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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铁马缨枪(1) ...

  •   北平,八大胡同。

      子夜时分,灯红酒绿渐次苏醒。狭小巷口的浊浪中,充斥着劣质香皂味,混合着油烟与鸦片的草臭。不时有压低帽檐的男人从黄包车上下来,快步投身于这烟花柳巷。

      “嘿,小东西,爷看你今天……往哪儿逃!”
      “救、救命啊!”

      满身酒气的醉汉一扔手中酒瓶,拔腿就扑向前头的小男孩。那男孩惊慌回望,眼见那醉汉咧嘴色笑的脸近在咫尺,吓得脚下一踉跄,膝盖磕在地上,也顾不得流血,只一味狂奔而去。

      胡同两旁人影林立,却似司空见惯,甩着手将门用力一关:“闹春动静小点!吵死了!”

      人影追逐着没入了夜色深处。那是八大胡同的尽头,一座挂着角灯的小楼,上书三个大字,“芳和堂”。

      这不过是个唬人的称呼——嫖客们一般都称它作相公堂子。明面上是个不入流的戏院,背地里做的则是更上不来台的男娼生意。

      嘈乱丝竹,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板依旧可闻,破开门,愈发清晰。不辨雄雌的花旦一甩水袖,在简陋的戏台上忸忸怩怩地唱:

      “二九年华我未受过聘,任君你采破我的处子身,有限春光奴是无限恨……”

      堂下赤着胳膊的男人们爆发出一阵下流的哄笑。花旦娇羞地掩住脸,矫揉造作便从浓墨重彩里透出来。

      帷幕底下,纹着细眉的胖女人在手中账本上横划了一道。
      “《盘丝洞》,明儿个加演。”

      旁边跑腿伙计立马接过去,心想淫戏明令禁止,就好比它出生的相公堂子似的,遇上钱色二字还不都得灰飞烟灭。

      胖女人冷冷瞥一眼台上的动静,随之掀开了手边的帘子,一叉腰,朝里头喊道:“要哭到什么时候!”

      林晏绡就是在这个时候迷迷瞪瞪睁开眼的。

      他刚有意识,就被吓了一大跳,却不是因为那且尖细且粗犷的女声,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具棺椁之上。

      薄薄的棺材板,里头胡乱垫着一卷草席,上头尸体还未干瘪,显然咽气还没多久。

      那人脸上泛着青灰色,十有八九是过劳死。身量不高,看着上了点年岁,模样倒是很清秀——关键是,和自己有那么七八分相像。

      司命神出鬼没地提醒了一句:【那是你爹。】

      林晏绡:【……】
      他算是彻底清醒了。

      胖女人见他呆呆傻傻的,不耐地催促道:“钱都结在这儿了。”她从腰里摸出一个布袋,遥遥甩在棺材旁边,听声音不过是可怜的几个大洋。“你爹不在了,堂子里会有负责的人替他入殓,至于你,要去要留随意。但我们有规矩,不留不干活的口粮,你明白吧。”

      林晏绡当然不明白,但还是讷讷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告诉你。”

      这才有时间思考去来龙去脉。

      眼前这具尸体,也就是原身的父亲,是科班出身的一名武生。可惜有志不在梨园,出道没两年,便动了凡心,和勾栏院里的一个妓子私相授受。东窗事发后,班主大斥其不思进取、败坏名声,将他逐出了师门。一对同病相怜的野鸳鸯,便在一个月圆花好夜,携手私奔了。

      初时,日子虽过得清贫,相依为命倒也能过出甜滋味来——可贫贱夫妻百事哀。二人没读过书,没有谋生之长,不食人间烟火,自幼便都是靠着张脸吃饭,小生意屡做屡亏。林晏绡她娘终于受不了,在又一个月黑风高夜,跟着从前的恩客跑了,一去三千里,不知做了人的第几房姨太。

      孤注一掷的林父,在一无所有后彻底崩塌了理想,为柴米油盐所年迈的身躯,也不容许他再次回到敞亮的舞台。只得自暴自弃,转身沦落进了八大胡同的风尘里,陪酒演出,寄情烟草,最终在操劳与毒.瘾中,生生化作了一条黑籍冤魂。

      林晏绡抹了把额头:【还真是……耐人寻味。】
      却抹到了一手蜡黄的泥灰。

      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掌心,愣了片刻,随即才想起去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后台杂物堆里,七歪八倒地插.着面镜子,倒映出一张灰头土脸,和被臃肿棉衣包裹得看不出轮廓的身躯。

      林晏绡艰难地动了动胳膊,心想原身当真是品味堪忧。

      【倒不是出自他所愿。】司命应道,一段记忆随之闪现入他的脑海。

      唇红齿白的男孩,被高大模糊的身影拽到衣柜边,用力套上了一件肥大的破袄。那人影蹲下.身来,抓起一把尘土,疯了似地往男孩的脸上抹去。

      男孩瑟瑟发抖,双眼紧紧闭上,但依旧听话地站着不动。半晌,对面忽然传来一声沉默的叹息。早生华发的青年缓慢摩挲开男孩眼边的尘土,露出一双小兔子般羞怯的眸。

      “梨园看似鲜花着锦,实际上却是个烈火烹油的大染缸。你从今往后,就在后台打杂,少出去亮相。这张脸……迟早会让你走上重蹈覆辙的老路。”

      青年紧紧抱住了男孩,落下一滴浑浊泪来:“若非真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晏绡,你断断不要……”

      然而越害怕的事,越是会不期而至,譬如眼下——

      林晏绡拾起指尖滑落的一方黄纸,默默犯起了愁;【去投奔他昔年科班同窗的师弟,这不还是要唱戏么?】

      司命已然替他做好了决定:【在正儿八经的科班里唱,和在相公堂子里唱……】

      林晏绡还没深想,便被后者渗出了一声鸡皮疙瘩,打断道:【别说了,我走。】

      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每个梨园世家都大抵难逃的宿命。从一而终,自先祖出将入相那刻起便被打上了烙印。

      林晏绡收拾起简陋的行囊,拈着一纸遗书,在四九城的白夜里,离开了这条牢笼般的永巷。

      踏着初秋的枫红,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路过一方不知谁家清泉,便打了盆水上来,将脸洗净。水波浮动,他望着倒影中熟悉却年轻的脸,身后梧桐树上又吹落一片新叶。

      视线随着落叶的轨迹,纠纠缠缠,落到井底。平静无波的泉水忽然泛起涟漪,映出的景色开始扭曲。北平依旧是那个北平,可巍峨城阙却开始剥落,青灰瓦描摹上色,活泛成了朱红,现出时光古旧却鲜艳的痕迹。

      像是相遇,像是结局。

      像是当年的长安。

      林晏绡用力扶紧了泉沿,无奈、悲恸、伴随着头晕目眩,因斗转星移而暂且淡忘的欢笑泪水,被物是人非再一次勾出心底。他不想让司命察觉那一瞬激烈变化的情绪,只得强撑着笑道:
      【说起来,从前两个世界的收尾……还真是屡试不爽。】

      他已经总结了出来,司命只能在脑中和他对话、或者用他的眼观察外物,但只要不交流,就不能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对方的反应更加固了他的肯定。司命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任务完成了就好——说起来,你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弦”是什么属性.吧。】

      林晏绡有气无力地直起腰来,继续赶路:【你说吧。】

      【是“喜”弦。】

      林晏绡竖了竖耳朵,愁闷暂下了眉梢:【难得听到了个褒义词。】

      【是这样。】司命竹筒倒豆子似地,【“喜”弦的人格,风趣幽默,活泼率直,心眼儿也少,还挺会撩的——应当是最好攻略的对象了。】

      林晏绡抱紧了行囊,心想那也无济于事,横竖都是要死。

      【前几个世界劳苦功高,就当是给你歇假了。】司命听不到他的心音,但也不傻,品出惆怅中的几分尴尬,便开始自顾自加戏。

      林晏绡随口回他:【也是,早点完成任务,也就早点回到现实。】

      喋喋不休的司命发出一个类似轻笑的音节,忽然没了回应。

      凌晨五点的大街上空空荡荡。除了他这种无家可归的人,此刻会出门的也只有叫早的小贩。林晏绡匆匆拒绝了一份报纸,一瞥划过首页醒目的年历。

      1922,民国十一年。

      抵达戏班的时候天还没亮,灰蒙蒙一片里,惟有高亢的吊嗓声破开晨雾而来。整齐划一的步伐、踏着京胡的鼓点,一招一式,是起早贪黑的梨园后生们开始练功了。

      “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往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打头的大弟子一擦手巾,声如洪钟地喊:“师父,有客人——”

      “少侬,你招待他进来罢。”

      金少侬咧嘴一笑,朝身后一干忿忿不平的后辈做了个鬼脸,凶巴巴道:“看什么看,继续做早课,不许偷懒!”

      天井内顿时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嗤——”声。

      高壮的身影不以为意,径直走到了大门边。见到来人,那双带着点匪气的眼首先亮了一下。

      来人一张瘦削的小脸,白得像是个冰雪雕出的瓷娃娃,隽秀眉目像是被墨笔浅淡勾勒过似的,甚是合适。他的鼻尖在更深露重的跋涉中冻得泛红,正可怜兮兮地抽动着:“来找杜老板。”

      对方很不自在地揩了揩人中,随之拎过了林晏绡怀里的包裹:“是杜近兰吧,往里边走。”

      初秋的北平已有寒意,习以为常的少年却只穿着一件短打,被汗水浸得莹莹发亮。他掂了掂手中包裹,没事找事一样地道:“怎么这么轻——你是师父说的那个要来戏班里常住的人吗?”

      林晏绡没回答他的自说自话,快速向前两步:“是不重的,我自己拿就行。”

      “不用。”金少侬立刻把行囊提溜去了另一只手,执拗道:“你赶路肯定累了,我来忙吧。”

      林晏绡没拒绝他的热心,只因这戏班本就巴掌大的地界,不多时,便到了最里头的厢房。木门大开着,还未望见人,便听见一段儿飞泉鸣玉似的唱腔。

      “糠米本是两相依,何人簸扬作两地。好似五娘与夫婿,贵贱终无相见期。
      莫非是落第无颜返故里?莫非是贪恋娉婷遭绊羁,莫非是遭遇凶险葬客地?”

      “师父今儿个怎么唱起昆腔了?”金少侬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将行囊搁置到桌上。

      那班主和他显然是极其稔熟的模样,眼皮子也没抬地回道:“旦角儿多以柔靡婉约见长,本就和昆腔融会贯通——倒是你,半个月后就要登台了,《汉宫秋》排演得怎样了?”

      金少侬作嘘声状,摇了摇手指:“不在话下。”

      “不在话下也得练,若是丢人现眼,连累的可是一整个喜荣成科班!”严厉中微带嘶哑的嗓音从屏风后拐出来,林晏绡这才看清了杜近兰的真容。

      那是个高挑的男子,骨架不小,但生得很是阴柔。他棱角分明的指尖斜握着一柄水烟枪,长而卷的前发垂到唇边,随着吞云吐雾的气息而晃动,应当是精心烫过。一双凤眼眼角上挑,远远看向林晏绡:“是他的儿子吗?”

      这里的他,应当指的便是自己的生父了。林晏绡点了点头,将书信双手呈上去。

      对方草草看了几眼,对于师兄逝世的消息没作什么表示,只冷冷喊了声那已自说自话开始喝茶之人的名字:“金少侬。”

      金少侬忙不迭抹了把嘴角,茶叶渣子都来不及吐,直冲他连作了三个揖:“明白、明白。”

      说罢,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惟有嘹亮的大嗓门在风中久久回荡:“俺林冲来也——”

      杜近兰把门掩上,冲局促站着的林晏绡道:“坐。”

      林晏绡冲他涩涩一笑,等对方先入座后才磨蹭到了他身旁。杜近兰拢了拢脑后的束发,漫不经心的动作更显出三分女气,七分颓靡:“你父亲已经和我打过招呼了,意思是让你来我这儿,坐科学戏——不知道你决定好了没有。”

      林晏绡哽了哽脖子:“啊?”

      杜近兰忽然笑了。他从桌上堆叠的公文中抽出空白一张,推到林晏绡眼前:“坐科画押,相当于把自己卖给戏班了。从此后衣食住行由戏班包办,但赶场子赚的钱也要五五分。契约有年限,若想提前走——基本就是说有人愿意给你赎身的话,那要付挺大一笔钱,明白么?”

      林晏绡这才反应过来了。艺人签合同嘛,和他在现世见识到的没差,只是这几十年前的梨园,显然还要比吃人不吐骨头的娱乐圈来得良心多了。

      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签。”

      “你可想好了?”
      “我可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呀……”

      班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仿佛很喜欢这样识时务的少年,带着赞许朝椅背上仰了仰身体:“行,那你就算是喜荣成的弟子了。按规矩,入这行便要跟着同辈改艺名,比如少侬他们,就是‘少’字辈的。但你父亲和我曾是同门师兄弟,你来,也不算是外人,想必他在天之灵也不愿你忘本,这一步,就省了吧。”

      林晏绡垂眸,拈着红泥按下指印:“那就多谢师父了。”

      “骨相不错,好好磨炼磨炼,以后说不定也能成角儿。”班主从善如流地接下了这声称呼,用烟杆敲了敲林晏绡不写字的手。林晏绡又客气了声,将合约递给对方。

      杜近兰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小的步履变幻皆流露出花旦的身段,口里又念出忧愁的哼吟:
      “想钗钿罗襦当日嫁,我也曾熏兰麝戴凤簪花。我也是闺阁女红颜秀发,我也曾与夫婿同照菱花。
      如今是红颜丧尽人憔悴,怎及她金屋供养富贵花……”

      林晏绡:“……”

      他进的可能不是科班,而是个充满着Drama King的蹦迪厅。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背景是架空民国,与史实无关,大框架或存借鉴,细节多有出入。主角未来在戏曲行业中的奋斗史,也因金手指开大,而有部分穿凿附会,乃至于天马行空之处。纯属虚构,请勿考据,也请勿当真^_^
    历史值得敬畏,艺术家值得钦佩,特此致敬。
    “二九年华我未受过聘”引用自《盘丝洞》
    “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往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摘自创立于1904年的梨园科班富连成的训词
    “糠米本是两相依……遭遇凶险葬客地?”“想钗钿罗襦当日嫁……金屋供养富贵花”引用自昆曲《琵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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