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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城春草木(18) ...

  •   楚煜的敢做不敢当的不辞而别,其实是事出有因——那日天未亮,飞鸽传书便送来急报,说是朝中异议之声愈演愈烈,甚至以撞死老臣的学生们为首,爆发出了一场不小的暴动。

      根深蒂固的门阀世家,仍不曾真正服从于势力单薄的新皇。尊位岌岌可危,楚煜显然不可能让他们如愿。第二日,新帝颁布诏令,以铁血手腕镇压一干负隅顽抗的朝臣,并将撞死老臣的尸体曝晒于菜市口,以儆效尤。同时,三千羽林卫把守宫城,勤王护驾。铁壁铜墙,将六月溽暑的长安,包围出一片死寂肃杀。

      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散不开的血雾。硝烟中乌衣子弟低头穿行而过,无人再敢以身试法。

      有些事情是那枚虎符里早已点破的。楚煜治国有方恩威并施,但激进太过,极易剑走偏锋,需要规劝扶持。

      前者后者,统统应验。

      揭开历史的沉疴,一个脱胎换骨的崭新时代,终于从流血的伤疤上诞生而出。

      一年之后,新政彻底自上而下全面执行,大庆“人政”达到巅峰。盛世清平,朗朗乾坤普照大地,人才济济如泉涌,城狐社鼠无处遁形。

      许多年前,楚煜曾无数次在春秋大梦里绘过这样的蓝图,并将此奉为九死不悔的夙愿——可夙愿得偿,他却一点也没开心起来。

      这一年里,林晏绡安安分分,只是身体却越来越差。

      天地改了面貌,时光却似在他身上飞速流逝。国泰民安都成了黑白色的背景,而他就那么漠然地坐卧于红尘外,像一株垂垂老矣的菩提,目送着万木逢春。

      名医高人也不是未曾请过,只是全都不见好转。天材地宝跟不要钱似地往上送,也依旧只尽了“吊一口气”的力。

      这夜,月朗星垂,寒鸦凄切。温泉别宫的屋檐下,一盏荧黄的风灯来回摇晃,梧桐新叶悄然落了满园。

      穿着缎袍的小太监侍立在门外,双手插在袖里取暖,时不时朝屋内小心张望一下,似乎担心偷懒被发现。

      别宫的隐私工作很周密,下人本没有机会打探主子的事,但他所站的门上,窗纸恰到好处地被戳了一个洞。里头芙蓉帐暖,肩并肩靠坐着的正是当朝圣上,和他久不露面的太傅。

      世人皆道新皇暴戾恣睢,定是忌惮太傅擅权,方才有意提防。殊不知真相抽丝剥茧,却是金屋藏娇。

      中药浓重的苦味充斥着房间,经年累月散不去,即便隔着一道门,小太监也依旧能闻到。他抽了抽鼻子,看见层叠被褥里伸出一双清矍的腕子,白皙无骨,环住了他身上人的脖颈,蜻蜓点水般地亲吻。

      小太监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双手忍不住抓紧了衣衫的下摆。他从孔洞里更专注地窥视,看见平日杀伐果断的圣上,正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双手撑住床边好不压到病中的人,投以虔诚的回吻。

      “小太傅。”他呢喃般道,“好喜欢你……”

      对方极轻地笑了一声,单手在他后脑上轻抚:“要不要?”

      那是双非常美的手,疾病缠身也不曾摧毁风骨,此刻由于苍白,其下蛰伏的青筋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小太监瞪大了眼,有些可惜,却又觉得真是过分的煽情。

      “不要了。”少年天子声音粗重,与偷窥者的气息如出一辙,显然已被撩起了火。但他仍是克制住,执拗地抽开了身,“你身体不好……待会大夫就快来了,从前在如意坊给你开药的那个,悬壶济世轻易不出山的高人。”

      他捧住了林晏绡的脸,哄小孩一样小声道:“都会好的,好不好?”

      但他其实才是最要人哄的那个。林晏绡吃力地弯了弯嘴角,浅笑着默许。

      小太监看着那艳尸一般凄美的笑,努力将下摆抓得更远了些。

      宦官原是没有子孙根的,哪怕产生了反应,也不怕被别人看出来。

      可他怕。

      园外又传来倥偬的脚步,小太监刹那间挺直了背,捏着嗓子高声道:“有医者觐见——”

      “进来。”熟悉的发号施令声传来,小太监瞥了瞥浓重的夜色,悄悄退到了不起眼的一旁。长安的秋愈发更深露重,许久后,有两个身影踏着台阶出来。

      “怎么样了?”楚煜压低了声音,满面凝重。

      老者摆了摆手,眉目闭出深深的沟壑:“病根深种,久积勃发,还请恕老朽……无能为力。”

      楚煜看见对方的神情,心尖便拔凉了一半。神医一生洒脱如顽童,每当正经的时候,便预示着又一个生命的消逝。

      楚煜不死心地追问了一下:“药石无医?”

      老者叹了口气:“何必说出来呢。”

      楚煜终于停止了无畏的挣扎。他抹了把脸。刚会完朝臣,还来不及褪冠旒,珠串遮住了他疲倦的面容。

      “还有多久?”
      “不超过三个月。”

      楚煜静默了一下,现出前所未有的冷静:“朕明白了。”他点点头,机械地重复道,“朕明白了。你去找内务府拨药款吧,朕进去……再陪陪他。”

      老者却只朝他拱了拱手:“我救不了他,不收这个钱。命数无常,皇上还是不要强求。”

      楚煜没有回答,只抬头望向高耸的苍穹,落叶如星光般凋零下来,这尘世如梦如幻,却再无人能陪他见证……他细想了一下,只觉得如钝刀割肉般揪心。从前他曾听闻过无数昏君拱手河山讨美人一笑的先例,当时只觉得滑稽且鄙夷,若能执掌生杀大权,又何必为了情之一字折腰。没想到谶言兜兜转转,终于应在了自己身上。他赌得到天下,却换不回一个他。

      楚煜缓缓收紧了五指,踟蹰着不知是否该折返。年轻而桀骜的脊背,似被西风压得佝偻。

      ·

      彼时,室内。

      臊眉耷眼的小太监不知何时溜了进来,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眼见无人,便直直半跪在了林晏绡的床边。

      “太傅。”他小心摇晃着对方的臂,“是我,林太傅。”

      床上人刷然睁开了眼,满目清明:“楚琰,你来了。”

      “小太监”飞速地点头:“是,我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只差你做决定了。”

      林晏绡抬了抬手,双眼复又劳顿地合上。平王殿下显然已胜任了太监的职位,立马殷勤地将床头暖炉送过去。林晏绡端在手里,若有若无地抚摸了一下,檀香由浅入深地弥散开来。

      “人证物证,魏王海军,王公的残余势力,都布置好了?”

      “是。”楚琰应道。贴着易容的脸不允许他做出太多的表情,可眼中迸射出的热忱不会作假。

      林晏绡似乎犹豫了一下。楚琰不知道,那是他在与脑海中的系统对话。

      【检查一下好感度。】
      【99%。】

      林晏绡“啧”了声:【麻烦。】
      司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快要死了。】

      林晏绡坦然:【我知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

      “半月之后,九月十五,霜降。”林晏绡双指忽地在暖炉瓷面上叩击了两下,发出清脆而惑人的声响,“可以动手了。”

      楚琰愣愣地点了点头,继而做贼似的望了眼门外,凑近了脸欲言又止道:“那我最近……还能来看你么?”

      林晏绡漠然地偏了偏头,只留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侧脸。高傲的动作却不让人心生厌倦,只因他似乎生来就该如此。
      “京城眼线太多,不安全。楚琬以胞弟面容,顶替你的名义留在藩地镇守,对外声称海军出海巡逻故不露面,这终究是个不长久的缓兵之计——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回去,要把所有的细节都检查得毫无纰漏。”

      楚琰眼中闪过一瞬巨大的失望,他恋恋不舍地盯着那病恹恹的美人,不甘地应道:“好。”

      “还有。”林晏绡忽然直勾勾地叫住了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我对天发誓,决不会亏待林家。”楚琰很快反应过来,凿凿道,“柳雨霏也是——我若登基后,便封她为郡主,为她许配一段良缘。”

      “还有……”他顿了一下,“我不会对皇兄赶尽杀绝。”

      林晏绡这才颔了颔首,看他一脸惊慌的模样,忽然被逗笑了:“何必对天赌咒,你如违此誓……我到了地下也会回来算清这笔账的。”

      楚琰苦笑了一下,很轻地咕哝了一声,除了他自己,再无人听清:“故人夜夜入梦来……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

      沉溺于即将痛失所爱的悲痛中的君王并未察觉,有些草蛇灰线,早已在绵延千里前悄然埋下。

      九月十五,霜寒初降,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透骨的冷意。长安皇城四面八方,有无形的擂鼓匝匝敲响。

      庆王楚琰突然发难,带头列出楚煜三大罪状——其一,大兴土木,昏庸无道,极尽奢靡手笔的温泉别宫就是最好的佐证。

      其二,残害忠良,不听政见。“忠良”不一定名副其实,但当年被处死老臣的家眷终究阴魂不散。倾倒的势力死而复生地纠集,曾自扫门前雪的钟鸣鼎食之家,竟攒现出了空前的团结。

      其三,六亲不认,罔顾人伦。负责入殓的抬灵师蹑手蹑脚走上金銮殿,哆哆嗦嗦地指控出了一桩令满朝悚然的事——皇陵中根本没有太皇太后的尸首,入土的根本是一具空棺!

      那太皇太后究竟被埋在哪里?戚家和楚煜不共戴天,戚芊羽和尹氏的妇人龃龉,更是个心照不宣的宫闱秘密。心狠手辣的君王,会怎样对待这具有深仇大恨的遗尸?

      龙座之上的君王负手而立,目光深沉,脸色阴沉至极,座下抬灵师已抖成了一根筛糠。

      对质的结果、是否要开棺求证都已然不重要——不悌不孝,是修身立命的做人根本也无,又怎么配当一国之主?而忤逆大罪,轻易口说无凭,那人既敢咬定,便绝非空穴来风的捏造。

      数年经营,楚煜的皇位早已固若金汤,谁也料不到世事无常,竟会这么快又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可一个王朝的更迭,历来都是由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所掀开的。更何况是这样厚积薄发的伏笔。

      庙堂之中内乱不休山雨欲来,江湖之远波澜又起。是时,海军统领魏王于东海起兵,劲旅自南方泽国撕开一个豁口,刀尖北上,长驱直入剑指京畿。

      国土泱泱,幅员辽阔,一刀狭长的疤痕本不能真正伤及它的命脉,可城池沦陷的趋势却并没有停止。七日后,是夜,奏折邸报一片片如白刃劈来,刀斧加身的楚煜枯坐于半壁愁灯下,眼皮倏地跳动了一记。

      远处又有妖风吹过,长鸣灯烛苟延残喘地摇曳,映出繁华谢幕似的冷清。

      他打开最新呈上的奏折,缓慢间极紧极紧地握住了拳头。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的愤怒。

      他将拳头往桌子上重重一捶,“哗啦”一声撕开了笔墨未干的奏章,向着空无一人的殿内狂喝道:“——人呢!找到了吗!”

      毫无感情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没有,但循着痕迹,应该是往东海走了。”

      楚煜颓然地抹了把额头,火光于他眼底熄灭,再燃不起一丝希望。

      一盆幽兰,安放在紫宸殿吊脚的长桌边。花叶葳蕤,于灯影横斜下婆娑摇曳,将倾倒的身影拉得厚重又绵长。

      那曾是林晏绡亲手种过的花,可花有重开之日,离人却再无归期。

      楚煜是在当日早朝事发后找不到他的。林晏绡没有留一封书信,不告而别,像是凭空蒸发一样没了踪迹。一开始楚煜心急如焚,以为他是被人劫持了,或是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不想让他见到他衰朽的容颜。可他现在明白,自己才是真真正正地错了。

      奏折上快马加急,报的是前线战事吃紧。骠骑将军陆琊,与海军大将魏王楚琬里应外合,大开洛阳城门,一同征讨暴君,旗号打的是正本清源,替天行道。

      当年是林晏绡一手举荐他,也是他的出现让戚绥的死如此顺理成章——这世间因果循环,养虎为患。机关算尽反报应了自己,当真是笑话。

      窗外浓云蔽月,晦暗不见前路,霜降已过,马上就是一个冬天,兰花快要停止生长,它将定格在它最欣欣向荣的地方。

      恍惚间,似有人拨弦弹管,楚煜知道那是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后果,才会诞生出这样美好的幻觉。为的是江山社稷,为的是力挽狂澜,也为的是他生死不明的恩师,他众叛亲离的……一生所爱。

      很多年前,他方才登基,撤了紫宸殿中裹脚布似的经幡,拉着林晏绡四处张罗打点,像是一对眷侣在布置着他们温馨的小家。林晏绡随手摆弄着一盆兰花,修修剪剪枝叶,信口哼唱道:

      “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国破家亡的悼词,于他口中如吐珠玉地轻吟,倒有了点柔靡婉约的曲调。楚煜侧耳听着,只觉得风雅动人。那时正值太平盛世,没有内忧外患。兵不血刃,夜不闭户,玉树琼枝被养在温室里,京华烟云中怨声早已被埋入旧诗篇,又何必识那凄凄切切的干戈?

      而今犹似初识。

      亘古长夜里,马蹄声阵达达,自四方上下逼近这灯火通明的宫城。巨木撞击城门,火把点燃旗帜,自云梯攀援而上的士兵多如过江的蝼蚁。楚煜走到城楼之上,看见火光冲天处万箭齐发。

      江山此夜,长安城破。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第二卷结局=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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