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鸦歌(1) ...
-
1 经年一梦
南国的夏,雨水丰盈,被褥衣衫在十天半月的连绵小雨中潮出了霉斑,于是逮到日出晴天,满巷子都是花花绿绿,衣杆早不够用,墙上树上都搭了个遍,倒像是开了满城的花。
就是那样一个难得的明媚早午,霍家的小丫头身上披着一条红花牡丹的被单,坐在自家的台阶上眯着眼晒太阳,路过的阿伯逗她:“小春燕儿呀,晒黑了脸蛋儿就嫁不出去咯。”
霍春燕抬头,露出贝齿憨憨一笑。
她实在再找不到地方晒这条潮得可以拧出水的被单,于是就拿自己的身子做衣杆。至于嫁人,她脸上羞出两抹红,十七岁了,左邻右里十五六的姑娘们都离了家,坐着花轿奔着那个“郎”去了。甚至后院五岁的小妞妞都已定了亲家。
春燕的背一会儿已被晒得热烘烘,她把头缩起来躲在被子底下,不知不觉睡着过去。
春燕做了个梦,梦里有一只巨大的脚踹在她的屁股上,将她从山崖上踹了下去,她滚啊滚,滚得头好晕,睁眼就见山崖下一只母狮对她虎视眈眈。
她骇得一个激灵醒过来,发觉屁股果真生疼,自己滚在台阶下面,像一个长着红花牡丹的小肉球,后母叉腰站在台阶上恶言相向:“死丫头,让你晒个床单,居然跑到这里打盹偷懒,你个嫁不出去的赔钱货,为什么不跟你爹一起走了?!”
她骂了许久,春燕安静地站在台阶下,像一根细瘦沉默的杆子,被单依旧披在身上,大俗大雅的一身艳丽。她委屈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其实,她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因为,她是哑的。
她生下来便是哑的,哭不出来,只拼命扯着嗓子干巴巴地嚎出鸟叫一样的声音。爹娘说,这是春燕报喜,带着泪接受并一分不减地疼爱着她。
五岁时村中瘟疫,老老小小将村外的一亩田几日间变成了乱葬岗。爹也去了,她和娘的脸上都生了病斑,亦是将死的迹象。娘不忍让她承受全身腐烂的痛苦,喂她吃了碗鼠药,又将手脚绑在自己身上,带她一起跳了河。
然而,她却奇迹般地没有死成,被一个路过的异乡郎中拾回家里,几味简单草药竟堪堪救活了过来。郎中没有子女,却有一个悍妻。她的名字,依旧是绣在衣领上的“春燕”二字,只是跟了郎中姓霍。郎中待她好,称她作福大命大的小闺女,悍妻却背里叫她野地里跑来的小扫把。
虽有不如意,时光总算平安静好。
然而,十岁那年,郎中从采药的山上滚落下去,再没回家。从此打骂更甚,也落实了她小扫把的名分。有时她想,若郎中父亲不救他,是不是就真的不用死呢?
就在这个明媚的夏日早午,春燕披着被单被骂得哭岔了气。后母气咻咻地丢下一盆脏衣进了城。忽而一道影子罩下来,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便出现在春燕面前,他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捏着下巴,说:“小丫头,活得不快乐,不如跟我走吧。”
她抬起肿胀的泪眼,于婆娑阳光中仰视过去,那是一张眉目里传递着风流,浅浅皱纹里刻画着风霜的脸,他并不能让初见的女孩子觉得踏实,但有心逃离的春燕仍是安静而笃定地冲他点了点头。
那一个颔首,便是海角天涯的相随,是五年光阴的不可追回。
2 海上泊居
“又做梦呢!”一只大手拍在她的脑门上,她揉揉睡眼看清面前的人。二十多年的时光中,关于前十七年的生活,似乎短短一场梦便可概括,然而自从跟了这放浪不羁的人,世界变得多彩而奇妙起来。
这个叫海风的人,如今是她的师傅。而她也不再是憨憨懦弱的霍春燕,他给她起名为一水。海风喜欢水,他自己的名字中也带着一片汪洋的水。
而这五年来,他们便生活在水上。
一条小船泊在海边,简单的船楼里时刻都荡着酒香,窗外是规律的水声,海鸟低鸣着掠过水面,浪花翻涌一如满庭飞絮,日升日落,海边的景色总是美的。这船便是他们的家,一支鱼竿有一搭没一搭支在船沿,浮子动的剧烈,师傅才会懒洋洋将杆挑起,炖一锅鱼汤,或是做一碗弹牙的鱼丸。
师傅是个话痨,尤其酒后,他会像个唠叨的妇人,天南海北讲个没完没了。有时一水会怀疑,他将自己捡回来是否只是为了找个不多嘴的听众。
“水丫头,你知道这东篱酒和普通的酒有何不同吗?”他正自斟自饮,也似自说自话,因为明知哑女一水不能作答。他捏着棕黑色的酒盅熏然陶醉,“东篱把酒黄昏后,这是重阳时节的□□酿的酒,也是寂寞的酒。”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本就是句寂寞的词,可惜她不能解了他这份寂寞。于是坐过去,安静不语地陪他喝上两盅,热辣辣的东篱酒并不似菊花纤柔安顺,它浓烈有如带刺的玫瑰。一水的两颊瞬地便爬满红霞。抬头看见师傅正看着自己笑,尔后长身而起坐在了船桅上。
“人有红颜醉,我有俏一水,长河落日伴君归,他日知是谁?只道三年五载相安慰。
笑有浪相陪,歌有风低喝,孤舟天涯莫跟随,雁书寄予谁?须看几尺波澜皆是泪。”
他就这样观海临风,对酒当歌,海风吹得他的灰袍鼓胀,长发翻飞。这个大她十岁的男子,就像这首曲子,调子简单而随意,可只消轻轻吟唱便让人由不得悲断肠。他似掏心掏肺讲给你许多话,可那些关于自己的故事却半点不曾吐露。
几尺波澜皆是泪?又是谁的泪。
只道三年五载相安慰。这是他对他和一水之间关系的界定吧。
她举头望过去,夕阳将落,每一个黄昏都是如此唯美瑰丽。拿起紫玉斛,她已起身。
3 猎魂之歌
宅邸深深,暗影憧憧。朱门之中有酒肉残香,宴席散后的宾主都已就寝休息。
她悄悄推开卧寝的门,门后忽然亮起一支蜡烛,烛光映着一张老人惨白的脸。
“一水寒鸦?!”那人哆嗦了一声,蜡烛落在地上,烛光湮灭在流淌的蜡油中。屋子里只有一片紫光,从她袖口里渐渐扩散出来,她拿出紫玉斛,对着斛口轻轻呼哨。绿色荧光自那人七窍之中缓缓飘出,好似一道萤火虫舞出的丝带,缕缕进了紫玉斛。
“一水相隔,寒鸦之歌,莫如离去,生死契阔。”随着低低吟诵之声,门外走进个男人,他俯身将蜡烛拾起,凑上去一吹,竟吹出一簇跳跃的火苗。光亮中他的面目英挺俊朗。一水认得他。她在江湖上那“一水寒鸦”的名号还是他起的,他说她的语声,如乌鸦哀鸣,也如乌鸦般,呼哨着死亡之歌。
的确,她已从呢喃春燕变作了夜色下的寒鸦。
一水收了紫玉斛,转身欲走,被猎了魂的人噗通砸倒在地。
执蜡烛的手却递到她跟前,漫声道,“在下给一水姑娘照着路。”
一水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带着笑,接着又道,“你猎了吴知府的魂魄,岂是这么简单就能离开,这门外百步以内都布好了埋伏,我不照着,姑娘怕是看不清吧。”
一水一愣,警觉地侧耳倾听,果然有百十人的灵魂在周遭闪烁翕动。她退了一步,回到屋里。那男子便也笑嘻嘻跟回去。
这五年里,除了泊居海上的平淡日子,师傅还交给她猎魂之术。那紫玉斛便是收纳灵魂的容器,圆肚窄口,如一眼幽幽的井。
“有些人,他活着,更多的人便不能活。”师傅说,“败类是该有人收拾的,既然法不能降他,自该有法理之外的力量来惩治。”
她看着师傅,发觉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在此之前一水以为他只是个孤独而风流的男人,时不时带歌女回来在他那间船屋里肆意地调笑快活,有时歌女们会发现这是个穷得根本付不起银子的骗子,而悻悻摔门离去,有时那些风月女子亦会为他所迷惑,甘愿付一把无偿而真心的笑。
但彼时他的神情,竟是那般凝重。
那是跟着他在船屋中漂泊了一年之后,他对她说起猎魂之术。
“水丫头,你是有的选的,你可以学也可以不学,”师傅笑笑的,眯着的眼睛总是藏着深邃,“但若学了,就是担起了一种责任,哎哎,责任这种话说起来真是让人不舒服。”他兀自摇摇头,那两撇胡子被他摇成虚幻。
一水却已经点了头。她要学。
人生至此,从没有过怎样的理想,或者说过往的人生几乎是将所有的力气,都拿来挣扎着如何生存下去,直到那个夏日的午后,她透过婆娑泪眼遇见了他。从此,才有了安定。
而他给她的,不止是安定。还有让更多人获得安定的愿望。
她笃定地对他点头,目光中流露着恳切。
师傅勾着嘴角笑:“我手气好,捡回个宝,可以听我牢骚,可以从不发问,就连这样的烂摊子,也愿意接了。”
一水不是不问,她只是不知如何问起。
三年修习,终有所成。她虽不能言,但唇齿间吹出的呼哨却异常流利,或响亮悠扬,或低沉婉转,那是一曲曲渡魂之歌。学会猎魂术的当天,师傅便给了她第一个任务。
“还记得你的后娘吧?那样的悍妇当年害你不浅,不如拿她试炼好了。”他呷一口酒,斜斜瞟着她,看她急躁而气愤地冲他摆手。
“怎么,正经时候,还是上不了场啊?”他激她。她的脸已急出红晕,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一杯东篱“哗”地泼进海里。后母虽然薄待她,却依然有着养育之恩,且这样的过错至多也只是品性不够善良,怎样也罪不至死。师傅这样安排,哪里是惩奸除恶,明明是滥杀无辜。
所急所怒,他却已都看在眼里,忽然拍着掌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额顶,道:“都说了,拿她试炼嘛,现在试炼已经结束,我对水丫头完全放心了。”
她这才恍然而悟,师傅在试的,是她对是非善恶的权衡,是她对生死的把握。
他的手还放在她的额顶,厚重,干燥,温暖,像一方永不会坍塌的晴空。她低垂了眼,又给他斟了杯酒递到他手里,颊上的红晕却没能褪去。
二十二岁,她的年华能盛开在他面前而后慢慢凋谢,是她毕生最大的福分。
“呼。”那男子忽又将蜡烛吹熄,“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反正我也是要走的,不如带你一程?”一水不及反应已被他拢住腰,却听他在耳边笑:“在你面前,许多事都要简单得多,所有问题,你不回答便是默许了。”
她自然不是默许,但此情此境,能借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好。
只听一阵瓦楞剥落声,黑暗里看不清他具体有何动作,只觉身体随他飞升而去,夜风缭绕,纠缠在腰腹上的手臂紧得让人呼吸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