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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单翅蝶(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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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生,你说,我做的这些,究竟是对还是错?”魂巫的手,轻轻抚在水晶上,那水晶棺材里的男人右边袖口下是空的,那只断腕的旁边竖直地放着他的剑,剑鞘上花蛇缠绕。
“为了救你,我好像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魂巫的指隔着一层透明水晶仔细摩挲描画,语气竟温柔而娇嗔,“王丞相那样的人,该是天下之敌吧,而我却要让他生,因为我要拿他做实验品,我可不能让你毫无保障地去冒险,我要你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复生。何况,他能给我更多的女童。这样,即使失败,我们还可以重头再来。”
“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我不会拒之门外,可是云生,你觉得我做错了吗?”魂巫回头问。
云生微微笑着,就在这三生宫中的另外一个角落,就在方才,有一个女子面临着和母亲相同的抉择,至爱的人死在眼前,她拥有一切救回他的条件,然而最终,她却对那个背叛过自己的出岫说,她从未动过一丝那样的念想。
在生与死的间隙中,人性分了许多岔路。
“母亲,既然您会这样问我,说明您已经有所犹疑和悔悟。”云生望着棺中人的面庞,清矍,冷毅,若他活着,是否也会如那少年一样对母亲说,“我不要用他人的灵魂活着。”
啪!魂巫的掌打在他的脸上,几道蛛丝随风划破他白皙温和的脸,血丝蔓延中他的微笑保持得完美如初。他知道,母亲在杀戮中这愧疚迟疑的刹那,她的问,岂是因为不知,她只是在向他求证一句答案,要他给她一个继续下去的无懈可击的理由。
然而,他是那样的淡漠无情。不肯成全,不愿迎合。
“他带着末儿走了,”云生淡淡说道,“他吃下了剧毒百虫,以毒攻毒暂时逼退了母亲的蚕丝□□。”
魂巫愣了下,那只挥出去的掌轻轻颤抖,云生说完便转身走了,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丝绢,擦去了颊上的血。
很久之前,母亲如而今一般坐在那口水晶棺前喃喃自语时,他便轻轻走到她的对面,说,“人死不能复生……”他的安慰不及说完,那悲伤的美妇已经癫狂,抓过面前的孩子,扯烂他的衣衫,蛛丝混乱抽打在小小的身体上,血痕纵横,竟渐渐变作一张网。
“不能复生,不能复生?!”她吼叫着,如丧偶的猛兽。
孩子的眼神却由惊惧到平静继而是了然,是绝望。他默默站起身,将衣衫褪去,露出稚嫩的身躯,他走到母亲面前,将那句未说完的话继续下去,“母亲不要太过悲伤。”
美妇似忽而从一场噩梦中醒转,抱紧着他恸哭,却听那怀里的人淡淡说道,“母亲不要太过悲伤,因为,人死不能复生……”
美妇一把将他从怀里推开,她怔怔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像个温顺的魔鬼。孩子微微鞠了一躬,将自己的衣衫拢好,转身离去。他坐在流光潭的大石上,一点一点擦洗自己的伤口,咸涩的水让疼痛加倍,他却以不便的节奏继续。他对自己,已同样淡漠。
那以后,这对母子一直陷在一场反反复复的互相折磨之中,今朝打骂,明日安抚。
可他的心,却再也抚慰不平。那一鞠躬,他已告别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
他不站在任何人的角度,在这天地之间,他将永远茕茕孑立,不爱任何人,亦不为任何人所爱,末儿,出岫,甚至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们的不爱让他心死。活着,却如一缕游魂,剥离在世界之外,远观旁人的故事。
今夜有月,朗朗通明。他站在三生宫的至高处,看地面上那个凸起的土丘迅疾向远方移动,马上,将要走出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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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巫气势汹汹的步子被拦在屋门口,来人从一层黑绿的理石中站起身来,地面破开不规则的洞,潮湿的泥土带着阴冷,蹿进人的心肺。那人须发蓬乱,手中抱着一个长条的木盒。
他是老疯子,但此刻他已不疯。其实,他也并不老。
“琦云,放了我徒弟。”他说。
“让开。”在他面前的魂巫,收敛了几分强势。
老疯子却依言让出路来,向着她身后的水晶棺走去。
“我不准你靠近他!”魂巫喊。
老疯子的脚步没有停顿,蛛丝勒在他的足腕上,仿佛没有丝毫阻碍,他将水晶棺掀了开,把长木盒放在了那只断腕旁,“长霄,我想明白了,你不欠我,所以,我也不能欠着你。”
“你走。”魂巫的忍耐似已到达极限,她收了丝线,道,“你的徒弟已经走了,还带走了我三生宫的人。”
老疯子回头看着魂巫,这个他深爱了许多年的女人,如今依旧美艳,可却好似阿克捕捉回去的艳丽毒虫,身体的每一个肢节都足以致命,“琦云,我们的孩子呢?”
魂巫愣怔了下,侧过头去,“吉儿她很好,不用你操心。”
“够了!”男人终于狂怒,他喝止了魂巫,伸过手去,给她看他虎口上那一排细小的牙印,“长霄死后,我担心你们孤儿寡母,才在这边塞陪你住下来,远远望着你,看你平地起了这座三生宫,看你这些年走火入魔地剥夺他人性命,是我错,我始终不敢再面对你,才这样眼睁睁任你继续!”他大笑一声,“报应终于是来了,我一寸寸地摸遍那块头骨,我不会记错,那是我们的吉儿,你丧心病狂到如此程度,竟拿自己的亲骨肉试炼?!”
他的脸上已有泪痕,“孩子也是怨我的吧,我抛下她,让她跟了你,她的冤魂都不肯原谅我,才一口咬在我的手上。”
那装疯卖傻的无奈,只是无法承认无法面对的逃避。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疯一辈子。然而,他却不得不清醒。
“不是你想的那样,”魂巫低声,“吉儿是染了天花夭折的,我亲自替她移魂,然而,失败了。”即使是她,也不具备绝佳的移魂体质。而失败的代价,便是连尸身都不能保全。也因此,她才定要末儿试炼,万无一失之时才可以将水晶棺中人交托出去。
“移魂?不要再说这个字眼,赶快停下这一切吧。”老疯子瞪着她,目光矛盾。
二十多年前,他最好的兄弟带着自己的妻子私奔,他带着满腔愤怒一路追到了塞外,大风吹起三人衣襟,长霄左手挥剑,血如浪花,拍打在荒凉大地上,一只右手掉落下来。
“兄弟欠你的,今生无法偿还,”长霄的剑已归鞘,“但我和琦云是真心相爱。你若要我性命,我亦绝不还手。”滴滴答答,三个人的静默中,只有血在述说曾经的情义。
美艳的少妇怒目瞪着追来的人,“连同我一起杀了吧。”
他苦笑了声,从背后解下襁褓,交到少妇手里,“吉儿还小,离不开母亲。”他俯身去拾起那只断手,揣进怀里,“长霄,你欠我的,我带走了。”
朔风呼啸出尖利的哨子,是一曲萧瑟的调子。
他转身之后,长霄已重重跪倒。
他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着那副手骨耿耿于怀,思考着要将它琢成什么样的器物才能发泄心中的怨怼,才能给他一份对等的羞辱。然而没几年,便听到长霄郁郁而终的消息。
“长霄啊长霄,你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凄然一笑,带上那副手骨又去了塞外,开始一场十六年的默默守候。
直到今天,三人又重逢,竟是这般物是人非,死生有别。曾经的爱人竟以为自己仍对棺中人旧怨难消,而阻止他的靠近。他心中,何其悲凉。
“琦云,收手吧。就让这一切,在这里终止吧。”他叹息,将水晶棺盖轻轻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