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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银汉飞星(2) ...

  •   三日后。

      不周山脚下有个小村庄,叫“别岫镇”。名字起得挺风雅,据说是七百年前,此地一个穷苦儒生发迹后,衣锦还乡提笔亲赐的。颇受父老乡亲们的交口好评,一路沿用至今。

      但拆开阳春白雪的包装,这镇名想表达的含义其实非常下里巴人——挥别大山的小镇。

      至于民风和境况,也和那名字中流露的诗情画意相去甚远,货不对板。

      林晏绡刚到此地,便体会到了什么叫“虚假安利”,什么叫“鸟不拉屎”。

      别岫镇背靠不周山,坐落的位置不得不说是非常尴尬。三百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几乎毁天灭地的恶战。连接天、人二界的山柱濒临倾塌,成了苟延残喘的危楼。而不周山附近的土地,也因那战中自天界降下的灭世雷劫,而变得贫瘠疮痍、寸草不生。

      “种什么不长什么”,用来形容这片废土简直在合适不过。

      农耕萧条,贸易凋敝,别岫镇自然没可能富庶到哪去。可光是穷也就算了,偏偏不周山还处在大陆的中心线上,村镇五百里开外就是仙、魔交界的烟火海。亘古盘踞的休眠火山一旦爆发,沸腾的熔岩顺流而下,第一条殃及的池鱼就是这十里八乡。

      别说耕田了——若逢天灾,保命都难。

      但天灾好歹只是千年一遇,人祸却是时时上演。烟火海身为分割两界的枢纽,地位相当于国境的边陲,历来是打架斗殴、杀人灭口的犯罪高发地带。

      修士对决,腾天潜渊。剑气纵横便是三万里,一剑霜寒便是十四州。从烟火海打到别岫镇,距离近得如同从家门到花园遛个弯。频繁上演的摩擦和冲撞之下,小镇简直成了修士们中场休息、补刀追杀的角斗场,动辄就要受到牵连。被毁的房屋,被误杀的平民简直不计其数。

      上梁不正的带头作用之下,别岫镇的民风自然也不可能和“淳朴”搭得上边。烧杀抢掠,欺软怕硬,是此地人性最真实的写照。

      种不出庄稼,那就偷;吃不饱肚子,那就抢——反正那些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修士也是这么干的。他们只是无辜的受害者,若论原罪,也不过是投胎时抓了把烂牌。谁规定他们不能效仿呢?
      而林晏绡此行所要降服的妖邪,也是因此而生。

      他握紧了手中寒芒沉甸的长剑,穿行过一条遍地饿殍、尸臭熏天的道路。四面八方俱是祈求和悲恸的哭嚎,哀声连天。

      林晏绡抬起眼,望着半空中漆黑可怖的庞然大物,平静地踏向了城墙尽头。

      地面上倒映着的修长身影,被逆光的阴晦张口吞没。

      祟鬼,中阶魔物的一种,以吸食人的恶念和欲望为生。心智不高,也修不出人形,但却能引来瘟疫、饥荒、山洪一类的灾祸,足够把丰饶富庶的一城搅得生灵涂炭、鸡犬不宁。

      长身玉立的修士站在笼罩城楼的巨大阴影之前,不紧不慢地拔出了手中长剑。他的身形在对比之下显得非常渺小,脆弱而不堪一击。

      祟鬼张开了滴着涎水的血盆大口,像是在嘲笑这个无知修士的胆大包天。但就在它迈步的那一瞬间,来人手中的剑光竟忽然暴涨,化作了千万道无形的寒意围绕在他周身,从浑浊的天地里隔绝出了一块光华凛冽的战场!

      万里冰封的长街上,林晏绡拨开翻涌的黑雾,挥出了第一式痛击——

      与此同时,别岫镇一隅。

      杂草丛生的墙角跟里,拳拳到肉的闷响和吃痛的怒骂交杂回荡,四五个半大的少年扭打做一团。
      一旁的泥土地上,正孤零零放着一个散了结的包裹。

      “你个没爹没娘的小杂种,丧门星,还敢蹬鼻子上眼了,哥几个瞧得上你那点臭钱是你的福气!”

      “没错!你就是个小怪物,是个祸害,一生下来就长了双红眼睛。要不是村里人好心好意地收留了你,你早就饿死街头了!结果呢,自从你来了镇上,日子就隔三差五的不太平,总是出妖邪、闹霍乱。这次的祟鬼,肯定也是被你身上的晦气惹来的!……嘶,你还敢打!”

      被围殴的少年一声不吭。他恶狠狠地望着把他摁在地上的胖小子,用尽全力地朝他眼窝挥出结实的一拳。

      胖小子“嗷”地嚎了一声,双手捧住迅速泛紫肿胀的单眼,满脸油光锃亮的肥膘随之抖了三抖,龇牙咧嘴道:

      “他妈的,痛死老子了!兄弟们,继续揍!”

      就在他检查伤势的当口,被团团围困的少年已经在地上翻了一滚,顺势抄起地上的包裹,飞快地站起了身,摆出一个防御而戒备的姿态。

      ——那包裹里有他今天去码头打杂时拿到的薪酬,和一把过路商人送给他的、据说能削铁如泥的短刀。

      少年的身量不高,但身姿矫健。尚显稚嫩的骨架外包裹着薄薄一层肌肉,蓄势待发地起伏出难以小觑的张力。

      他的穿着非常简陋,短褂的边沿甚至还打着张牙舞爪的补丁,一看就知道过着清贫而艰苦的日子。但纵是这一身衣衫褴褛,却依旧掩不住他眉宇间的英气和戾气。

      浓重的血雾在他幼狼似的瞳孔中缓缓弥漫开来。环视着眼前的包围圈,少年并没有退却,反而跃跃欲试一般龇了龇牙,浑身被煽动到沸腾的杀意统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但拉帮结派的孩子们显然不认为他是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甚至都没有太把他的反抗当做一回事。在他们眼里,这个离群索居的少年不过是个可以肆意抹黑、趁火打劫的对象而已,再适合压榨不过。

      他们把他的沉默寡言当做了软弱的默许。所以在少年突如其来地拔出刀时,他们根本没有丝毫防备。

      打头的高个子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刀刃,本就如肺痨鬼般青灰的面庞上露出更深一层恐惧的死色。他唇边不可抑制地涌出一大口鲜血,说的话都失了语序:“你……你居然……快停手!”

      可锋利的宝刀一旦开了刃、见了血,便很难停下。

      短暂的死寂后,紧挨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阵魂飞魄散的尖叫:“杀人啦!”

      紧接着便是一哄而散,拔腿而逃。恃强凌弱的孩童只顾着保命,谁还有心思去管那被遗落下的同伴。

      手持短刀的少年居高临下。他轻蔑地俯视着那方才还口出狂言的出头鸟,不紧不慢地抬起脚,找准颧骨的位置恶狠狠踩下。

      坚硬的鞋底碾压过脚下坚脆的头骨,发出 “咯吱咯吱”细碎的厮磨声。

      “你不是骂的挺欢么?怎么不骂了?”
      少年屈起腿,半蹲下身,单手撑着膝盖,笑吟吟地发问道。

      他眸子微眯,阴狠和怨毒一闪而过,继而涌上激动和残忍的快意,几乎让他的面容都微微扭曲了起来。

      简直像是只卸去了温顺粉饰的,暴露秉性的饿狼。

      血和牙迸裂的瘦高个儿整个人都在哆嗦,开口就是结结巴巴的求饶:“你别杀我,别杀我!是我错了,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招惹你了!我也不会去告状的……你饶了我吧!”

      少年漫不经心地将刀柄在手中把玩了一圈,看着高个儿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忽然就有点无趣。

      像是看透了人欺软怕硬的本性。你越是懦弱,他们越是嚣张。你越是蛮横,他们越是退避。

      他其实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去告状。别岫镇不是他的家,他早在卸货归来前就准备离开了。是这帮不长眼的家伙中途生了事,才耽搁了他的行程。

      他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只要离开了这座颟顸的小镇,外面天高海阔,任鸟飞鱼跃,哪里不能容下他的一席之地。

      纵然这群人有心报复,但要在茫茫人海里再次找到他的踪迹,又谈何容易。

      少年这么想着,忽然就没了那么大杀心——他们结的仇,其实也没有深重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挥刀的瞬间,动作和意识是趋于本能的,身体几乎不容自己操控。但此时此刻,他却逐渐冷静下来。

      少年轻蔑似地掀了掀眼皮,伸脚就在那打颤的头颅上踹了一记:“滚吧。”

      他嫌脏似地拍了拍手,擦拭去刀刃上一线温热的血迹。瘦高个的少年见他大发慈悲,当下如得特赦,连滚带爬、头也不敢回地狂奔而逃。

      少年指尖一弹,在寒冷的刀面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

      正这时,灰蒙蒙的天边忽然爆发出一束极昼般炫亮的白光。伴随着“轰”一声土崩瓦解的巨响,盘踞于城楼上空半月不散的黑云霎时化为一片片纷飞的雪烬。

      少年愣怔地遥望着逐渐明亮的苍穹,抬起指尖接过一点飘落的晶莹光亮,喃喃道:
      “祟鬼死了吗……”

      光亮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融化,重归虚无。

      少年脱力地垂下手臂,朝向身后的墙角背倚一靠。

      他知道自己是个被父母遗弃在不周山脚的弃婴,也曾听闻过关于那襁褓中的婴孩的诸多谣传。
      他们说自己出生时的瞳孔是鲜血一般的猩红色——那是天魔降世,天下大乱的征兆。

      但他不可能见过出生时的自己,而谣传也只止步于谣传。自打记事以来,他曾无数次站在镜前观察过自己,那一双眼向来是泯然众生的纯黑色,寻不到一点与天魔有关的蛛丝马迹。

      而那个身负着罪恶的种族,也早已在洪流中灭绝殆尽,从此后只存活于话本传说和人们的臆想,怎么可能好巧不巧地死灰复燃?

      他宁愿相信那是别人为了嘲笑他而编造出的借口——可他不能。

      方才那样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很多次在遭遇欺凌、冷眼、或是嘲讽的时候,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油然而生的怒火,也根本控住不住想将对方碎尸万段的冲动。

      血液像是泛着香气芬芳的美酒,只一点浅尝,便能点燃他胸腔中深埋的暴戾,引得他贪婪地深入,哪怕这种暴戾根本无从说起。

      他没法遏制那些逼仄而阴毒的恶念,所以他选择了独来独往,尽可能不惹是生非。

      可这也于事无补——五岁那年,收养他的老妇在一夜之间死去,镇上巫医诊断,是因为阳气微薄、天人五衰而导致的邪魔附体。

      为了不使邪魔复生,为了不给小镇招致祸端,镇上的人燃起了一把大火,将妇人未冷的尸体挫骨扬灰。

      而他只能被拦在人群外,泪流满面、苦苦哀嚎,连吊喧的机会都没有碰到一丝一毫。

      也许那帮少年并没有说错,他就是一个给世间带来厄难的、丧门星一样的怪物。

      可他却又不敢相信。

      这些年来,别岫镇动乱林立。他不是未曾亲眼目睹过真正的妖魔鬼怪,一个个都蕴含着仿佛无穷无尽的神力,呼出一口浊气都就能致使哀鸿遍野。根本不是他一个赤手空拳的凡人所能比拟和想象。

      若他真是那劳什子天魔投胎,又怎么会在这泥泞而坎坷的夹缝里摸爬滚打、卑微求生呢?狗屁的天下大乱,一代枭雄,轮的上他来指望么?

      破碎的苍穹趋于凝聚,少年的目光却充斥着空洞。

      他知道他该走了。可人总是害怕改变,他不知道他的归宿在哪里。没有人指点他,没有人引领他。

      他这么迷茫地想着,心底忽地油然而生出向往起来。

      祟鬼的动乱持续得比往常都久,许多临近门派的长老应邀前来,也都束手无策。唯独这一次,竟在半个时辰内就让那死而不僵的难缠东西毙了命。

      那能轻而易举便平定祸祟的仙修,又该是何等所向披靡的风姿呢?

      他默默回想着曾从村长口中听到过的阐述,依稀记得他说过,那人是天下第一仙门碧霄宗的真人,名叫做……

      少年专注地遥望着天边,不知不觉就口随心至,自言自语地念叨出了声:
      “林晏绡……?”

      空旷的黄昏角落里,一道清越而带笑意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认得我?”

  • 作者有话要说:  重点开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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