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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铁马缨枪(2) ...

  •   喜荣成科班不大,在百花齐放的四九城里也还没唱出什么名气。因此,收成只供的了三十几口人住一个四合院。

      宿舍早已人满为患,惟有杜近兰座下两个大弟子的屋里还有空闲,能多挤下一张床。因此,林晏绡便被安排到了这里。

      未来舍友倒不眼生,其一就是早上给他自愿当脚力的金少侬。健壮的少年依旧是火炉一样的不畏寒,光了个膀子便在窗边晃悠。眼见一个颀长的人影远远过来了,吓得直接从窗台上掉了下去。

      “快快快快躲起来!”他手舞足蹈地指使着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半大小子,后者立马停下了大吃大嚼,把头飞速蒙进被子里。

      林晏绡刚一踏进去,便看到了一脸正人君子状的金少侬,和一团不停抖动的被窝。

      “你们……是在……”林晏绡用手指了指墙角,又指了指自己,无语凝噎。

      谁知金少侬竟和他面面相觑,也是大吃一惊的模样:“原来不是师父——吓死我了!”

      他哈哈一笑,变脸似地拍了拍手,扯着嗓子道:“别藏着了!警报解除,出来见人!”

      他热络地向前跨了两步,仿佛想拍拍林晏绡的肩,但又觉得不太合适,便紧了紧自己豪放不羁的裤腰带:“那个,这是江少琴,师父的二徒弟。”

      对方也十分配合地从被子里钻出了头,一双雀儿似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注视着来人,腮帮子还鼓着:“是晏绡哥哥吗?”

      “论资排辈,你可比我大哪。”林晏绡走过去,笑着和男孩击了个掌。

      那男孩一张小脸还未张开,雏形却已生得十分漂亮。软糯可爱,神情伶俐,眼睛熠熠有神,可惜架势尚且不足,要在《汉宫秋》里担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的角儿,兴许还费力了些。

      男孩动了动喉头,囫囵个把嘴里的饼渣咽了下去:“那就不按辈分来叫了,你喊我少琴就好!哎哟——”

      金少侬从后头给了他一脑瓜子,神出鬼没地斥责道:“得了吧,谁在外面天天装霸王,新来一个同门就威逼利诱人喊你师哥的?”

      他不曾真用力,江少琴也只是在假演戏。他哭哭啼啼地捂住了脑袋,一头扎进林晏绡怀里:“看见了吗,师兄成天就是这么欺负我的!还好你来啦,以后就有人给我做主啦!”

      “去去。”金少侬把他挥开,拉着林晏绡就给自己洗白:“小没良心的到处说我坏话,那饼还是我今天出城给他捎的呢,被师父发现了我就得连坐——”

      林晏绡侧了侧头:“为什么?”

      金少侬摇头晃脑道:“伶人嘛,嗓子总是最金贵的,吃多了甜腻的,声腔便不正。而且向他这个年纪——”他用手指戳了戳江少琴的额头,咬牙切齿道,“胃口大的跟头牛似的,一不小心就肥成球了,还怎么登台?”

      “小孩子正长个子头上,也是人之常情。”

      江少琴眼皮子一翻,赏了金少侬一个白眼,再一睁便成了个地里的小白菜模样,用力朝林晏绡点头,表示发自肺腑的赞同。

      “再瞪!”
      “晏绡哥——”
      “哎……”
      “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时辰到了,睡觉!”

      新月高悬,而长夜将至。陋室屋瓦凋敝,狭小洞天内却自有缤纷。嬉笑打闹掷在地上,是寒夜也驱不走的暖意洋洋。少年人的友谊缔结得如此之快,没有隔阂、没有障壁、没有排斥与提防。

      这是林晏绡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夜晚,也是这具身躯拜别肮脏泥潭的初次新生。离愁与杀戮,仿佛被吵闹声席卷着走远,很多很多年,他都没有睡得如此香甜。

      《汉宫秋》开演在即,私底下排演得已经八九不离十。而今林晏绡来了,杜近兰便卖了他一个面子,给他安插了一个宫人的角色——这角色戏份挺多,虽然多在“站在主角后头当布景板”上,但能刷刷脸总是好的。

      林晏绡深知杜近兰的用心良苦,也对自己的水平很有数。大弟子金少侬,专攻武生,是自杜近兰还未自立门户前便跟着学艺的。二弟子江少琴是个孤儿,被杜近兰在外出跑码头时发掘了出来,养了多年,养成了个好苗子。反观自己——根基不稳,年岁也渐长,练童子功基本是不可能了。且这些年来林父一直不愿他登台,私底下虽也言传身教了些戏曲皮毛,但终究是花拳绣腿,离真正挑起大梁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心怀感激,往杜近兰房间里跑得也勤。杜近兰是正儿八经的花旦出身,去年才歇影,唱念做打皆是经验颇丰,若能教授,那便再好不过——可惜此人本事是有,就是浑身都散发着股“我没什么事做但你们也别来烦我”的慵懒气息,林晏绡急于精进,便只能选择了蹲点这条捷径。起初,杜近兰对于他的频繁造访似乎是有点抵触的,林晏绡不能完全领会这种情绪,具体只体现在对方不愿直视他的脸上。只是小半个月匆匆过去,那拒人千里的氛围似乎也逐渐消散了,杜近兰应当是架不住林晏绡雷打不动的求知欲,耐心指点了他许多花旦工夫,偶尔也会和他有意无意聊起些过往的事,或是唱半折不再开嗓的小曲。

      而林晏绡也和同门弟子们逐渐熟络。白日里一起练功,夜里便和室友们挑灯对戏。林晏绡平日里总要起得早些,睡得晚些,原因无他,是昔年混迹娱乐圈时诞下的职业素养,一件事但凡不开工,开工便要做到极致,台下的时光总是最珍贵的。

      只是这一日,林晏绡收工回屋时,却见那里头灯花犹自跳动着。金少侬面色凝重,江少琴唉声叹气。

      “怎么了?”林晏绡坐到床边,撕下一块膏药,往腿上的淤青上按去,忍不住“嘶”一声皱了眉头。

      “再过两天就开演了。”金少侬走过来,沉默地替他揉了揉肩,“你还真是拼……”

      惯常这时候,金少侬都会顺道调侃一句“少琴,你学学你晏绡哥,成天偷懒摸鱼像什么样子”,但今天却没有,林晏绡心知他情绪是真的低落。

      “你们这么多年都拼过来了,我不努力点,又怎么赶得上呢?”

      林晏绡回过头去,却见江少琴抱着腿,垂头丧气道:“晏绡哥,你想成角儿吗?”

      “帮我捶捶这边,今早压腿时候拉伤的,好疼——”林晏绡差使了一声金少侬,没太在意地回道,“踏入我们这一行的,谁不想成角儿呢?”

      “我就不想。”江少琴闷闷地道,“我爹娘老早就死了,留我一个人在外头流浪,其实也就跟讨饭差不多。师父说我有天分,便把我收下了,可我也不知道天分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以后不用挨饿、不用和狗抢食吃了。可我也没预见过这么快就要登台唱戏,我怕、我怕……唉,我最大的梦想呀,就是开家糖果铺子。”

      眼见气氛越来越沉重,金少侬“嗤”地打趣了一声,出来圆场:“本质还是个吃货。”

      林晏绡却笑不出来。江少琴才十四岁,学戏并非出自本意,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地逼着,更别提什么热爱。这未免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他更担忧的还有别的。一个人一旦连自我都怀疑,铺设了“失败”的心理暗示,那必定是做不成东西的。自己咒自己,到头来什么倒霉事儿都会祸从天降。

      却没想到那预感竟应验得如此之快。

      开影前夕,戏班里处处紧锣密鼓,连最贪玩的弟子都不敢掉以轻心。林晏绡在房里换完了膏药出来,却发现门前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以前这个时候,戏班里大半人都还在床上挣扎着最后一丝懒觉——这样的反常,已经不是压力与紧张所能诠释的了。

      他心底“咯噔”打了一个突,三步并作两步往人群中挤去。夹道皆是恐惧与无助的目光,扯得他一颗心愈发下坠。

      果不其然。包围圈中的空地上,江少琴正捧着脖子,哭哭啼啼地跌坐在地。金少侬蹲在他旁边,神情沉重,搭着他的肩说这些苍白的安慰话。而杜近兰正袖手站着,浑身气息冷得像一把冰刀。

      林晏绡小声地凑过去:“师父,这出什么事了?”

      “嗓子哑了,不能登台唱了。”

      林晏绡茫然道:“啊?”

      杜近兰斜着眼皮俯视着哭成一张花脸的男孩,有哀其不幸,也有怒其不争:“随便来个阿猫阿狗给他点东西,他就一口吞了,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迟早吃死在这张嘴上。”

      江少琴顿时嚎得更凶了:“我、我也不知道……”

      一个失望中带着刺儿,一个委屈得语无伦次,林晏绡发现跟这二位统统无法交流,只好转头求助于金少侬。

      金少侬拍了拍江少琴的背,替他顺气,随之往林晏绡那儿附耳道:“昨天少琴出门了,说是有个打小的竹马找他。我看他挺开心的,也保证不会出什么岔子,就放他走了——结果那小子请他喝了杯糖水,里头……掺了蜂蜜。”

      蜂蜜齁甜,本就是伶人之大忌,少年人声带又脆弱,经不起折腾。江少琴知道其中原理,但估计根本没防备对方会害自己。

      林晏绡俯下.身,用袖口替江少琴擦干了泪水:“少琴,你还记得那个玩伴是谁么?”
      江少琴被他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抹了抹眼角嗫嚅道:“是阿啸……我们从前一直一起玩的,后来我来了北平,我们就失散了。我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杜近兰忽然很轻地“哼”了一声。

      “阿啸?叫得倒亲热,你知道他现在那儿做事吗?在尚春社!”

      尚春社,这个名字在场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正是和自家喜荣成撞了档期,即将同台打擂的戏班。只是尚春社创立得早,在北平已然唱出了几分名气,也收获了一帮固定的票友。而喜荣成方兴未艾,也没想着上去分一勺羹,《汉宫秋》初演只定在一个租金低廉的小剧院,只为了历练新人。按理来说,二者并不存在竞争关系。

      可既然阿啸也是梨园中人,那他必然懂得其中利害,再做出请喝蜂蜜之事,便多半是居心叵测了。

      林晏绡不忍地望了眼江少琴,只见后者把头压得很低,不敢承受四面八方如炬的目光,怯懦地不敢辩白。

      辩白也确实没有用——明天就开影了,主角却缺了席,这场戏还怎么唱?

      林晏绡用目光询问着杜近兰。后者疲惫地撩开了前发,淡淡道:“便不唱了。中午我就差人去把宣传报撕了,再跟票友陪个不是,给剧院打点些钱,也就这么过去了。”

      林晏绡明白,杜近兰是最刀子嘴豆腐心的。他看着凶狠严苛,不近人情,实则却做不出真正刻薄的事。就像他不可能硬逼着江少琴上台,看他出丑,看他从今往后的梨园生涯就此毁掉。

      “不能找别人替上场么?”

      “别人?还能有什么别人?我么?十九岁的汉哀帝,和三十五岁的王昭君,谁吃饱了撑的来捧这个场呢?”

      林晏绡张了张口,想问戏班子里三十多口人,难道捡不出一个能替补的。但思绪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又把话锋生生咽了下去。杜近兰不想江少琴夭折了前程,那别的师兄弟自然也不愿。排练途中,众人各司其职,练的都是自己的戏份。喜荣成里大都是初入梨园的生面孔,更不可能有过参演王昭君的经验。莽撞上场,只有一种对自己对科班都不利的结局,没人愿意背这个风险。

      林晏绡深吸了一口气,真诚地望向杜近兰:“师父,实在找不到人的话,要不就让我上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攻下章出场=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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