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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铁马缨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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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少侬从后头一把扯住了他的肩：“晏绡……”
杜近兰同时背过了手：“晏绡，这件事错不在你，也不在少琴。得失成败都是上天注定的，你不用勉强，也不用为此负责。”
林晏绡平静地拉下了金少侬的臂膊，朝杜近兰莞尔道：“师父，我做什么决定都是心甘情愿的。我记得你曾告诫过师哥，要好好排演，否则会给喜荣成丢脸。我若没有把握，自然也不敢拖整个戏班下水——还请你信我这一次。”
一时沉默。杜近兰皱起眉头，似在斟酌，周遭弟子面色复杂，不知是悲是喜。
【系统系统系统——场外求援！】
【死鬼，终于想起人家了。】司命捏了个嗓子，一半娇嗔一半哀怨地调戏他，【说吧，这次要开什么挂？】
林晏绡比较急，连骂他恶心都暂时搁置了：【帮我记台词之类的……不对，我原本的戏和王昭君都连在一起，也捎带着背了大半。那唱念做打、身段舞步？这种高级挂你开得了么？哎，反正让观众们看不出大纰漏就达到目的了。】
【就这样？】司命气定神闲道，【根本不用开。我早说了，你最大的挂就是狐狸精体质，光靠一张脸，就是祖师爷赏饭吃。】
他不提还好，一提林晏绡就窝火：【我怎么觉得这挂坑我的次数比较多呢？你一介司命星君，能不能略略施展你的神通广大，靠谱一点？】
【行吧。】司命这才屈服着改了口，但一根筋的本质似乎并未因此动摇，【台本、身形，上场时候我都给你开着提示。不过这两个挂哪个更有用，你到时候一比较肯定会清楚。】
林晏绡直接无视了他。这时杜近兰已然做出了决定，但仍旧带着犹豫：“倘若你有信心，那便上场吧，反响好坏原本也不是我最在乎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林晏绡很浅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有万夫莫开的坚定：“不会让师父失望。”
《汉宫秋》开影前三天，剧院忽然接到了换角儿的消息。然而这重大变故并没有一石惊起千层浪，也并没有引起买票观众的抗议。只因这师出无名的戏班本就只占据了指甲盖大的份额，而看戏的票友里头也并没有什么梨园大拿，有的只是一群贩夫走卒，忙里偷闲出来解闷一把罢了。
当林晏绡站在舞台上，大幕拉开，灯光“唰”地打在他浓施粉墨的脸上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戏院老旧，戏台破陋，局促的方寸之地，并没有比八大胡同里的草台班子好上多少。但他却不嫌，也不慌，因为自他开嗓的那刻起，就未卜先知地预见了这出戏最终的结局。
初生的潜龙，自这困囿的浅滩之中，开始了他辗转腾挪的扶摇而上。
《汉宫秋》连演三天，从初次的门庭冷落，经由好评交加的口耳相传，迅速转变成了一票难求的爆满。看过的人大抵赞不绝口，说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科班里出了个大美人，一颦一笑，哀怜悱恻，活脱脱演出了王昭君再世般的神.韵。谁看不着，谁就亏大发了。
这些评价或多或少地传到了林晏绡耳朵里。金少侬见他知道了，还略带忐忑地想安慰他。看戏的本质虽是看人，但这么赤.裸地对伶人评头论足，而忽略了戏的内容，忽略了容颜背后的辛劳，未免有些亵玩的意味。在大多数看客心里，戏子，依旧是以色侍人的、下九流的行当——而这无疑是每个梨园中人所最不想听到的。
林晏绡也并非没有介怀，但更多的是郁闷，郁闷着怎么还是被司命一张乌鸦嘴给赌赢了。但还不等金少侬给他以身作则地开导，又一个好消息接踵而至。
《汉宫秋》近来广受追捧，原先的小戏院已不够承载越来越多票友的狂热。而喜荣成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抛来橄榄枝的。
恒生大戏院，北平城内最出名的戏院之一，占地颇大，外头是洋房似的建筑，内里硬件一应俱全，还有不少是从西洋进的流行货。更重要的是，恒生大戏院背后的东家似乎颇有些来头，若能攀上这条线，那喜荣成无疑是找到了靠山，未来的发展将要顺遂不少。
这样主动的待遇，显然是正冉冉上升的尚春堂都不曾有的。一比之下，“派人下蜂蜜”那点偷鸡摸狗的小伎俩更为可笑起来，在光明磊落的映照下黯然失色。
喜荣成的弟子们，便怀着这样且忐忑且激动的心情，带着扬眉吐气名扬四海的抱负，踏上了他们在宽阔舞台的第一场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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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恒生大戏院。
是夜，华灯盛放，电车轰鸣着于街道中央驶过，两旁衣香鬓影，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喧嚣的背景里，忽有一辆纯黑色的劳斯莱斯飞驰而过，横冲直撞，用力鸣笛，流线型的车身稳当当停在戏院贴着海报的正门口。
海报花花绿绿，上书一行醒目大字，北平梨园新秀喜荣成科班，今晚戏目《汉宫秋》，第三折。
车门推开，里面走出来一个器宇轩昂的身影。他匆匆瞥了眼剧院门前的宣传字，接过车童毕恭毕敬递来的风衣，便阔步飒沓进了其中。
“楚四爷！”
“四爷您来啦！里边请！”
“其余几位公子已经在最里头包房候着您啦！”
两侧侍立的忙碌人影，一字排开地鞠躬。来人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步履如风，随着牛津皮鞋叩击地面而发出脆响。他一身西装革履，黑风衣随意披在肩上，内里白马甲将身姿修得挺括，气场不凡。
这“楚四爷”名头阵仗俱来得大，惟独一张脸还生得年轻，浪奔头抹了雪花膏，正油光锃亮地梳向脑后。高挺的鼻梁上还架着副金丝的西洋镜，一对含情目就这么朦胧胧隐在后头，似笑非笑，当真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模样。
这位贵公子甫一踏进包房的门，里头就有人声笑骂道：“人模狗样！”
楚四爷也不生气，只十分得意地摸了摸下巴：“怎么着，嫉妒本少爷的仪表堂堂呢？”
又有一个大嘴巴子接话道：“不敢不敢。到底是留过洋的人了，不是当年那个和哥几个上树掏鸟蛋的楚煜了——”
包房里几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熟络地张罗他。楚煜大马金刀地坐过去，摆了摆手：“别提了，你们当我愿意穿成这副模样呢，勒得腚疼。”
众人一看有猫腻，连忙嘘声起哄。
楚煜在小二递来的热毛巾上擦了擦手，砸吧着嘴皮子道：“我前脚刚下轮船，后脚我家王母娘娘就给我安排了相亲，这不，第五个刚结束呢。”
身旁一个削尖脸的给他斟了壶酒，继续调侃他：“楚四爷艳福不浅啊，对方是哪家小姐，怎么还不高兴上了？”
“沈宜秋。前些年五四运动里的学生代表，举着旗子打头演讲的那个——这种婆娘我可要不起。”
一众狐朋狗友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品出不对劲来：“不是，那她应当比你大上不少岁数啊？”
楚煜抓了把瓜子开始嗑：“女大三，坐金山，我娘说的。不过我倒不太在意这个，看对眼了，管你雌雄老少都好说，看不对眼了，你就是四大美女转世也免提。”
他拍了拍大腿，状似哀叹道：“不过这么些年了，还真倒霉，一个看对眼的也没碰上！”
角落里有个狗腿子殷勤地捧到：“是了。楚四爷年纪不过十九，又一表人才，着急成婚做什么，看不上也是正常的。还不如先寻几个知情识趣的小娘们，快活快活！”
楚煜“哼”了一声：“你们请客？”他接住嘴里头啃剩下的瓜子皮，另一手指着尚且空旷的台上道，“大老远儿把我喊来，紧赶慢赶的，就为了跟个旧朝老太监似的听戏——你们这帮大老粗的什么时候还学会修身养性了？”
那瘦尖脸儿讳莫如深地一笑：“这你可就不懂了……”
他拢起手掌，凑近了楚煜，正打算深一步解释。这时戏台上大灯骤亮，梆子“砰”一声敲出铿锵的金石之响，鼓点紧随其后奏出一阵吊人心弦的急急风。那瘦尖脸儿顿时瞪大了眼睛，朝前前后后高声招呼道：“哎，来了来了！”
“妾身王昭君，自选入宫中，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送入冷宫，甫能得蒙恩幸，又被他献于藩王形象……”
这一折，唱的正是昭君出塞，汉元帝于灞桥送别。貂裘改了汉宫妆，上台的伶人斜抱琵琶，容貌被厚重的斗篷尽数敛下，只露出半截尖尖的小脸，一双娇艳欲滴的唇开着阖着，从牙关里吐出珠圆玉润的词句。
楚煜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连瓜子也顾不上嗑了。
“自古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今日灞桥饯送明妃，却早来到也——”
又是一阵快板噼啪奏响，汉元帝驾引文武百官同上，昭君仿佛羞于见他，又仿佛急于见他。颤抖的手腕，将矛盾情绪复刻得淋漓尽致，终究是将斗笠一掀而开。
楚煜终于看清了伶人的真容。那应当是个男子，也应当是个美人。钗钿花黄缀在他的额间，衬得容貌也如珠翠般闪耀逼人。他眉梢被墨笔勾吊着，眼睑里细细敷了薄红，唱到情浓处，仿佛真真切切将要潸然泪下。楚煜坐在二楼视野绝佳的阁楼里，遥遥俯瞰着他，恰好对上那人眼波流转时，不经意的满目清明。
像是三九天冷寒潭里，一捧解渴的水，浇得他三魂七魄齐齐打了个甘美的哆嗦。
看台下登时爆发出一阵嘶吼式的叫好，相比之下包房中更显得鸦雀无声，只听得到低低的抽气。
“嘶——倒是个标致的生面孔，可惜了，年龄不小。”穿长衫的男子搁下手中茶碗，若有所思道。
楚煜敏锐地竖起了耳朵，目光仍追逐着那翩跹的倩影：“什么意思？”
长衫男子两指叩击着桌面：“楚四爷，你看这人怎样？”
“挺不错。”楚煜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我说唱的。”
台上渐入佳境。无能的君王与倾轧下沦为牺牲品的妃子，依依惜别，吊喧着他们从始至终阴差阳错的姻缘。王昭君想近前却又踌躇，汉元帝想伸手却又胆怯。京胡悠扬如泣如诉，满座喝彩此起彼伏，但落在楚煜耳中只是场默剧。他出神地注视着那乾旦的脸，戏文里唱了什么压根一字也没听见。
长衫男子抿了口茶，鼠眼里闪动过狡黠的精光。
“兄弟今儿个卖你个顺水人情，楚四爷，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我呐。”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尽量保持日更的节奏
本章中的唱词均引用自杂剧《汉宫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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