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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城春草木(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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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毛毛躁躁的。”
“外头闯进来一个人,佩着四爪祥龙的信物,还带着御赐的金锏,自称是当朝太子,面色不善要来寻您呢!”
“这么快?不应该啊……我是接到了太子出巡的调令,可他也不通报一声?”
“这小的也不知道啊!兄弟们正在外头拦着他呢,您快出去看看!”
“等我收拾收拾……”
“罗知府,别来无恙啊。”
楚煜单枪匹马杀入府衙后堂的时候,罗柏韬正两腿翘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地剔牙,脑子里意淫着夜里该造访哪个花魁的香闺,当一对快活鸳鸯,猝不及防就对上了这张让他邪念全无的脸。
他吓得腿脚一打跌,好容易没从太师椅上摔下去,吃痛也不敢便往前逢迎:“太子殿下,怎么来得如此匆忙,下官都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楚煜冷冷地打断道,“我来,莫非还要跟湖州百姓一路,提前敲您老人家的登闻鼓么?”
外头天灾人祸,住持大局的父母官倒是逍遥,没有冤情上报便也不主动体恤,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老爷业已撒手人寰去了。
楚煜看见他那瘫坐的欠样便已多不爽,更联想到衙役的遮遮掩掩,对此人平日里的做派更是揣测出了一二。憋着的一肚子无名火都就地撒在了他的头上,连一个好声气也欠奉。
罗柏韬哪知道这小祖宗是在哪撞了邪,只好硬着头皮接道:“太子殿下言重……呃,不知特意亲临所为何事?”
“立刻给我五十佩刀精兵,五百两白银!”
“不在话下……”
“我还没说完。”
“什么?”罗柏韬正眉花眼笑地应承,猝不及防便瞥见一线金光。他愕然抬头,发现鼻尖一寸前正赫然贴着一方张牙舞爪的怒目金龙。
“至于你……”楚煜手执太子印玦,缓缓昂头,朝四周厉喝道,“押入湖州大牢,未经我口谕不得私自放出。违者——斩!”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陆家寨时距三个时辰的约定尚有宽裕——便可以严密部署。
架起机弩,封锁周边,早已穿戴着了护心镜的官兵蜂拥而上,待到寨中土匪发现被包围时已是无济于事。
王五气急败坏地骂咧道:“翻脸不认人!”又指着林晏绡的鼻子怒道:“大当家,我早说了,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生出来的也不是好东西!一定是他先前便指使好了的!”
林晏绡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心说道:“这太子还果真有点文韬武略的本事。”
然而还没等王五把林晏绡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寨门已被人蛮力破开,吹灯拔蜡地歇菜在了地上。
楚煜急得满头大汗,满是离家小兽般无措的神色。涣散的视野甫一搜寻到林晏绡,便直直奔了过来。
“动作居然这么快。”林晏绡这苦主倒是比他淡定多了。
“我还担心回来晚了,他们会对你做什么。”楚煜手忙脚乱地替他解着绳子,眼底亮莹莹的,像是委屈,又像是庆幸。
山寨内官兵林立,披甲执戈,与土匪们大眼瞪小眼地对峙,最终仍以数量上压倒性的优势艰难取胜。
“这些侍卫里怕是有大半连贼都没捉过,二位不会以为光凭他们,就能把陆家寨一网打尽吧?”陆琊云淡风轻地开口,率先打破了沉闷。
楚煜替林晏绡揉着淤青的手腕,含糊地牵了牵嘴角:“他们不中用,刀枪却也不长眼。”
寨门倾塌,屋外的景象四通八达地呈现在众人眼前。无数重型机弩严阵以待,一弩三箭,锐利的箭簇在赤阳下泛出森森寒铁的冷光,随时可以把出头鸟射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陆琊微微色变,仍想稳住阵脚,却见林晏绡已直起身,朝他抱拳:“事出有因,对不住大当家的。等一切明了后,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对不住个屁!反正我们都插翅难逃了,是杀是剐随你便吧!”已有山匪按捺不住,破罐子破摔道。
林晏绡微微一笑,也不争辩,只径自转身离去,却也不说要将他们如何处置。
留下寨中一众大老粗面面相觑——
“头儿,他究竟想干什么?也不给个痛快!”半晌,才有人讷讷地诘问道。
陆琊隐在面具后的眼眯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他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且再安心等上一会儿吧。”
回衙门的路上,林晏绡方才得知罗知府已吃起了牢饭,而今正委托狱卒四处喊冤。
罗柏韬这课大树是否倒台尚不可知,不好作猢狲散,太子殿下和这钦差大臣更不是好糊弄的主,可怜那小卒子只好哈巴狗似地跟在后头,吃二人的屁灰,不敢多做求情——而他们显然也没有宽赦的打算,只言简意赅地问了罗柏韬的住处。
狱卒如实上报,领二人穿街绕巷走到了一座状似清寒的宅邸前。
打发了跟班的,林晏绡问楚煜此番发难的缘由,只听后者沉声道:“湖州虽不富庶,但农耕发达,历来余粮存货颇丰。哪怕是陡发水患,也不至于如此应对不及——他这个当知府的,撇不清干系。”
他抬头打量了一眼其貌不扬的门楣:“只是……”
林晏绡先他一步跨入其间,忽而回头,冲他挑了挑眉:“你瞧瞧。”
楚煜连忙把那最后一点信任和迟疑都一棍子打散,连搅带拌扔进了“好感全无”的谷底里去。
所谓败絮其外不过是个唬人的幌子,知府宅邸内里金光灿灿,陈设器具样样精品,将主人的“会享受”和“俗品味”诠释到了极致,说是土老财的销金窟也不为过。
林晏绡绕着这富丽堂皇参观了一圈,啧啧称奇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诚不我欺——这里比之你的东宫,也不遑多让啊。”
“什么不遑多让,简直是叫我甘拜下风。”楚煜踱到一面嵌在墙内的八宝阁前,指道:“东宫哪有这么好看的波斯瓶?”
林晏绡拿起他所指之物,端在手里把玩。
波斯瓶描金錾玉,胚胎是中原罕有的黛蓝色,须得精工匠造,烤制数月方可侥幸诞成。其造型高雅,瓶口细狭瓶身浑圆,与天鹅颈状的把手混为一体,通身摹着栩栩如生的飞天神像,底座雕有八瓣纹莲,确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上上品,惟独一点美中不足——
波斯瓶口磕破了一块碎片,裂口粗粝,极似人为。
林晏绡瞳孔一紧,飞快将瓷瓶一翻,露出瓶底,只见上刻一行小字,“嘉熙二十三年制。”
楚煜也走到了他身边,目光晦涩地打量着这来路不明的珍宝。
林晏绡和他对望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带回去,可疑。”
有了线索,便也不急着回陆家寨。反正恶人已经当下,洗白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工夫。楚煜和林晏绡顺着路回了衙门,去库房搬出了当年的卷宗,对着年号逐一翻看。
——终是寻到了那一支商旅过境的账目。
嘉熙二十四年,鸿兴镖局自楼兰返程,途径湖州。三月后,私贩茶纲案东窗事发,陆家满门获罪。
这也是鸿兴镖局成立已来,唯一一次出使楼兰。
波斯瓷瓶历经二十余载飘零辗转,失而复得终究物归原主。当再一次捧住这沉淀着血浓于水、与血海深仇的故人旧物时,铁骨铮铮的陆大当家禁不住如孩提般红了眼眶。
终究是一声叹息,冲着折返回寨的二人,他娓娓道出了当年的实情。
陆父心知怀璧其罪,仍不愿这祸患源头的异邦珍宝就此落入贪官污吏手中,便在流放前拼死割破了瓶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陆琊仰了仰头,将一腔涕泗用力塞回了“只流血不流泪”的铜墙铁壁里。半晌,忽地从里衣中扯出一条麻绳粗链。
上面端端正正地系着一块碎片,水天一碧般震撼人心的蔚色。
林晏绡从他手里小心地接过,拼凑到波斯瓶残缺的豁口上,二者咬合得如出一辙。
“岭南苦寒,家父自幼四海走镖已有病根,受不住苦刑劳作与雨雪恶劣,不久后便英年早逝。临死前,他将这块碎片交托给了我,直至我逃出囚牢占山为王,依旧久伴心口。”
他神情不舍,但话音却满是决绝,坚硬的瓷片被他捺在林晏绡掌心,几让后者有感同身受的刺痛。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当作扳倒罪人的证据。你带着它,要把这天地间遗失已久的正义,也一并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