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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单翅蝶(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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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之外的大地上,冒出土丘一样的突起,是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地表。阿克将背上的末儿放下来,揭开披在她身上的他的外衣,抖落下一层沙土。衣服下的末儿,白色的眉和发,白色的肤与唇,甚至眼瞳,也都是白的。她的整个人,便如一张纸,耀目的,是绘在纸面上的那半边蝶翅,夜色里彩光透过衣衫,翩翩如飞。
“阿克,我是不是很丑,很可怕?”
“傻瓜,你漂亮得像个仙女。”他摸摸她的颊,看住那双白色的瞳。
她笑起来,虽同是寒夜,此处却比三生宫的周遭温暖许多,地面上有一层茸茸的草,手掌触上去便能感觉到生命永无止歇的力量。一岁一枯荣,今冬死了,明春还会生发。
她俯过去,深深吻住了少年,彼此竟都睁着双眼,互相凝视。眸中有泪,将白色的瞳映成两颗珍珠。
“我怕来不及,所以要给你这印记,如果明春得以生发,请记得我。”她在心中默默祈祷。
少年已拉起了她,向前奔走。衣衫之下,他的身体是赤红的,像有一把火从内至外,已经焦灼了五脏,烧到了皮肤。他伸手指指前方,“末儿,再往前便是天阙山,翻过那座山便是乌海,在乌海渡船,就可以远远离开这里,广阔的天下,去哪里都好。”
末儿点点头,对他微笑。这句话,数年前有个白衣少年也曾对她说过,那时乌兰江在身旁呜咽而过,夜色与如今一般无二。
“阿克,这些年我始终不肯跟你离开这里,你也从不问我原因……”
阿克握紧她的手, “什么原因都无所谓,你不愿意走,我就留下来等着你。做男人的,怎么能让女人为难。”他顿了下,终于小着声酸酸地说,“其实是因为云生吧,你每次来,他都跟着你……” 奔走中,摆动的手臂碰到他胸前那条白色的狐尾,似乎被烘得极脆,一碰,便蒲公英一样纷纷扬扬飞出一片白色的绒毛。
“即便你从前喜欢他也没关系,”他忽然大咧咧地释然,“以后你会慢慢喜欢上我的。”
末儿的心,忽而重重疼了一下。她没有解释,任少年拉着她的手向前奔跑,他的手滚烫,她的身体却渐渐轻飘,真如一张纸片,在风中飞。
“从今以后,照顾好自己。”迎着风阿克在心中低语,他已经无力遁地,只能用最后的力量送她走一程,有多远便送多远,直到死亡的尽头。
身后的末儿在望着他微笑,“离开这里,你要好好活下去,将我没能见过的世界都看遍。”即使,在最后一刻他对自己怀着误解,都好过让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就像从前一样,守着那个秘密,陪他走这一程,有多远便算多远,直到魂飞魄散的那刻。
就这样彼此带着诀别的心境不约而同地成全,他们牵着手大步奔跑在荒凉塞外的夜里。
“末儿,我终于带你离开那老妖婆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停下来。”阿克目视着前方,他不敢回头给她看自己七窍中汩汩淌出的血,已死的身体惯性地迈出最后一步,却也恰恰没能看到身后紧紧牵着他手的少女,已如一片白烟,消散在空气中,衣裙空荡荡褪落,一群绿莹莹的魂虫携着饱满魂光在半空盘旋,迟迟不去。
11
那是多久之前,她坐在矮屋的门口,看天阔云低,看地上鼓起的小土丘东奔西突,还没疯掉的老疯子甩着一根长长的柳条严厉地喝着:“东,南,西偏北,你去哪儿了?!这个分不清方向的家伙将来非被压死在地底不可。”
阿克上来后便被老疯子的柳条抽了几十下,他偷偷扭头对末儿说,“你转过头去,别看,我师傅打人很不雅。”一阵清脆密集的啪啪声抽得她心口发紧,她转回脸来想要替她求情,就看到他光着的屁股撅在那里,血淋淋一片。她羞于开口,只得咬着唇又扭过头。
老疯子回屋后,阿克却笑嘻嘻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只指甲大小的魂虫幼虫,“我怎么会不分东西南北呢,只是看到这个,就跑过去替你捉了。”他的唇角翘得调皮好看,一只手偷偷摸着流血的屁股。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满怀期待所向往的,便是这样一段相守,而她所愿得的,也只是他的心。他就是悬挂在三生宫之外那轮真正的太阳,只属于她的太阳,温暖明亮,同天地一样永恒无私。
还以为,可以这样遥遥守望,直到白头,所以才赌上了所有,活到了如今……
“阿克,我心里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啊。”
轻如烟尘的一声,被风吹散。
飘入远处的白衣少年耳中,别人的故事已悲伤落幕,旁观者的腮旁却有一滴隐隐约约的泪痕。在他们生命的最后,都以为对方可以活下去的吧,她不知阿克的短暂生命是以剧毒在支撑,他亦不曾想到,末儿是永远走不出三生宫的百里之外的。
在这许多魂女之中,她不争不抢,淡然独处,将自己放在最不引人注意也是最安全的位置,却也默默用最决然的手段撑到了最后。在得到第一只魂虫时,她便开始用自己鲜活的灵魂喂养它。舔舐灵魂的痛是何种滋味,看看其他魂女的浅尝辄止便可知一二,也只有濒死的出岫才会绝望地炮制。那么末儿,她是早已处在这种濒死的绝望中了吧。
他曾在门外看她轻轻阖着眼,用灵魂喂养那群魂虫,面容安静,似并不痛苦。
某些时候,她和他很像,对自己已然淡漠无情。
然而,十几年的喂养,灵魂早已被掏空。三生宫周遭百里之内,埋葬了太多魂女的尸骸,这地界里已是半个地狱,阴寒无比。在这里,她倚靠那些魂虫给予生机,但出了这个界限,阳气入侵,那些吞噬了她魂魄的魂虫即便附着在她周身,亦不能救她性命。
她的灵魂,分散在那百十魂虫的体内,纷纷扬扬。
魂巫为她刺上那半片蝶翅时便说过:“你注定,飞不出这三生宫。”
那单翅的蝶,却想要飞过天阙山飞过乌海,和心爱的少年白首不相离。
如今,她已遂愿。携一头白发与他一同陨灭在这青青绿草间,只等又一春。
云生走过去,伸手捉了一只魂虫在袖口里,而后继续向前行走,前方是天阙山,山的那一边是乌海,这是一条未竟的路。而想要逃离的人,又岂止那数百魂女。
“其实是因为云生吧,你每次来,他都跟着你……”
“阿克,我心里,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啊。”
末儿不走,不是为他,可他的留守,却只因为她。
淡漠无情,不被爱也不去爱谁。然而,从来都不是说不爱便可以不爱。只是那夜,那少女在乌兰江边告诉他她已走不掉时,他便同她一起绝望。注定伤心的付出,不如保留。
风吹残云,遮蔽了那轮皎月。黑寂的夜色尽头,那座三生宫在轰隆隆塌陷。中洲大陆上最后一个挖尸人现在是那个疯子,他疯狂地遁走在地下,用肩肘撞裂一根根地基,他的骨骼在轰隆声中粉碎。
魂巫抱紧着那具水晶棺,一边喝着:“住手,住手!”一边喃喃安慰,“没事的长霄,没事的。”她奔走在前,用蛛丝牵着那具棺材在巨石坠落的空间里执着地微笑,“没事的……”
头顶高耸的那朵彼岸花稳稳将她和水晶棺压在了一起,半透明的花瓣上顿时鲜红一片。
似,彼岸花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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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个年月,白衣少年在沧澜海边遇见一艘小船。
船上的男子好奇地将他招呼过去,他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似乎有件特别的东西。”
云生将爬到手背上的魂虫放回袖口里,淡淡笑道,“我还有一段特别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男子将他请到船上,有清秀女子替他斟满酒。她不说话,因她是个哑女。
“这东篱酒是重阳时节的□□酿的酒,金贵得很,若你的故事不好,我可得向你讨酒钱。”对面的人,有顽劣的笑容。
夕阳西落,水面上一片粼粼红光,讲故事的人已经醉了,听故事的人亦已朦胧,隐约听得来人说道:“我只是替故人偿一份心愿,他们说过,要到沧澜海上寻访一水寒鸦和一江春水,如今,我已代她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