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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城春草木（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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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促膝长谈，没开个好头便不欢而散。乳母和林晚棠共他一同用了个鸦雀无声的晚饭，便宿在了偏院。
翌日，林晏绡反思了一下昨日的冲动，正想去晨昏定省顺便道个歉——却发现林晚棠的房门压根没开。
显然是还在和周公下棋。
林晏绡啼笑皆非。不便打扰他老人家清梦，只好车辙一转，依照原定入宫面圣。
林晚棠来时带了不少扬州特产，林晏绡手一顺便拎进了紫宸殿。
殿内依旧是终年不散的旃檀香气，悬梁上新挂了赭红的经幡，厚厚逶迤到地上。而景和帝就隐在这云雾缭绕之后。
林晏绡走上金阶，在经幡前跪下，听见帐内木鱼声戛然而止。
“微臣林晏绡，叩见皇上。”
“你来了。”景和帝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却没有掀开垂帘，“新春伊始，普天同庆，何必拘于礼数，起来吧。”
“是……”林晏绡将包扎好的木盒往前推了推，“给皇上带了些家乡的特产，不知陛下喜不喜欢。”
旁边立马有个老太监抬手接过。
“难为你还记挂着朕。”景和帝嗫嚅道。隔着层层帐幔，林晏绡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察觉到他的话音中有一丝怯懦，“那夜的事，是朕一时糊涂了。你是大庆的栋梁，是真正为国家着想的人。一直以来，朕都欠你一句‘抱歉’。”
“臣从小便被教导，忠君爱国，死而无憾，本就不曾设想过得到什么回报。皇上，您不必自责。至于报效大庆的己任，那是我的选择，我自会坚守。”
“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经幡上梵文密密，写的是成住坏空、因果轮回，它遮住了昏聩天子的脸，也遮住了他无颜面对来人的心。景和帝终究一声太息，愧疚道：“你的心气之大，真真是叫朕……自愧弗如。”
一只嶙峋的手，从帐底伸出来，将一块檀香木的佛牌，递到林晏绡眼前。
“前几日问护国寺里的方丈求的，据说可祛病除灾，你收着吧。”
林晏绡郑重地接过，只听那人还似不放心，谆谆叮嘱道：“要记得时时刻刻带在身旁。”
佛牌散发出浅淡而凛冽的檀香，小巧一块，握在手里竟有着沉甸的力量。林晏绡将它系在腰间，谢道：“微臣……谨遵旨意。”
出了紫宸殿，循着雪地上的深陷的足印一路而去，太子东宫现面而来。
林晏绡站在台下，朝白玉栏上不停张望的人影招招手：“下来吧。”
那身影急不可耐一般，手肘一撑便从栏杆上稳稳翻下来。楚煜欢欣地雀跃到了他身前，身量已能和他平视：“出宫？”
“走。”林晏绡总把他当成是个后辈，也没在乎什么礼仪，顺手便替他理正了被风吹成茅草的碎发，“在这儿等多久啦？”
“我也就刚出来。”林晏绡不曾察觉楚煜那一瞬的僵硬，只觉得他语气磨磨唧唧的，藏心事似的。
于是他眯了眯眼睛，充满审视地盯着楚煜：“真的？”
楚煜停下了脚步，干巴巴地招认道：“也就早了一炷香的功夫，我我我不怕冷的。”
楚煜用上了自己糊弄朝臣十六年的演技，方才堪堪把持着没让“我已经一晚上没睡着了”的兴奋给洋溢出来。
林晏绡果然中招，高抬贵手地放过了他：“约好了的事情，还怕我放你鸽子么？”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大理寺少卿！”守宫门的伍长上前一步，拦住他们行了个礼。
林晏绡将通行令递过去，昂首道：“宵禁前把他送回来，皇上已经准许了。”
伍长这才放心地撤了开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晏绡冲他点了点头，再一次忽略了少年黏连在他项背上的目光。
与前一刻的乖巧无害截然不同，那目光充满狼性，像一只猎兽正暗中打量着他心爱而可口的羔羊。
雨后初霁，长安城的天空一碧如洗，暖阳斜斜地照在皑皑的积雪地上，却也没增添上几分温度。
林晏绡畏寒，依旧披着一身水滑的狐皮大氅，脖颈上包裹着根根银丝，略显杂乱地堆簇住一小半精致的脸庞。一双露在外头的翦水秋瞳更显得活灵活现，衬着肌肤白如霜雪，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而绚烂的光。
那样由内而外的矜傲。
楚煜目光忽地一暗，一股扭曲的占有欲油然而生。
——紧接着便诧异于自己诡异的念头，但很快楚煜便自我说服道：“谁说占有欲一定出自于男欢女爱了？真是好笑。”
林晏绡是一个有趣的玩伴，未来也会是一个得力的助手。而自己注定会踏上铺着尸骨的王座，骨子里的铁血便注定了自私和控制。无论出自那种考虑，他都不能放过他。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可以忍，他可以等，可但凡他想要，就必须攥在手上，牢牢得到。
出了幽深宫墙，往来人声逐渐喧嚣。林晏绡捂住楚煜的耳朵，二人猫着腰匆匆跑过燃着鞭炮的商行，待到噼里啪啦的炸响声渐远，方才相视而笑。
身后雪路蜿蜒，散落一地红纸。瑞雪丰年，吉祥安康。
“前头。”喜庆的气氛包围着庄严皇城，林晏绡指了指不远处插着一柄稻草的小车，“你别看这家店连个门都没有，做出来的糖葫芦却是全长安一顶一的好吃。”
他掏出几个铜板，朝双手插在短褂袖子里的小贩递过去：“老板，来两串儿。”
“好嘞。”小贩豪爽地应道，唇边喷出热气，“大吉大利恭喜发财。公子这一开春又来啦，还是给家里人带？”
“没，正好路过，就眼馋了。”林晏绡笑着应道，只觉楚煜拉了拉他的衣摆，回头一看楚煜双眉微蹙，正有些不解地凝视着他，“家里人？”
林晏绡：“就是我跟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救下来的那个小姑娘。她现在住在我府里呢。”
楚煜得到了答案，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嘀咕道：“那也不算是家里人么……”
原来也不是只给我一个人买的么……
“客官收好！”推小车的汉子眉飞色舞地念道，捡出两根油亮亮的糖葫芦递过来。
林晏绡把两根都塞进楚煜手里，看着他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只觉得好像又解锁了某种傲娇属性：“快尝尝，保准不比宫里御厨的手艺差。”
楚煜这才半推半就地咬了一口，眼睛随之一亮。
“你也吃啊！”他很顺理成章地把手里那串递到林晏绡嘴边，献宝似的，扑闪着眼睛对他致以真挚的憧憬。
林晏绡盛情难却，只好就着他的手叼下了一颗果子，还没开始嚼，便听见“哎呀”一声——
另一根原封未动的糖葫芦不知是吹了哪门子妖风，竟凭空脱了手，在厚实的雪地之中骨碌碌打了几个滚。
楚煜一脸惋惜地叹道：“我太不当心了！怎么办，没法吃了。”
鼓着腮帮子的林晏绡：“……”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故意的吗！
小贩没没看出这其中的波澜涌动，但也十分尴尬：“这个……大年初七，财神爷下凡，小店今儿个图个吉利，干脆就再送二位客人一串吧。”
楚煜堆出一脸礼貌而浮夸的笑：“这多不好意思。祝老板生意兴隆——有缘再见啊！”
说罢，拽着林晏绡就火速逃离现场。
一路且行且游，还如愿以偿地和对方分享了同一串糖葫芦，楚煜显然是心情大好多云转晴。
心里甜过了头，已然连糖衣化在口里是什么滋味也不记得了。
林晏绡迫于无奈屈服，但看着身旁早熟的少年卸下名枷利锁，露出和年纪相符的天真，只觉得连那些小心眼也无伤大雅地可爱了起来。
便就这么纵容了下去。
正月初七，诸店开张。朱雀大街上各种摊贩络绎不绝，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林晏绡和楚煜逛了一上午的集市。
指着泥人笑，说这个挺胸叠肚的像发福丞相，那个面皮皱巴巴的像爱打人板子的翰林院老学究，还有个横眉冷对的像戚大将军。看高楼上舞狮街边杂耍碎大石，给漂泊的艺人捧了不少钱场。零零散散买了一大堆没用的但新奇的小玩意儿，说回宫一定要给那帮没见过世面的皇弟们炫耀一番……
待到艰难挤出人群时，已是大包小包，四双手没一根指头空闲。
“闷死我了。”林晏绡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总没有宫里闷。”楚煜边往回宫的近道里抄去，边满足道，“能这样无拘无束的出来走走，已经是我最大的庆幸了……这么多年了，自从母妃死后，我从没有过个可以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对我这么好的……谢谢你。”
他说道最后，笑意缓缓地凝固下来，俊秀的脸上有不易觉察的倔强和悲伤。
“总会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会看到你的好。”林晏绡将包裹滑到肘弯，忽然严肃地揽住了他的双肩，一开口说的却不是天理大义，“太子殿下最不缺的就是钱，我也算是你半个长辈，这新年红包就不送什么俗物了。”
楚煜瞬间便把脆弱的情绪收敛了起来，又变回了滴水不漏的模样，笑问道：“怎么忽然提到这个？”
林晏绡压低了声音，眨了眨眼睛道：“反正和你先打声招呼，我给你准备了份大礼，不过可能得等上一段时候。”
楚煜也忍不住屏了呼吸，期待又不安道：“多久？”
“半年之内，必定事……”
“小心！”
林晏绡脸上的血色刷然褪去，他在楚煜圆睁的瞳孔里，看见了一线剑光雪亮的倒影。
变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而瞬息却如同慢动作回放般被无限拉长。那一刻他心跳如鼓，全世界却空旷无声，惟有拥抱相贴的热度如此鲜活。
“来人！都给我出来！”
头顶是天旋地转，身躯重重坠到雪地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北风中不知是谁的衣袍和着鲜血翻飞，将日光切割成了千万条厚重而眩目的线。
远处彤霞胜血。
三声暮鼓，于护国寺钟楼之上，安然敲彻皇都。
他怆然回望。长安的太阳，仿佛马上就要西沉了。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