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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鸦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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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江春水
“水姑娘,你不谢我吗?”他将一水带到一片绿草丛生的空地上,一拢双袖,袖口里竟捉满萤火虫,微微光亮照着无月的夜。一水对他轻轻颔首,转身离开,不经意瞥见他腰间缀着的玉牌,书着“一江春水”四个字。
“嘿,”他在身后叫她,她回头便见他狡黠一笑,“后会有期咯。”
最近几个月来,一水与他已遇见过三次。每次他都出现的恰到好处,以不同方式为她解围。她这样随风潜入夜的猎魂刺客,能和她相遇显然不会是巧合。而她的行踪,只有一个人知道。
小船依旧泊在原处,随着海浪轻轻摇摆颠簸。船屋里亮着灯,暖融融的光明。那是每次任务之后她最渴望的归处,每当见证过一个人的死亡,她对这个家的依恋与珍惜便会倍增。
灯光下坐着那个人,灰袍破旧,肩背笔直。他习惯于留着灯等她。
“回来了水丫头,吴家的防备看来也难不住你呀?”他扭头看她,“怎么?又开始内疚了?跟你说过,吴知府勾结番邦,将本地妇女卖出去做奴妾,收受贿赂,杀害良民……罪名多得死一次根本不够。”
一水只是看着他,眼中充满疑问,她想知道,他是否事先已经知道吴府早有埋伏,这一次,不过是借刀杀人,请君入瓮。
而这样的提前埋伏,近来已有三次。
那“一江春水”对她说,吴知府的事已被参到了朝廷之上,他上头的几员大官知他这次恐怕不保,只怕将更多显赫名字抖落出来,才要舍了这卒子。早知一水寒鸦在江湖中的名声,又有小厮近日将府中的地形图卖了出去,于是幕后人打算将这寒鸦一并捉拿,一是凶手有了落处,再者也不必整日胆颤心惊怕被这如神鬼传说一样的可怕女人收了魂魄。
“所以说,这一次我是救你于水火。”一江春水这样对她说。
而她此刻只顾那样眼含热泪地望着面前的男人,递过紫玉斛,手却抖着。
这水火,是你施放的吗?
身有残缺的人,偏偏独有种额外的敏感,她总觉得,有人在偷偷地出卖着自己。
他似读懂了她眼中的疑问,微微沉下眉眼,继而又笑开,“累了就好好歇着去吧,别瞎想。”他一手接了紫玉斛,一手放在她额顶摩挲着,“师傅可不会害你。”
她心有千千结,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看着他将紫玉斛打开,绿色流光倾倒向海水,淹没入夜色。不论这灵魂是肮脏还是圣洁,消逝的这一刻也都是让人心怀感伤的。
“水丫头,”知道她没走,他忽而说,“你见过一江了吧?”
她一愣,听他继续道:“他也算是你师兄了。”
师兄?一江春水,师傅果然是爱水。
5 悄然别离
“师傅果然又安排你来见我。”一江摇着折扇,一脸笑意。万宝斋的二层阁楼上,他从早已定好的雅座里站起身,替一水斟了杯明前。茶香如丝,亦能惹人陶醉。
师傅说,一江也是他随意拾来的孩子,也是他的徒弟,也是猎魂多年的高手。但他的享受姿态显然与师傅大不相同,他衣着华丽挥金如土,而师傅,只有终年一身灰袍。
“水师妹,师傅该都跟你说了吧,”他捏杯自饮,唇角始终挂着一抹笑,似这天地间总有什么随时随地让他开心的事,“别冷着脸了,即使被逐出师门,也还是可以叫声师妹的吧?”
一水想起师傅的话,一江是五年前离开的,而她于五年前的同一日来到船屋,填补了那处空白。想来她与师傅的缘分,也是与一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一水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放在桌上,轻轻推到一江面前。
师傅嘱她来,便是要她将这物件转交。她送了东西,便冲一江点了点头,起身要走。
“水师妹,你不想听听我当年是怎么被逐出师门的吗?”一江忽然叫住她,一水心想,必是这家伙心生妄念,利用猎魂之术得了不义之财,污了师傅去腐扬善的初衷,才被撵了出来。一定是了,看他今时今日的少爷作风便可猜出一二。
她顿了脚步,回头给他一记讥讽的笑,却见他脸色不知何时已挂了几分黯然。
“来来,坐下品品茶,听听故事,就算慰聊一下我的孤独光景吧。”他带着淡淡祈求,一水也就勉强坐回他对面。跟着落魄的而立男人,从未见识过世间诸多因稀少而生的奢侈,于是虽觉出那茶香奇异,却哪里知道这是价值不菲的明前,咕噜一杯已下了肚,她抹抹唇角,坐正了,等待一江的故事。
一江弯了唇,“你比我奢侈。”
一水直直看着他,不懂,也不想懂。这些年早习惯忍受这层出不穷的不明白,若是事事想问,她早已被自己急死过去。
“师傅带我回船屋那年,我七岁,流落街头无家可归,那时候他可比现在英俊潇洒得多。”一江陷入回忆,语调难得正经起来,“十三岁那年,我开始和师傅一起,踏遍中洲,猎尽贪官恶人的灵魂,对于正热血的少年来说,这是种义无反顾的使命。那段日子,是充实而充满斗志的。”
“不过,”他话锋忽转,“五年前,也就是我满十八岁那一年,因为消息有误,而错杀了一位清官。”
于是,作为惩戒被赶出师门?一水竟慢慢听得投入,怀着疑问等待他的继续。
“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一江拍着折扇,起身站到窗前。
其实一直以来,他并非无家可归。他有家,且家门显赫。当年他亦并非走失,而是主动逃了出来。那日他站在街心,虽是蓬头垢面却满心欢喜。他愿意平平凡凡,但却定要堂堂正正。
当时的师傅,也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像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贩子,对他伸出一只掌,说,“走吧,和我一起去海边钓鱼吧。”他竟也没有犹豫,虽不曾牵住他的手,却是真的跟着他去了海边。
这一走,便是十一年。直到五年前,他离开船屋,回归了他的名门府第。洪氏家族为了庆祝他的归来,在商州城里摆起了大宴,几乎所有酒馆饭庄都被包了下来,连主干道上都沿街设了十里长席。他在家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然而,无人知道消失的十一年他是怎样渡过,更不知他便是曾名动一时的猎魂使者“一江春水”。
那玉牌,只有执行任务时才会佩戴。
那玉牌……一江敛了回忆,转回头对一水道,“师傅让我走时,送了一件礼物给我,就是那块玉牌。”那玉牌此时并未配在他的腰间,平日里,他是潇洒风流的洪家大少。
他将手按在桌面的绸布包上,轻轻一扯,露出里面包裹仔细的一方玉牌,浅绿的底子,简单的纹饰,编着红色的如意缀着细碎的缨子,上面纂着四个字——一水寒鸦。
一水“腾”地站了起来,心怦怦跳,跳得几欲碎裂。
她记得师傅把这物什交给她时那温柔而奇特的眼神,他摸了摸她的额顶,似有几分恋恋不舍,却又忽而收了手道,“来,给师傅倒杯酒。”
一碗东篱,仿佛又见重阳时节黄花满街。这他向来喝得珍惜的酒,这一次,竟也用上了碗。
那已是告别了吗?可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舍弃我,不声不响,毫无因由?!
一水不信,一转身已跑开。海风咸湿的海边,空空如也。那个泊着“家”的位置,只有层层叠叠的浪在絮絮说话。以船为家,是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这样自如而无情地离去?!
身后的一江不知何时已经跟来,手中握着她不曾带走的玉牌,轻声道,“和他相处这么久,我当他是父亲,亦当他是兄弟,你呢?你对他的感情又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