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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城春草木(10) ...

  •   湖州之行一波三折,返程路上倒是一帆风顺。

      招安悍匪,惩治贪官,平反冤案,对于水患更是治标治本。景和帝龙颜大悦,在林晏绡回京当日便下谕诏,将其提拔为大理寺少卿,并大行嘉赏,除却金银财宝外,更赐别院一座,地段任由挑选。

      林晏绡跪受皇恩,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那许久未见的安王,沉声报上了一个地址。

      ——那是安王名下浩如烟海的别院中的一座,和他现今所居的一样,对外统统宣称无主。

      他这一遭变革做得惊天动地,大有敢为天下先之意。一心谋逆的戚绥会怎么看待他,还真是林晏绡所没法掌控的了。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营造出“效忠于他”的表象,给那位疑神疑鬼的大将军隔空喂一粒定心丸。

      更何况他人虽远在塞北,阴魂不散的程度却是分毫不减。

      没过几日,林晏绡便收到了来自戚绥的信,里头问道:“乔迁新宅,不知住着可还舒服?”

      口吻亲密得如同老友间最寻常的关心,却让林晏绡深感无力地叹了口气。

      安王的眼线,果然还是在无时无刻地监视京畿。

      那时林晏绡已收拾好了为数不多的行李,拜别了曾共事的同僚,听了满脑门“飞黄腾达”的贺词,卷铺盖去了大理寺。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放在放置卷宗的库房。

      戚家一脉,根深蒂固。一个封王的大将,一个跋扈的皇后,二人的生父,更是太.祖在位时的首辅,曾立下赫赫从龙之功——横看竖看,都是一棵无法撼动、也无法拔除的大树。

      可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不招风的大树?

      林晏绡不带心浮气躁地翻开一页卷宗。只要找到安王一党的破绽,积少成多,总能伺机而动,将其一击扳倒。

      书页沙沙的声响在狭小的库房中回荡,紧闭的房门忽然拉开了一丝空隙,阳光泼入,浮尘起旋。

      信步走来的人影望着一地分门别类的卷箱,忽而已有所指地笑道:“你也看安王不顺眼了么。”

      林晏绡捏紧了书脊,含混道:“大理寺卿说笑了。”

      对方看戏般地挑了挑眉。

      顾令扬,当朝大理寺卿,掌刑狱大权,正是他半大不大的顶头上司。这人比林晏绡年长十岁,言行举止却仍像是个不着边际的少年,豪放浪荡,我行我素,十分令人喜忧参半。

      一则是因为此人太过不羁,曾立下为争夺某绝色花魁的陪酒权,而和侯府世子在青楼大打出手的光荣事迹;二则是因为此人确有真才实学,上朝谏措犀利毒辣,常常把一班老臣都噎得中风,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处理司法时更是铁面无私,熟练沉稳得像是被人魂穿了一样。

      顾扬是个能臣,但也是个孤臣,朝中对他最多的评价就是两个字,“有病”。

      林晏绡和这位神经病自然也没多大的交集,但并不认为他已经病到可以毫不避讳地问出那样的话了。

      【他……是不是戚绥的手下?】林晏绡本能就是戒备。

      【不,你们是友非敌。】司命悠悠道,【你放心,他可以信。】

      “我从你刚进大理寺就注意到了,你一直在有意打探嘉熙年间的事,还有戚家的背景——放心,你做得已经够不着痕迹了,也只有我这么敏锐的人才发现得了。”顾令扬揩了揩鼻子,似乎察觉到了林晏绡的窘迫,解围道,“那什么——虽然我在外头的名声不太好,但真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我只是觉得,我们既然志同道合,那有些事你知我知,便可以齐心协力地完成,也好过单打独斗啊。”

      林晏绡紧绷的脊背缓缓松下来,心知系统不会在这种事上坑自己。他放下卷宗,随意地靠在书架上,听顾扬说完了最后一字,继而竖起了单掌。

      “不过是为君为主罢了。”

      顾令扬眼底一亮,拍上对方悬空的手。掌与掌相击,发出一声脆响,继而重重相握,如君子结义,歃血为盟。

      一切尽在这相视不言之中。

      这段时日公务缠身,林晏绡已许久不曾回过家。眼看快到年关,有些琐事也必须打点。他已提前修书告知了柳雨霏,拜别大理寺卿后,便打道回府。

      长安城的第一场大雪,伴着归人的脚步匆匆落下,悄无声息间,便覆满了白头与瓦上霜。

      林晏绡风尘仆仆赶回城南宅邸时,只觉得浑身都快冻成了一尊冰雕。正勉力摸索出钥匙,紧闭的大门便被人贴心地从内拉开。

      柳雨霏探头探脑地从门后露出来,眼底满是惊喜:“公子,你终于回来啦!”

      她正打算扑过来,鼻尖忽地出现了一串鲜红的糖葫芦。山楂外裹着蜜色一层薄衣,在寒夜里泛出晶莹诱人的光泽,浑圆硕大,分毫不曾沾湿,显然被一路精心保管着。

      林晏绡的脸神秘莫测地出现在了后头,和她相视一笑。前者惋惜地拍了拍手:“动作这么快,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多、多谢公子。”柳雨霏小心地接过来,用力咽着口水,却不舍得吃,“已经够惊喜啦!”

      “回头皇宫里还有些赏赐,跟着年货一起带给你。”林晏绡摸了摸他的头,手心随之被塞上了一只暖炉。“好久没来看你,小雨,最近过得还好么?”

      显然是不错。

      相比刚进府时,柳雨霏已肉眼可见地滋润了一圈。林晏绡前些日子又找了个靠谱的私塾先生,隔日教她读书习字,因此她的脾性也愈发伶俐活泼,褪去了从前的愁云惨淡,生长成了花季少女的欣欣向荣。

      “还不错。”柳雨在前头走着,一路穿行过空旷的天井,两根辫子上下晃荡,“闲下来找了份做女红的职,一个月也能补贴不少家用。”

      林晏绡怀抱着暖炉,手心被炙烤出丝丝温馨的热度。他跨过门槛,只见大厅饭桌旁的椅子上,正摆放着一副未完成的刺绣。

      那是一副乳燕投林图。

      林晏绡心弦一动,只见柳雨收拾好了碗筷,替他斟上了一壶不醉人的冬酿酒:“公子,先吃饭吧。我听说你最近升迁去了大理寺,那里可真是出了名的累人。”

      “累人归累人,倒也能接触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林晏绡心猿意马地笑道,鬓边雪片悄然融化,“我今天审查嘉熙年间的卷宗,还看到一个小姑娘和你生辰八字一样,名字也都叫‘雨霏’,你说,巧不巧。”

      柳雨霏布菜的手忽然僵住了。

      屋内铺着地龙,不管外面是何等的冰天雪窖,里头都是四季如春的暖意融融——可她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林晏绡装作不经意地喝了口酒,余光瞟过柳雨霏惨白的脸,只听她欲盖弥彰道:“是嘛,真有那么巧的事?”

      “总不见得是同一个人罢。”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甚至带着随和的笑意,但灌在柳雨霏耳朵里却有如魔咒一般,勾起了内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从桌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如筛糠般颤抖着跪下:“公子……”

      林晏绡没料到她竟然会吓成这样,赶忙扔了杯盏去搀她的手:“你……”

      柳雨霏一双杏眼盈盈含泪,执拗地不让林晏绡拉动:“林公子,我骗了你,我有愧于你。我本来就欠你一个救命之恩,实在没有脸面……”

      “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谈什么骗不骗的呢?你若是不想说,那我也不问了。”

      “不。”柳雨霏难堪道,“当时我险些被表兄贩进烟花之地,无依无靠,看见你仗义,便想着你肯定会帮我,会收留我。”

      她别过了脸,羞惭道:“我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一开始不过是想借着你苟活。可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能、我不能拖累你,我不能让你受到牵连。这一份难言之隐,是会招致杀身之祸的!”

      终于舍得松口了!

      林晏绡眼见计划通了大半,微微松下一口气来,继续循循善诱道:“是和你家里有关系么?”

      柳雨霏有些焦急的模样:“这件事情,谁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林公子,我都决定好了,我现在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一个人出去闯荡也饿不死——今晚我就离开这里!”

      林晏绡忽然笑了一声:“想什么呢。”

      柳雨霏呆呆地望着他,一不留神便被林晏绡拽了起身。

      “先坐着再说。”林晏绡指指自己对过,淡然道,“你以为我知道了真相会责备你,会嫌弃你,会把你打发得老远?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把你带进家门。”

      他掀起眼皮,小小的骄矜道:“那你未必也太小瞧我了。你若真在担心你父辈的事,那大可不必,这些我早有耳闻了。”

      柳雨霏:“你知道我父亲?”

      林晏绡:“你原本姓杨,你父亲,是前朝礼部侍郎杨彦真,对不对?”

      柳雨霏怔忡了一下,缓缓承认道:“是……可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林晏绡忽然收敛起了脸上的散漫,定定地直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那一眼仿佛有惑人的魔力,又施展着巨大的压力。柳雨霏承受着这样的目光,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攫了住。从他瞳孔中倒映出的希望与绝望,让她浑身的骨头都摩擦出连绵的细响,胸腔却被一把兴奋的火焰点燃。

      她无法再对他撒任何谎。

      “你去湖州的这段时间里,我私下见了家父以前的门生。我和他谋划了两件事。其一,为家父正名,其二……扳倒戚家。”

      林晏绡心弦一动:“那个门生,是谁?”

      “大理寺卿,顾令扬。”

      原来如此。

      卷宗库房中说是偶然不如说是刻意的相遇,一反常态推心置腹的剖白,水到渠成的结盟立誓,所有的疑惑,都已然迎刃而解了。

      林晏绡莞尔道:“这倒巧了。”

      一场新雪,越下越紧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大理寺专掌刑狱,是沉冤昭雪最好的地方。而今一二把手同气连枝,谋划之下更是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私藏龙袍大案已经被时间尘封了太多年,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翻覆。林晏绡回到大理寺后,只率先拿了这一桩大事开刀。

      便是惩治朝中的贪官污吏——悉数隶属戚家安王一党。

      木有囊虫,其荣易落。贪腐向来是历朝历代帝王最忌讳、也最棘手的心头大患——若有人愿意做替主扫贼的刀,那便是再好不过。

      背靠着安王那棵大树,当朝天子又仁政有余威慑不足,无法无天的官僚们早已张扬成了习性,连掩饰的过场都疲于打,东窗事发时压根始料未及,也无从辩解。

      最后当然是绳之以法。

      这场轰轰烈烈的变革,于景和帝的默许之下持续了数月。身在西北的安王鞭长莫及,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戚皇后一介女流无权干政,再怎么叫苦不迭也不好面上发作。如此鼎足而三,朝中面貌从乌烟瘴气,迅速演变成了人人自危的愁云惨雾。衬着数九寒冬,好不应景。

      云雾缭绕,不知不觉便刮至了新春。

      万象伊始,阖家团圆。一年之计最不能免俗的就是走亲访友,如今林晏绡身负重任,抽不开身,那便换了家人前来探访。

      当时阴雨连绵,大雪消融在泥泞的土地,枝头梅花零落成泥,蒸腾起入骨的寒气。

      那寒凉不是人造的温暖所能抵挡。林晏绡披着一身锦帽貂裘,却仍觉得四肢百骸无处不疼。祖传的沉疴终于踏着凛冬的脚步,姗姗来迟地发了威,让他无所适从,心底早已憋屈得不厌其烦。

      转头便听见了叩门的声响,他步履蹒跚地前去,在漫天风雪下头一次见到了这具身躯的生父。

      林晚棠和他长得有七分相似,但眉宇间却平添了几分精明,通俗来说,就是个油腻而不失俊俏的中年男子。

      林父一路跋涉,纵然精神矍铄,也难免疲惫,更何况他的身体本就没有多好。他被林晏绡引进了正厅,在黄梨木椅上一靠坐,身后随之有个老妇来替他褪下了湿衣。

      “清减了。”向来老成世故的林巡抚,此刻满面风尘,看向林晏绡时,有着不自觉的苍老。

      “多谢父亲挂心……”林晏绡客套地应付道,动一动脖子都能听见筋骨发出的抗议。

      “哼。”孰知林晚棠却不领这个情,冷哼了一声摇头道,“你却不叫我省心哪。”

      林晏绡惶惑地觑了他一眼,只见他目光如炬,缓缓说道:“变法革新,肃清朝堂雷厉风行,大理寺少卿而今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哪。”

      【这是在怪我得罪人太多了?】林晏绡思索了一下让他动怒的点,只找到了这一种解释。

      【多半如此。】

      于是他轻声一笑,眸光流转道:“这不正是父亲想看的?”

      林晚棠被他不轻不重地呛了一记,仿佛气得更重,两撇山羊胡须都高高翘了起来,抬手欲打:“冥顽不灵!”

      旁边侍立的老妇连忙拦住,劝道:“老爷,少爷大了,你别把他再当小孩子似的。”

      林晏绡梗着脖子,就这么和他隔着一只胳膊,相较不下地对峙。他和这便宜爹之间本来就没什么父慈子孝的情谊,虽没诚心存着冒犯顶撞的心思、也不想气着了对方的身体,但有些原则问题,他并不打算忍让。

      终究还是后者作出了退步,既痛心疾首、又无奈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处世最忌讳的就是得罪人,尤其是当官,否则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是谁捅的刀!你倒好,处处树敌,一下子就得罪了这么一茬子人,还没一个不是背景显赫的!”

      林晏绡别开了眼,干巴巴道:“这些人是罪有应得,况且死都死透了,诈不了尸。”

      林父轻蔑地翻了翻眼皮子,斩钉截铁道:“无知。他们是死透了,可他们的家族呢,他们背后的势力呢?戚家,是你惹得起的吗?”

      说道这里,他愈发痛心疾首了,索性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立不安地围绕着林晏绡开始踱步。边踱步,边抬起手指数落道:“我费尽心思才搭上戚将军那条线,就为了在长安皇城保你安稳无虞。这个地方,是名利场,是锦绣堆,是国之命脉,可也是个会吃人的地方!你以为没了庇护,你真能安安稳稳地扶摇而上九万里吗?不被当成出头鸟射下来就不错了!”

      他情绪激烈至了顶点,唾沫星子乱飞,食指直直抵到了林晏绡的鼻尖上,被后者反手推开。

      “死不了。”林晏绡木然开口,不知道是无所顾忌、还是索性自暴自弃了,“戚家早晚会被连根拔除的。爹,你还是离他们远点好,明哲保身。”

      他本就顶着一脑门子官司,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十分糟糕,此刻索性黑下了脸,是要摆出副送客的模样了。

      林晚棠心中怒骂了三遍“孺子不可教也”,心说这人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他一转头,又朝向那老妇咬牙道:“你看看他,啊,你这个做奶娘的说说,他是不是夜郎自大、井底之蛙!”

      老妇却只绞着手卷涩涩一笑,看向林晏绡的目光中满是慈爱:“这么多年了,少爷的脾气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林晏绡正在气头上,没多思量,只不曾当真地想:“是吗,连魂都不一样了,还谈什么脾气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又去国外惹,以后更新时间改为凌晨2点左右=w=谢谢大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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