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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昨日不可留,今日多烦忧(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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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只觉得脸上滚烫,心中也滚烫,有点飘飘然的暖意,他手足无措地抹了抹脸,跟着策天凤进了屋。
竹舍之中还是一般典雅,只是今日书案之上摊了一些笔墨纸砚,之间铺着一张宣纸,纸上赫然一副夜雨听竹图。杏花不是花间,但也品画。此图笔法爽利洒脱,抑扬顿挫把那山风过竹细雨润翠之境描绘得淋漓尽致,一看便是上乘之作。左上题有一行清秀锐利的小楷——“夜阑卧听风吹雨,孤棚独对竹语寒”。
“啊,你在作画,所以……打扰好友雅兴了。”只是这题字好生清冷,让人有些心疼。
“无妨。”策天凤毫不在意地将画卷摞到一旁,引杏花到窗边软榻,暖起茶具。
杏花猛然记起自己来意,不好意思地拿出提着的那个小罐子,晃了晃。“你看我都忘了。看,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
策天凤抬头笑了笑。“茶?”
“是呀。你还记得前日我拉你去日月星潭垂钓游赏吗?哎,好友你总是窝在房里太少走动,才会神疲体虚。得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不行,下次得再给你带一些黄芪白术之类。”
策天凤笑笑,再不打住这准大夫的话,他又要抓着他的毛病叨叨叨了。“这日月星潭还产茶?”
“哪能。当日不是在天工坊前遇到了我同门师弟吗?他是余杭人士。正巧他家人给他捎来一些龙井,我便问他要了些来。”
策天凤一笑。他并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师弟。杏花时常以陶冶身心为名,拖着他四处走。当日天工坊之前似乎确有遇到个什么人,他并没有在意,其实也没有必要在意。只是这话若说出来免不了又要听杏花唠唠叨叨。
“龙井?你平日喝的是碧螺春。”
“啊。是呀。可是,好友你应该更喜欢龙井吧?”
策天凤一愣,随即微微一笑。确实,他平日喝的是龙井。碧螺春于他稍显腻歪,他更喜欢龙井的清爽。没想到,杏花竟然看出来了。
“噢。难不成你以为我不知道?”杏花笑道,“我是不懂茶,但气味不同,我还是闻得出的。你每每总是为我再沏上一壶,但是我们那壶子的味道和你案上杯中的并不相同。”
策天凤欣然,点了点头。“杏花,不想明白其中玄妙吗?”杏花挑眉以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策天凤无奈地摇摇头,将用具一字排开,点上一支熏香。
杏花一直觉得看策天凤泡茶是一件非常赏心悦目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人美,还有一种别样的气质。看着他洗杯凉汤投茶润叶三点三浮宛若行云流水,风轻云淡间清香四溢。
杏花接过杯盏,细细观察,确有不同。
“你平日所饮条索纤细,螺状,叶身披毛,银白隐翠,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香气浓郁,入口鲜醇甘厚。‘一嫩三鲜’此为碧螺春也。今日所沏,叶泽翠绿,形扁平而光滑,汤色碧绿明亮,香馥如兰。”策天凤轻推纤指,示意杏花喝喝看。
杏花轻抿了一口,比平日清爽一些,但入口稍稍有些苦涩,饮下却隐隐有丝丝甘甜。“确实。好友所泡之茶无不好喝。”
“只是你更喜欢碧螺春。”
杏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碧螺春虽然饮久了也有些苦,但策天凤所沏却不同。只是这话,说出来听来太奇怪。
策天凤却了然,又沏了一道。“杏花若是想饮,可随时来。”杏花好不容易平复的双颊又红了。
时夜,天又落起了微雨。杏花醒来之时已经入夜。连日熬夜研读实在伤神,本想与策天凤好好品茶畅聊,却难敌困意。杏花便问策天凤借了软塌稍作休憩,不想这一睡竟已入夜。杏花连忙起身。
策天凤甚是体贴,只在书案之上点了一灯,人却不在案前。书案上是日间放的那副未完成的雨中听竹,看起来仍旧分毫未动。
今夜之雨比起昨夜要大很多。微风听雨的雅致被那席卷的狂风和嘈杂的雨声破坏殆尽。
哎,看来,今夜非得跟策天凤借宿不可了。
杏花撩开烟青竹帘。后厅并未张灯,屏风画壁透着些许光。策天凤开着窗,覆手对着一窗风雨狂竹,看不清表情。杏花有时觉得策天凤实际上该是非常高傲凉薄之人,他的背后应有数不清的忧愁与化不开的苍凉,所以,明明那么柔弱恬静,却给人一种犀利孤高之感。就好比此时,杏花就这么觉得。
策天凤关上窗户,转过身,迎着微微烛光,轻轻向杏花颔了下首,恢复到杏花所熟知的优雅温柔。
“你醒了。”
咦?这好像是今天第二次从策天凤口中听到这句话。
“抱歉。看你睡得太香,便没舍得叫你起来。”
杏花脸上一燥。
“只是这雨竟变得这么大,今夜你就别回去了,在此将就一夜吧。”
杏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我方才正想向好友拜托此事。我来找你,却在你家睡过了头,现在还要在你这叨唠过夜,真是叨扰过分了。不过这山雨冷得很,你本身身子就虚,万不可再像刚才那样开了窗去淋雨。”
策天凤摇摇头,以示无妨,领着杏花回到书房。杏花还一边唠叨着要策天凤多注意自己身体。
杏花看着案上的画作,愣愣出神,鬼使神差地来了句:“好友,这诗句能改吗?”策天凤疑惑地看着他。“‘夜阑卧听风吹雨,孤棚独对竹语寒。’这句虽说潇洒,却好生凄凉。”杏花抚上那行俊秀的字迹,没来由地不希望策天凤写下这样的诗。
策天凤微微一笑,挽袖提笔沾了沾,直接递给了杏花。“好友雅兴,不妨直接提上。”
“这……”杏花有些踟蹰,终是接过了笔,就着孤鸿寄语原来那行一侧写下。一笔一划,稳重中不乏率性,倒是有几分颜真卿的风范。
“‘夜阑风听丝竹雨,挑灯夜话共剪烛’……这样如何?”杏花提起笔不好意思地看向策天凤。
策天凤对着烛光凝望着杏花,微微一笑。
“好。”
天色微曦林雨稍霁,这肆虐了一夜的寒雨不久终也要停了。
冥医瞪着漏雨的屋顶沉默不语。地上是残枝冷灰,身后是断壁颓垣,不见孤鸿寄语踪影。那件梅花厚袍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身上。啧,这孤鸿寄语该不会觉得这袍子太旧,嫌弃不盖还给自己了吧?这小子不知道自己身体虚吗?又受了伤,这要是再着凉,可怎么办。
冥医爬起身,拍拍身上的草木灰,咳地吐出一口灰。谁说没有人就没有灰?所谓灰尘不过就是人的皮屑?迷信,这都是迷信!他才睡了一会就差点被埋了。也难怪孤鸿寄语会受不了。
冥医刚想出破屋寻找不知去哪的孤鸿寄语,却瞟见隔间有抹墨青色的身影。
这破屋虽小也是五内俱全,虽然损毁严重,但是不难看出原来有一处飘窗,未颓倒之前当也是个很雅致的房间。
孤鸿寄语就这样覆手站在那个大窟窿面前,望着满目苍翠,微曦的晨光落在他白璧无瑕的脸上,为他添了几分柔光,好似当年谷中那般温柔。
想想也是,孤鸿寄语本来就是像神仙一样的人,平步青云也是应该,如今又是浩气盟如同顶梁柱一般的存在;反观自己,出谷之后虽然小有名声,不久便因为纠纷落得被人追杀,空有一身好医术,却是一身坏名声。他们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想来孤鸿寄语从来也没对谁上心,更别提记得他了?
冥医想着,不由后退了一步。之前强行跟着这个人,不曾想那许多,只是单纯想多与此人同行一阵;如今想明白了,真是无地自容,更当早早离开这个人才是。
“你醒了。”
真是熟悉又怀念的一句话。
孤鸿寄语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淡淡地面对着他。只是比当年少了几分暖意。
“做早饭吧。”
冥医心中一跳,忍着一拳揍上去的冲动。他该知道,什么温柔恬静都是他的错觉。孤鸿寄语本来就是个傲慢凉薄之人。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山上徘徊了三天,纵然是冥医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冥医觉得他过去在万花谷和策天凤一起相处的几年并不是白费的。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认——他好像能读懂孤鸿寄语的表情,虽然还没厉害到可以猜透这位大军师的心思。
自从跟这个昔日老友相遇,冥医发现了——也不知道是不想对他浪费表情,还是这倒霉孩子遭遇了什么巨大变故,反正总之——孤鸿寄语他比起从前更有面瘫倾向了。但是,意外的,他好像可以从他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表情中猜出些许他的心情。比方说现在,冥医知道这位大军师比起烤土豆更想吃烤红薯。
对,这位浩气盟天神大军师的早餐是红薯,而且还是跟冥医这个布衣小人一起,蹲在墙根吃。——冥医第一次见这场景的时候也觉得十分辣眼睛。
在他的印象里,孤鸿寄语纵使比富家大少多了些仙气书卷气,但归根结底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形象。论风雅之事孤鸿寄语肯定精通,但如要他调羹做菜洗衣晒被,他肯定沾也不沾。而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食物,那必然入都入不了默大军师的眼。
但是,孤鸿寄语意外的接受得还蛮顺溜的。
而且,心情好似挺不错的样子。
兴许,浩气盟生活条件很差,或是他常年随军,伙食很不好,所以早就习惯了?
冥医不是没有问过吃完红薯正老神在在地擦镜的某盟某大军师,但某人估计是觉得这个问题太愚蠢,连抬头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想想也是,虽然这游戏做得很细腻,饮品食物味道还原得非常到位,甚至还有各个级别的不同还原,但总归不是真吃,实在不行,总可以回现实吃点好的找补找补嘛。
冥医收拾好行装,掩盖好两人的行迹,孤鸿寄语还坐在那一动不动。突然间,冥医灵光一闪想通了什么。“我说,先生该不会是打算翘岗吧!?”
孤鸿寄语总算抬了头,但也只是看着他,一点作答的意思都无。冥医大概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诧异,以及让他说下去的意思。
哎,懒,真的懒,不是自己想说,就连口都懒得开呀。
“先生你好歹是浩气盟头牌(划掉)头号军师,被人袭击重伤如此,既不查原因,也不急着回盟,必定是心中早有安排。”孤鸿寄语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你根本不想回浩气盟,而是想借机隐匿行踪。我明了,你可能觉得没过过这样的日子,觉得有一丝新奇,但你当真一点不担心也不着急?你好歹是一盟军师,突然被袭失踪,浩气盟那边只怕军心大乱了吧?”
“你,担心我?”
冥医也不是很明白,明明是低得听不出语调的声音,他却能感到一丝喜悦和泰然,他半点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究竟是怎么一个因果关系。只是,对于这些天孤鸿寄语的行为,大概,他猜对了。
“他们会处理的。” 随后孤鸿寄语又低下头。
冥医想孤鸿寄语说的他应该是同僚史艳文,不由叹了口气,心说:史君子也是怪可怜的,同为军师,这屁股也要擦。
“哎,算了。先生咱们还是赶紧动身罢。”
孤鸿寄语显然对他的说辞不为所动。浩气盟是压榨了他,还是奴役了他,堂堂首席军师竟然为了翘岗度假,不惜被仇家暴揍一顿?这都什么事啊。
冥医叹了口气。这小子该不会又打算不走了吧?“成,成。我不管你们浩气盟的事。只是再不走,中饭就只能吃树皮了。”
孤鸿寄语站起身,拍了拍衣袍,显然对冥医的担忧并不挂怀。
“你烧就好。”
冥医一愣。
刚想转身询问,只见孤鸿寄语两袖清风步出破屋。
“你倒是告诉我,要去哪个方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