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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铁马缨枪(6) ...

  •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恒生大戏院内,高朋满座。台上正演到垓下四面楚歌,霸王大势已去,虞姬一舞剑器,且悲且唱。满场寂静无声,惟有西皮二六板行云流水地摇响,那清越纯正的声腔便破开纷繁的鼓点,穿透过到汪洋汪海的山穷水尽头。

      二楼雅座内,茶水已轮换了不知几壶。坐镇的依旧是那班年轻的达官显贵。楚煜托着下巴,脑袋不停地随着上场变幻的身姿晃悠。唱到最后一个“坐”字时,虞姬向后下腰,长剑自头顶划过半道圆弧,目光便透过剑影缭乱,与空中的视线遥遥相接。

      楚煜看见他乱愁如织的脸上,现出了一点俏皮的笑意,正是在仰面向上时微微一勾嘴角,除了上头的人,再没有谁可以看到。

      像是他们心有灵犀的见证。

      楚煜忍不住怂了怂肩膀,发出了低低几声傻笑,如同吃到了一颗被锡纸包裹好的,别人看不出个中甜蜜的糖。

      李家少爷就围观了他少男怀春的整个过程,百味杂陈道:“楚煜,你是真凡心大动,决意要栽在林老板身上了?”

      楚煜还陷在小秘密般的回忆之中,头也不回道:“嗯啊。”

      “成吧。”李少爷将眼镜摘下来,拿了块布开始擦拭,“你既然想捧人家,那尚春社上新戏的事你有什么看法没有?”

      “哪壶不开提哪壶。”楚煜正兴头上,被他一膈应,顿时撇下了嘴,“那尚春社就不是个正经戏班,喜荣成的人跟我说了,当初汉宫秋还没上的时候,他们还派人给原定的王昭君下了蜂蜜,害得那小孩儿嗓子坏了。这种手段,这种肚量,当真下作!”

      李少爷把干净的琉璃镜又架回眼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你打抱不平个什么劲,若非如此,你怕是还要过上不知多少年才能遇见林老板吧。”

      “也是。”楚煜咂了咂嘴,“不过这次打擂的事,就是他们不厚道了。我千辛万苦铺陈了这么久,就为了让这出霸王别姬在北平一炮唱.红,结果尚春社看见有热闹,就也半路来插一脚,有意思么这!”

      他偏了偏头,看向李少爷,远方舞台正闪烁着模糊的五光十色:“你听过尚春社的戏么,唱得怎样?”

      李少爷摇了摇手指:“就那样。尚春社财大气粗,头面行当置办得比较考究,配角的也都是叫得出名字的角儿,但至于主角么——”

      他昂头点了点台上:“杨门女将撞上霸王别姬,同样是有武戏的正旦,林老板的身段可就讲究多了,漂亮里还带着刚正英气,至于苏锦袖……那就空剩下漂亮了。”

      “那还有那么多票友死心塌地地捧他?”

      “从前有,现在可不一定了。”李少爷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有林晏绡在,自然是能压上尚春社一头的。只是那苏锦袖背后么,似乎来头不小,有个军长级别的人在捧,反正大红大紫不是平白无故来的就对了。”

      “我瞧上的人,那自然是一顶一出色的!”楚煜丝毫没把那神鬼莫测的军长放在眼里,只是恨恨地盯着台上,鼓起了腮帮子,心想:“金少侬这王八蛋还是碍眼。”

      然而王八蛋正在戏中和他的虞姬爱的死去活来——

      乌江之畔,英雄末路,风华绝代的美人朱颜泣血,与“她”曾气拔山兮的霸王依依惜别。二人藕断丝连地推诿着,难舍难分地纠缠着,一个唱着“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一个念着“妃子,万万不可寻此短见!”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哇呀呀!”

      直到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嚎,京胡梆子又开始急急密密地敲,一下一下,仿佛敲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坎子里去。执剑的倩影如玉山般倾倒,“咚”地在地面上坠出轻飘飘的闷响,像是一朵中空的、荏弱的、盛极而衰的花,在娇艳中凋零,却依旧有不染尘泥的美丽。

      短暂的寂静无声后,二楼雅座忽然有人直直站起,带头拍起手来。底下人旋即都跟疯了似的,开始了近乎野兽嘶吼般的叫好,掌声雷动几乎要把那天花板也给掀了开来。

      “好、好!”
      “林老板!”

      人潮向上振动着手臂,像是巨浪般彼此推搡,争先恐后地往台上扔去赏钱。银元、戒指、玉镯,哗啦啦击打向虞姬的裙角。在人戏不分的境界,入戏的不光是伶人,更是这帮完全被吸引入戏里世界的观众。凡俗阿堵,对急于宣泄的痴男怨女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

      ·

      “林老板。”
      “楚四爷。”
      “怎么喊人的,又忘了?”
      “……四哥。”

      后台,楚煜信步走入,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林晏绡对过。门被江少琴小心地带上,悄咪咪向里头瞥了一眼,门外金少侬已被鹊巢鸠占地赶了出来,掳着袖子仿佛想和不速之客打上一架,被杜近兰一杆不似真枪胜似真枪的物什给挡了回来。

      屋内,林晏绡抬头望向来人,展颜笑道:“楚四爷都给我喊老了。”

      他们今年同岁,但楚煜是正月生人,真论起来还比他小上半年。但后者显然没打算放过这个便宜不占,油嘴滑舌道:“我是家里头幺儿,从小就给顶头的大哥大姐欺负着,人生头一次听人喊我哥呢,林老板,你就当是日行一善吧。”

      林晏绡摘下头顶一钗珠翠,笑说道:“尽会来我这作威作福了。”

      近来的频繁往来中,好感度已跟不要钱似地涨到了50%。诚如司命所说,这个世界的副本简直是开启了新手模式,林晏绡也懒得再多动脑子,就自如地和楚煜相处了下去。

      他们已经比肩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跨过了鬼门关,看过了三生石,像是戏文里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复生。林晏绡知道,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已在他心底悄然扎住了根,拔不起,藏不住,不用刻意的粉饰、也不用浮夸的宣言。它就在那里,明白的人自会发觉。

      生生死死太长,他只想守护好眼前的朝夕。

      “奴本清白人家女,并非荡.妇风流行……”楚煜捏细了嗓子,学着《桑园会》里的腔调唱,一转眼又开始胡评乱弹,“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

      林晏绡笑着拂开他打打闹闹的手,却被对方一把捉住。楚煜屏低了呼吸,拾起一支墨笔,下巴凑近了他的鼻尖:“别动。”
      “怎么?”

      “给你描眉。”
      “都散场了,怎么反倒上起妆来了?”

      楚煜抿紧了嘴唇,顺着他眉目的纹路细细勾勒过去。他眉形本就生得极好,一笔斜飞入鬓,倒没了台上假凤虚凰的柔美,露出原本男子温润的轮廓来。楚煜小心掰了掰他的脸。他幼时曾看见父母亲在卧房的梳妆镜前对坐,军阀出身的男子竟流露出柔情刻骨,而温婉的女子则甜声哼唱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时移世易,镜子中出现的两张脸分明有着同样的性别,可那一刻二人心头竟无端端同时冒出了一个词,“佳偶天成”。

      “还没给你画过眉。”楚煜哑声道,每一个撇捺都描摹得极其认真,“金少侬给你画过……”

      敢情还是在吃飞醋。

      别扭的抗议,丝毫也不惹人讨厌,林晏绡只温声许诺道:“便不让外人画了。”

      镜子前横七竖八得摆着一大堆杂物,二人能够活动的空间其实非常逼仄,楚煜想再靠过去些,但侧腰却陡然戳到了硬物的一角。

      正是那本鼓吹尚春社新戏的梨园杂志。

      “你在担心这个吗?”楚煜翻阅了几页,问他道。

      林晏绡却摇了摇头:“唱好自己就足够了,哪来那么多闲心管别人呢。师父遗留在这儿的罢了。”

      楚煜看见他一脸淡然,反而有小情绪了:“林老板,你要是担心才好了。”

      林晏绡吃不准他:“为什么?”

      楚煜朝他眨巴眨巴眼,巧借一句戏文,又卖了个天大的关子:“妾身自有锦囊计,管教他海底捞月空自欺。”

      这关子第二日便不攻自破——北平梨园界,发起了一件继往开来的大事。新一届四小花旦评选,在这针锋相对中,突如其来地拉开了帷幕。

      这评选并非官方坐镇,大都是由民间自发倡导,但财力物力的消耗,显然不是寻常“民间”所能承担。戏曲界自上一辈至今青黄不接,屈指也有五年光景,桂冠自然是要在新一代二十余岁的伶人中摘出了。

      众人心照不宣,这班的劳师动众,必然是又有一位新星要横空出世了。

      林晏绡压低了帽檐,从京华烟云中穿行而过,听见报童伶牙俐齿高声叫卖:“号外号外,北平四小花旦评选在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咯——”

      那报纸上的内容是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头版头条,正登着喜荣成林晏绡林老板的巨幅照片,上面他一身雪白西装,背靠一副西洋圣母画,清秀俊朗,刘海软软地搭在眉梢上,冲淡了卸妆后轮廓的硬气,倒像极了他胸口佩的一朵白玫瑰——

      那是楚煜精挑细选后给他插上的,一个不慎,指尖还被花茎扎破了口。他哂笑着抿了一下,品评得一语双关:“这花看着芬芳隽雅,没成想却还是带着刺的。”

      花旦评选为期九天,候选人里只有林晏绡和苏锦袖是有戏在上的——其余都是楚煜拉来当垫背的。楚四爷看似人畜无害,其实最为记仇,打小就爱逞凶斗勇,凡事非要争个第一出来。他顺理成章地把林晏绡的事当成了自己的内事,那尚春社的恶账也必须是要算清的。

      而苏锦袖那头也不示弱,票友们呼声闹得很大。喜荣成则以不变应万变,趁热打铁,接连加演了好几场《霸王别姬》,场场爆满。

      两厢角逐激烈,花旦魁首的名头,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落在了林晏绡头上。

      评选大会圆满收官,楚煜借着名为庆功实为邀功的由头,又拽着林晏绡出门厮混。

      地点是在东交民巷新开的一家西餐馆。里头牛排口味很正宗,李少爷这位花天酒地的行家去了一次后,赞不绝口,当即推荐给了他的好友。

      楚煜从前人在国外,天天牛排薯条的快吃吐了,本来不大想去,但一转念,又应允了这个提议——但他总想把最好、最新奇的东西,捧到林晏绡的面前。

      林晏绡走出恒生大戏院时,正值《霸王别姬》最后一折的散场。门口聚满了人,全是沉浸在亢奋回味中的戏迷。
      “不愧是新秀第一旦啊,那嗓子,切金断玉、浑然天成,绝了!”
      “是不错,眼神也到位,若假以时日,定然也是个梨园皇帝!”

      他驻步倾听了片刻,拐了个弯,从后门小道匆匆出去。

      “林老板!”
      楚煜手肘搁在车窗沿上,一条腿撑地,另一条腿散漫地交叠着。他站在人迹零星的小巷旁,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四哥。”

      楚煜的笑意顿时更真切了。他三两步走过来,手掌在林晏绡被尼龙布包裹的腕上握了一下,再拖泥带水地在他手背上吃了口豆腐:“怎么样?还合身么?”

      既然要去西餐馆,便不能不伦不类地穿身长衫。林晏绡别无他选,就只能换了拍照时楚煜为他定做的那件西装。他捏了捏衬衣的下摆:“自然是合心的。”

      西装裁身定做,将他的身姿勾勒得极其明朗,腰线掐成细细一截,两条腿修长笔挺。楚煜看着,只觉得长衫虽则儒雅,却仍旧是埋汰了那样的好条子。

      “幸好报纸上刊登的不是真人,否则不知又有多少男女要被咱北平第一旦迷了得丢了魂……”他发自肺腑地调侃了一句。

      “这名头也多亏了你。”林晏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只不知道苏锦袖怎么落榜了。”

      “苏锦袖?”楚煜背过手,大尾巴狼似地哼了一声,“他那老斗根本靠不住,前期还给他摇旗助威呢,后来一看我这儿动真格,立马就不吱声了——估计对他也没多上心。”

      他们边走边说,就绕道了车门的另一头。正对着丹华大剧院的侧门。楚煜低头看了看表,没注意到身边的动静:“走吧,差不多到我预约的点啦。”

      就在车门拉开的一刻,静空中忽然传来“哗啦”一道声响。楚煜当即愕然抬头,把半只脚跨进车门的林晏绡一把拉到了后头。

      林晏绡鼻尖与铁水险险擦身而过,踉跄了好几丈才站稳。回头一看劳斯莱斯的车门上,已掉了好长一块漆,剥蚀出里头的钢板来——若真泼到了人脸上,就算不死,也要落个半残了。

      楚煜慌忙拍了拍林晏绡的背,确认他无事后,直接炸了:“哪个王八蛋寻死呢!”

      “你大爷我、怎、怎得!”
      巷角灯牌下跌跌撞撞走出来一个人影,骨瘦如柴,眼窝凹深,但手背上筋肉嶙峋,正用力攥着一个见底的铁筒。

      楚煜丝毫不怵,冲上去一个窝心脚就踹在那人胸口。他小时候天天拿楚老爷子的枪杆当金箍棒使,留洋时又特意在拳馆练过格斗,当下把那人踹翻在了地上,心肝脾肺都像是拧巴成了一团。

      林晏绡有些害怕地往他身后躲了躲,不愿对上那恃凶者毒蛇般的目光。

      楚煜握了把林晏绡搭在他肘间的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领结。他用一种大发慈悲的眼神漠视着四仰八叉的王八,嘴皮子一碰又装出幅文明人士的做派:“警署里见吧!”

      说罢,把驾驶室里瑟瑟发抖的小车童给提溜了出来:“去,前面一条街左转,找黄督查,就说他楚兄出门被狗咬了,喊他来整顿市容呢!”

      小车童飞快接旨了。楚煜回头一笑,跟一只开屏的公孔雀似的,朝身后人做了个唇形:“别怕。”

      林晏绡郑重地点头,指尖攥得更紧了:“嗯。”

      “阿呸!”那犯人应当是刚磕了鸦片,或者说本来就有些魔怔,再或者是见不得奸夫淫夫当街秀恩爱的场景——他从地上一跃起来,疯疯癫癫地点着林晏绡唾骂道,“婊.子生的东西还是个婊.子!你个出来卖的,戏不会唱床倒会爬,傍上了个军阀公子就想当北平第一旦!你也配!”

      楚煜面无表情地朝右一指:“拖出去。”

      小车童机灵,生怕夜长梦多,在去警署之前先通知了喜荣成的人,此刻一班弟子已举着上台用的刀枪斧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了。此情此景,说是青帮聚众处决叛徒也不为过。

      那满身大烟味的疯子被五花大绑架了起来,还扯着破锣嗓子在那高声放屁:“林晏绡,我告诉你,你根本、你根本比不上苏锦袖的一根脚趾头!”

      林晏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名利是把双刃剑,有红就有黑,这是必然的,他也并非不能接受——只是这样信口雌黄的侮辱,任谁听了都不会好过。

      楚煜也忍不住黑了脸,啐道:“苏锦袖,真他妈的阴魂不散。”

      小巷尽头传来军靴蹬蹬的响声,佩着警棍的人影由远及近,打头一个戴着青天白日帽的率先过来了:“楚老弟,这怎么了?”

      楚煜跟他握了把手:“别提了,遇见个抽大烟的犯病,泼铅水想害人呢。”

      “泼铅水?”会做这事的人大都是为了毁容。督查深邃的眉眼里闪过一丝惊诧,转而看见了那白西装的人影,“哟,这不是林老板……”

      “麻烦督查了。”神情清清冷冷,连嗓音也是不卑不亢。
      却当真是名不虚传的漂亮,这样的尤物,能征服到何等的裙下之臣都是不奇怪的。

      楚煜不着痕迹地把人往身后护了护,跟他说起了正事:“那行凶的是苏锦袖的戏迷,我告诉你,苏锦袖绝对是嫉妒……”

      “楚四爷。”

      义正言辞的话音被硬生生打断。丹华大戏院的侧门里,正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高的那个五官寡淡,嘴皮薄削,惟独长了双媚气横生的狐狸眼,弯眸勾唇里俱是浮浪,但又隐隐透出一种既刻意、又不耐烦的感觉——

      这张脸曾在遥遥领先的多年前,就已风靡过北平的大街小巷。正是尚春社头号乾旦,苏锦袖。

  • 作者有话要说:  林老板不会有情敌的,放心=w=
    上半章戏文全部引用于京剧《霸王别姬》,“奴本清白人家女,并非荡.妇风流行……”引用自《桑园会》,“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引用自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妾身自有锦囊计,管教他海底捞月空自欺。”引用自《望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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