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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铁马缨枪(6) ...

  •   苏锦袖背后还跟着个小拖油瓶,站在人群外头的江少琴一见到,便喃喃出声:“阿啸……”

      那男孩穿了个藏青夹袄,闪躲地扭过了脖子。江少琴的脸上浮现起巨大的失落,紧接着被金少侬蒲扇似的大手拂了记脑瓜:“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咱和这种东西不是一路的!”

      他话音不轻,还带着武生念白似的抑扬顿挫,明显不是说给江少琴听的。但苏锦袖不愧是大风大浪里见识过的人了,一点也没露出心虚。他招摇的眼波在楚煜身上打了个旋,最终似有还无地落在了林晏绡脸上。

      林晏绡微微蹙起眉头,就看见苏锦袖对他扯开了一个笑,缓缓道:“对不住了。”

      那笑容非常得体,嘴角勾起的弧度标准得无可挑剔,如同从模本里刻录下来的一样。但正是因为太过标准,反而让人一眼看出那绝非出自真心实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暗中瞄准猎物的白色细蟒,吐着红信子露出艳丽而怪谲的笑。

      林晏绡简直被盯得毛骨悚然。他在脑海中问道:【苏锦袖……我和他是不是见过?】

      那样独一无二的一双眼睛,见之不忘,让即便并非原身的他都感到出奇的似曾相识。

      司命低低地笑了:【你们从前就认识,所以离他远点——苏锦袖是非常聪明细心的一个人,被发现货不对板总是不好的。】

      林晏绡没说话,那头楚煜已经坐不住了。他毫不怜香惜玉地对着苏锦袖劈头盖脸地骂道:“苏老板,亏你还是梨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呢,做事可忒不厚道了!你看看,啊!”他反手一指车门,“这车漆是欧罗巴出产的,不能以次充好,现在给你一瓢铅水泼秃了,我就还得再托人给我进口!还有!”

      楚四爷继续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先不说车漆,爷我不差这几个大洋——但你那烟鬼戏迷若是真得手了,你打算怎么办?北平第一旦林老板的脸,你赔得起吗?”

      传闻中霸道冷酷风流无情的楚家四少爷,就在众人的注目之下,跟只被拔了尾巴毛的公孔雀似地,当场骂街。

      小车童立马机灵地给他递上了根烟,拢着手点亮了。楚煜深吸一口,还没过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把它扔在了地上。

      他冷笑一声,抬脚不紧不慢地把烟头踩灭了:“苏老板,下次买凶可长点心吧。”

      苏锦袖抬起手,扇了扇空气中浮动的烟尘,一开口依旧是滴水不漏的好声气:“若我说我没有呢。”

      楚煜的暴脾气又上来了:“你唬谁呢?”

      苏锦袖没有反驳,反而坦然得很:“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伤害林老板的。没有管教好票友,是我的失策,再次说声对不住。”

      他朝二人一拱手:“苏某还有要事缠身,赔偿金过几日自会送到喜荣成科班上。”

      林晏绡原以为他会说“恕不奉陪”,却没料到苏锦袖却抬起头,笑吟吟地剜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有缘……再会。”

      ·

      这场变故太过惊魂未定,二人到了西餐馆后,也没了什么吃饭的心情。

      酒廊似的餐厅内衣香鬓影,桌面菜单上斜放着一朵红玫瑰,香薰盏内烛光摇曳。穿燕尾服的侍者手托银盘,熟练地将葡萄酒倒进高脚杯内。

      楚煜心猿意马地摇晃着手中杯盏,“英雄救美”的虚荣,被烟鬼话糙理不糙的责骂冲淡得所剩无几,整个人活脱脱成了根霜打的小黄瓜。林晏绡不动声色地坐在他对过,听见脑海里的提示音层出不穷——好感度一会儿涨,一会儿跌。林晏绡一头雾水,倒是司命反而给逗笑了。

      梵婀玲动听的曲调在餐厅中悠扬回荡,许久的沉默后,楚煜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林老板,以后……我就不在大庭广众下缠你了,好不好?”

      林晏绡这才悟出一点端倪来——这也怪不得他迟钝,只是压根没把那无中生有往心里放,听过,不平过,也就揭过了。若是为一点恶意就要怄气半天,那心理素质也未免太脆弱了。

      却没想到楚煜已经自发地把自己归咎为了帮凶。林晏绡抬了抬眼皮,轻描淡写地反问道:“我们不是那种龌龊的关系,心里没鬼,又何惧他人的流言蜚语呢?”

      他眉目生得好,眼尾下垂,眼角狭长,颇有些柔情万种的意味。挑起眸看人时,眼白便露得多些,一双眸子极其有神,却因为原本的弧度,而流淌出一种纤郁的风情——楚煜被他认真地注视着,只觉得像是被扒光押上了刑讯场,所有反应、所有心思,都在那样的纯净前无所遁形。

      “可我却心里有鬼啊……”楚煜苦笑了一下,没敢开口,握着刀叉的手却更紧了,在瓷盘上切割出和他思绪一样无序的纹路。

      他想:“等我足够强大,等我能为他挡下所有枪林弹雨,我会告诉他。”

      ·

      林晏绡前脚刚回戏班,苏锦袖的礼物后脚就送到了门上。戏班子里的师兄弟都很有骨气,一个也不肯去拆,送瘟神似地避之不及,最后还是林晏绡被迫接下了这烫手的山芋。

      里面无非是些头面银元之类的寻常事物,林晏绡一件件翻开来,只看到最底下不起眼的地方,正压着一张泛黄的纸。

      那似乎是自己的画像——说是似乎,因为画像上人的容貌尚且年轻,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似的,还没长开,细瘦的骨架裹在宽大的袍袖里,怯生生地望向画外人。

      林晏绡含糊地骂了一句,只感觉莫名其妙,随手就把那张纸丢到了一角。

      说好的有缘再见,也就没有再见。往后的时日一直平静,林晏绡出道即巅峰,只要不主动败坏口碑,自然也不会混得多差——直到来年二月。

      凛冬已矣,而春寒料峭。各地工人运动闹得不可开交,和军阀政府始终谈不拢,僵持不下的蛰伏,终于弦断囊破。

      1923年2月,数万铁路工人同时罢工,游行示威。北平的大街交融着新旧时代的烙印,踏下劳动阶级们力求自由的脚步。北洋政府旋即派出军队,荷枪实弹镇压。工会委员长被捕,工人死伤无数,京汉铁路一度陷于瘫痪。史称,二七惨案。

      灰暗的社会背景里,惟有鲜血蜿蜒成河,红得惊心。一场春雨,荡涤不尽,惟有散落一地的革命檄文,被军靴和苦雨,踏足得不堪泥泞。

      外头搜查不断,枪响连鸣,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也没人再敢冒险出门来看戏。北平城大大小小的科班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喜荣成也不例外。

      歇影的时日里,沈宜秋曾来找过他几次,二人也不免聊了些舆情话题。话音里,沈宜秋对这次事件很是愤怒,痛斥军阀政府残暴无良。林晏绡深以为然,但最终也只和她达成了同一个共识,像他们这样手无寸铁的人,并不能凭借赤手空拳来与抗衡——但至少可以做点什么。

      他们这边已紧锣密鼓地筹划了过来,楚煜那头却也是焦头烂额,破天荒地许久没来班子上。一则,近年来,各个派系纷争不断,奉系内部也经过了数次大换血,上位的更多是些革.命出身的草莽,和楚父这些卖官鬻爵来的军阀其实不是一路货。楚父尚且顶着个丘八老爷的名号,北平城的人也恭恭敬敬很给面子,实际已是个缺乏实权的下野军阀——但他的大哥二哥不一样,他们正在湖北军中往上爬,跟此次工人运动牵扯了不少利益纠纷,楚煜身为楚家一份子,不可能一点忙都不帮衬,着实是抽不开身。

      二则,楚煜还没做好面对林晏绡的准备——他心知,林晏绡外表随和迁就,但内里自有一颗红心,就算嘴上不说,心底里也是最嫉恶如仇的。他很怕对方因此而把自己也归结为“特权”一类。

      事态依旧坚硬,直至蔓延到了湖北,又有无数领头人被枭首示众,方才以一种惨烈的收场方式,无疾而终。风头稍稍宁息,楚煜才小鹿乱撞地壮着胆子,去了喜荣成。

      科班外头状似萧条惨淡,推开门才发觉热闹得很。歇影,除了少些收成外,也是个难得的休憩时机,而外头风云变幻,对于大多数事不关己的人来说也就跟看戏似的。于是,一班无所事事的弟子就坐在一圈打茶围。金少侬就穿了个裤头,大喇喇地坐在石墩子上,看来是把媳妇本都赔光了。

      “宝一对、心一敬,哥俩好、三三元……”金少侬逢赌必输,越输就越停不下来,又开始不亦乐乎地猜拳。旁边一圈半大小子都笑开了花,犹如在看一头待宰的肥猪。

      “肥猪”看到了来人的身影,方才难能一遇地停下了动作:“哟,楚四爷。”

      楚煜并不想欣赏他的胴体,趾高气昂地打旁边走了过去。金少侬脾气刚烈,这回却没发火,只是阴阴地笑了一下:“楚四爷来晚了。”

      楚煜显然不会败给这样的心理战术,但在走近林晏绡屋门的时候,也忍不住崩了表情。

      “妈的。”他心里骂道,“还真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若是别人还好,偏偏是沈宜秋。两人郎才女貌有说有笑,楚煜看着就烦。

      沈宜秋大老远就看见了他,也不起身,就翘着个二郎腿,姑奶奶似地冲他点点头:“楚四爷,哪阵仙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我想来就来了,还得给长官您报备么。”楚煜没好气的回道。就看见沈宜秋一条大腿白花花的露在外头,旗袍快开叉到了腰上去。他一边非礼勿视,一边看了眼林晏绡,见他在认真的读剧本,没受到诱惑,方才放下了心。

      他整了整衣冠,走到那边去:“看什么呢。”

      林晏绡用铅笔头敲了敲下巴,苦思冥想的模样:“我们打算改良新戏,做一种中西结合的尝试,但核心还是要以传统的中华戏曲为主。”

      楚煜弯着腰,看他凌乱的手稿:“有大致思路了么?”

      林晏绡:“有。我想以一个虚拟的朝代庆朝为背景,讲述景和年间,当权者昏聩无能,致使外戚擅权,残害忠良,士子抗议后被成批活埋。死去士子之一的妻子任朝中女官,在老皇帝临终前,接过抚养太子的任务,带着他在民间流离转徙、躲避追捕,最终重返九五之位、肃清朝堂的故事。名字我已经考虑好了,就叫《托孤救主》。”

      楚煜考虑了一下:“故事好是好,但一般来说,京剧都是以历史事件、或是话本志异改编的,这样才有群众基础,也不至于天马行空。但你却选择了虚构,但朝代背景又那么详实——这是为什么呢?”

      林晏绡忽然合上了手中薄本,扭过头,直直地盯着楚煜。那一眼非常凝重,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糅合在一双带钩的桃花眼里,竟给人一种锋利的错觉。凉薄的刀片上,像是流淌着浓到化不开的岁月沧桑。

      少顷,他才低低地笑了:“是真实存在过的……也不一定。”

      三次穿越,他已经发现了这个道理——各个世界,并非在同一条时间线上所发生,他们曾经功成名就万人之上,但在后来的史册中却完全没有留下名姓,像是被凭空抹消了一般。但上一世的经文里,却又清晰记载了青丘狐王林晏绡的名字——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大世界套着三千小世界,诸天神佛在九重天上,余下的则彼此独立。可那样也太过可惜。

      所以他就用这种方式,让死去的人在台上活了过来,再用媲美马良的神笔改写结局。他不会唱武生,自然也不能照搬上一世的轨迹,太傅换成了女官,虽则阴阳颠倒,却依旧能够惊艳绝伦。姹紫嫣红,待月西厢,他们同样可以在戏文里,获得永生。

      楚煜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跟着了道似的,被那目光包裹得头晕目眩,好一会才捋直了舌头:“那在创新方面,你有什么想法呢?”

      这回是沈宜秋先接过了话:“你这捧角家可就当得不够格了。首先,传统正旦形象,多为端庄典雅的贤妻良母,或是贞洁烈女,横竖离不开个情字。而此处却有着匡扶家国大义的身份,这原本就是西方女子启蒙理论的体现。其次——”

      她掰着手指,一双唇涂着正红色,娇艳欲滴,却是辣得不饶人:“咱梨园老祖宗的本不能换,那便能在舞台上做文章,融入西方悲喜剧的灯光元素,务必要把视觉效果做到一鸣惊人。”

      “好、好!”楚煜给她噎得眼睛都直了。他一拍大腿,反将一军道,“当本少爷这一肚子洋墨水都是白读的么!你等着瞧!”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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