”
我眉飞色舞:“还有那天帝老头也是好糊弄,随便两句便信了,他若是知道我把他亲赐你的玉佩给当了,一定会气得胡子都飞起来哈哈哈。”
阎罗静静看着我,目光中似有似无地带着一丝同情。
“孟婆。”背后一阵阴森。
我缓缓回头,看到天帝青白的脸,和飞起来的胡子。
于是乎,我被怒火冲天的天帝,扣掉了十年的年终奖,心疼得我肝儿直颤。
从此得到一个教训就是做了亏心事,千万藏着掖着。
从天界回到冥界后,仍然记得月老的嘱托,我在三生石上寻找了很久,终于发现了关于孟玖的前世今生。
三生石上有此记录。
一万年前,在孟玖老眼昏花,哪儿哪儿都颤后,她光荣退休了,上神原是不死不灭的,但孟玖却选择重新投生,她喝下自己的孟婆汤,变成一缕孤魂,投入月老手里的那根红线中,日日缠绕在他身上。
听说月老知晓后,那根红线更是时时刻刻不离身,谁也不让碰,宝贝得要死,还经常对着红线喃喃私语,旁人都以为他魔怔了。
听说他还是爱饮酒,一喝多就唱歌,一唱歌就那么一句“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一边唱一边为世人牵红线,红线还是很混乱。
我酸酸地问阎罗,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厮守。
阎罗看看我,一本正经的模样,似乎要开始发表什么高谈阔论,我已屏息凝神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半天,他才缓缓道:“你牙上有菜。”
阎罗,不愧为,资深话题终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