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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单翅蝶(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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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末儿抱紧了他,感觉他自脖颈的裂缝处开始向周身遍布着寒气,一层白色的冰霜慢慢覆上他的躯体,像一层渐渐聚积冰冻的蛛丝。她握着他的手,那手却再不似方才那般温暖,汹涌的泪滴也化不开这层寒冷。
“别哭了,那老妖婆的话你怎么会信呢,我不会轻易死掉的,”少年笑笑,脸上的冰霜裂开几道纹路,“起码我不会死在这里,因为,我不舍得让你为难。”魂巫要他死,她要看着末儿用那无辜少女的性命来救他,她要逼她学会狠心学会剥夺。
杀一人和杀万人有何区别,恶念有了开端,便已是万劫不复。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要上她的当,我不想要别人的灵魂来活着,那样,我活不安稳,你也会因为愧疚而不快乐。”阿克伸手去抹她的泪,那泪珠触及他的手掌便被冻成一颗冰珠,格愣愣落到地上,他嘻嘻一笑无所谓地弯弯那上翘的嘴角,“等我振作一下就带你走,我们去温暖的地方,去春天来得早的南方,去沧澜海边,听说一水寒鸦和一江春水便是乘着小船飘荡在沧澜海上,我们去寻访他们。”
末儿只是抱着他,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颊上,同他一起瑟瑟发抖。
八年了,他述说过许多美好的希冀,然而此刻她唯一的愿望,只是要他活下去。他还那么年少,像一只鼹鼠一样喜欢在地下逡行,他那永远上翘的唇角,望见便会让人开心。他往后还要有长长久久的日子,而不是因为她的连累,死在这阴冷的地方。
“阿克,如果末儿做了坏事,你还会喜欢末儿吗?”
“末儿,我喜欢你,是因为我认识的你和别人不同,我认识的你绝不会那么做。”
“可是,这次不同,如果明明可以却不救你,而是眼睁睁看着你死,那么我对人性的信仰都会崩塌,如果自律最终只有自伤,那么一切隐忍都将失去意义……阿克,我跟你走,但你,要为我活下来。”
“好,一言为定。”
最后一丝光从高耸的殿顶移走,那方绘成彼岸花的穹顶之上,花瓣都是透明,光明和黑暗,都与外界共享。灵魂的光芒在少年的躯体内微弱如一支残烛,却仍倔强地燃着,不死,是他的承诺。夜色侵袭的大殿里,有半片巨大的七彩碟翅透过衣裙闪出光亮,末儿的脸在那蝶翅的映照下,无比凄美。
“夜光砂?”阿克惊叫,“是那老妖婆干的?!”
夜光砂是颜料,可于黑暗中发出绚丽的光,刺进皮肤里却是毒物,慢慢吸掉身体里所有的色彩,最终变作一片白。那巨大的半片羽翅,便是翕动在肩背上的一只毒手,它越发艳丽,人便越发被稀释在这世间。
阿克伸手,轻轻触碰她的眉,那青黛色的眉粉便染满他的指尖,一弯白色的淡眉,隐没在她白如纸片的面容里,簌簌的泪,亦将发梢浸得褪了色。
“末儿,”阿克拥着她,“其实死,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是挖尸人,虽然年纪轻轻却也能够从那些枯骨中窥透生死的奥义,“但我不甘心的是,离开这世界之前,你是处在这样的境遇里。”
所以,他不能死。“我一定,带你离开。”
自他在墓穴中认识了这个女孩子开始,便觉察到她的不快乐,她的忧郁沉静像一潭高原圣水,冰凉却纯净。当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矮屋门前时,她是笑着的,因她远远便看到了那面她承诺过的小小红旗,像荒凉世界中一盏不灭的灯火。发乎深髓的笑容,总是惊世骇俗的美妙。那一刻,他决定,这一世都为了她能有更多的快乐。
八年,最单纯亦是最艰难的八年,年少的彼此,经历的每一件事却都足以刻骨。被命运牵至这样特殊的境地,她会自觉地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他更清楚,每一次相见,都是逾越了怎样的险阻。许多次,他看见那个叫云生的白衣少年,站在远处的风里,驻足,然后走远。像什么都不曾看见,又像是从未放弃过跟随。
而每一次,他说要带她离开,她都用沉默拒绝。他不清楚那份隐藏的苦衷,也从不勉强。他不要她为难,从来如此。只是笑笑,用一面新的旗子开始下一年的等待。今天,是这八年里的第一次,她答应要同他一起离开。所以,他决不能就这样死。
他偷偷伸过手在地面上抓起一把毒虫的残骸,放进口中吞咽了下去,沿着那两弯微微上翘的好看唇角,顷刻渗出鲜红的毒汁。
7
那两个盲眼的少女慌乱地在地上爬动,铁链声清脆,膝盖摩擦地面的声音却恁地刺耳。她们的脸已经瘦得凹陷,末儿却早在她们掉落进来时便认出,那是几年前被关进地宫的魂女。
关于狠心和剥夺,是她们这些魂女在三生宫内生存下去的必须技能。魂巫说过:你们之中,练得成移魂术的人便是生,是我的掌中宝,练不成的便是死,做替死人还魂的生魂。
人的本性中,那一抹残暴和贪婪从最初到现在从未消失过,它潜藏在各种情绪与表情的暗处,被道德与情义无力地约束着,当诱惑或威胁出现,每个人都可能回归成那低劣的原始生物。生死之间,那些年幼的女孩子亦会变成互相撕咬的兽,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狠下心去剥夺。
末儿记得,当年为了抢夺一群魂虫,她最好的朋友出岫出卖了她,将她引入了流沙河床之下的墓穴,墓穴塌陷,她被埋在流沙之中,继而被湍急水流冲进了乌海的支流乌兰江。
那个夜晚,救她上岸的是云生。他坐在篝火旁,白衣如终年不化的积雪。“走过这片塞外荒地,前面便是天阙山,翻过天阙山可以到达乌海,在乌海之上渡船而去,便可以离开中洲,也永远地离开这里,”云生说,“今夜,你可以选,但是过了今夜你只能按自己选定的路走下去。”
那时,他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却早已如此置身事外。魂女,母亲,三生宫和天下,他不为谁,也不偏颇谁,像是,也是一棵心死的植物。
末儿却淡淡摇头,“走不掉了,我早已没得可选了。”
她走不出三生宫的方圆百里,早已走不出。
云生盯着她的眼睛,忽而凄然一笑,“我明白了。”
云生带末儿回了三生宫,日子一如往常。出岫已在三生宫内活得风生水起,因为在所有魂女之中拥有最多魂虫而得到魂巫赏识和宠爱。出岫的所作所为魂巫统统看在眼里,非但没有责罚,反而是另眼相看。在这里,背叛才是智慧,阴谋才得赏识。
一座三生宫,便是一个冷酷的世界。
出岫走过末儿身边时,袖子里挥出一群魂虫来,“这里的生存法则如此,你别怪我。”
“我不怪你。”末儿微微一笑,跟着云生离去,看不见出岫的眼神在她身后愈加怨毒起来。那之后不过三月,出岫以及另一名魂女便被魂巫打入了地牢,魂巫的声音带着不屑:“想要攀龙附凤,也须看清自己是什么身份才好!”宫人都说,这两人因为云生少主而互相陷害,魂巫所不能容的,是随时会没有性命的魂女缠上她的儿子。
“是你告诉魂巫大人的吧?”末儿问他,“出岫是个聪明谨慎的人,不会明知师傅不喜欢却偏偏去做。”
“我没必要为你报仇。”云生微笑, “但她们都并非真心爱我,只是觉得,得到我的心或许是能够活下去的另一条出路。”他的语声温柔,却不带丝毫情感。
他自认中立于所有势力中间,可不觉中,仍会有微妙的倾斜。只是,那是不能够承认的,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姑娘为了在数百人的角逐中生存下去,下了怎样破釜沉舟的赌注。不论输赢,她都血本无归。
“既然这是你选的路,那么,好好活下去吧。”云生的白衣,消失在幽暗的长廊尽头。
而眼前的两个少女,正是当初被下入地牢的魂女,其中摸到了那口棺材,愣在地中央的,便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出岫。
出岫扶着那口棺材慢慢站起身,她已从恐惧中挣脱出来,渐渐辨听清楚周遭的声音,然后突兀地笑出来,“苏末儿,原来是你。只有你,最后竟只有你练成了移魂术吗?”她的声音嘶哑而恶毒,“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呵呵,你的心机和决心真让我意外,不过可惜,你的毒虫小情郎却因为你而丧命,谁让你不知好歹,竟违背魂巫的意愿。怎样,要用我做生魂来救他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出岫嘶喊着,撕开自己的衣袖,当年被打入地宫时,她依然不肯将手上的魂虫交托给旁人,竟狠狠心在自己身上挖了数十个孔洞,将魂虫埋在皮肉之下困在自己的身体里,被迫休眠。
“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任何人比我好过!”那一瞬间,她舍了自己的生魂去滋养唤醒了沉睡的虫儿们,做了他们的主人。魂虫感受到主人的意念,冲破皮肉窜了出来,一片血肉模糊中,数十只小虫带着绿光飞散而去。出岫的脸歪出一记扭曲的笑,“我用生魂喂养了魂虫,我的灵魂已经不完整了,即便你用它也救不了你的阿克。”
“出岫,”末儿淡淡道,“我根本没有动过一丝念想。”
“即使是个陌生的旁人,我都不会那么做,何况,我们曾经做过姐妹。”她抱着少年的尸体,语气如死,“最重要的是,我若那么做,阿克会生气的。”
忽然间,怀里的人动了下,他身上那层蛛丝一样的冰碴迅速融化,四肢百骸都有了温度。
“阿克?”末儿惊喜。
少年坐起来,故作轻松地笑,“我答应过你不会死,阎王也不敢收的。”
可五脏六腑里,百虫链子上的百样剧毒穿肠燃烧着,烤化了体表的冰,也将灵魂那支蜡烛不顾一切地肆虐燃烧起来。似乎为了这一刻,便不在意下一秒的穷竭之时。他将生命,赌成一现昙花。
“你好烫。”末儿担忧地摸着他的额头,脸颊,手掌,少年却已起身,像只小狗一样坐在地上。中洲大陆上的最后一个挖尸人,在理石地面的大殿里,飞速地掘起土来。
“马上就可以带你离开了。”他笑笑,唇角上翘,十个指甲上都套着铜质的指套,但指套已被理石磨漏,于是十只手指都已残破不堪,但那火热的毒竟似将血液都烤干,指尖上只有痛,没有血。
黑暗之中,那半只蝶翅随着肩膀的颤抖在振振翕动。
大殿之外的白衣少年转过身轻轻离去。不悲不喜,不意外亦不阻挠。他的表情温和平静,却也是再冷漠绝情不过。死在这里也罢,带她逃走也好,都是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