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歌》大漠荒草

3、鸦歌（3）

　　6 洪家大少

　　市井之中没人认得一水，因为听过她的寒鸦之歌的人，除了猎魂术师，都已是失了魂的死人。于是在旁人眼中，她只是普通女子。月白衫裙，不饰钗环，清清秀秀的脸上偏生几分倔强。
　　但市井之中的人都认得一江，无人知他在暗夜中的勾魂夺魄，却无人不晓这个备受宠爱的洪家长孙。于是街中的这一道景观颇惹起了一阵议论。
　　洪家大少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布衣女子，碎碎地跟她搭着话，她却抿紧着唇一言不发，步履匆匆，走得如狂风暴雨。
　　“喂，师妹，你不能再任性。”一江悄声道，“这可是师傅的意思。”
　　她忽地顿住脚步，提起那个人，心头忍不住发疼。
　　她对他的感情又是怎样？五年相依为命，岂止父兄这样简单。而她那些脸红心跳的默默憧憬，师父他，也是懂得吧？
　　“今晚之前，你必须跟我离开此地。”一江忽而抓住她的肩，死死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她往回走。她一直在逃避他的跟随，因她想留下来，等待师傅的归来。她始终不信，自己已又一次无家可归。
　　夕阳再次垂落，暗巷里停着一辆马车，一江将她塞进车内，手上力气大得容不得她挣扎反抗。他的神情有些暗沉恍惚，淡淡说了声，“过了今夜，一切就好。”而后将车门落了锁。
　　车轮滚滚，似已过了半个城，外面忽而喧闹起来，杂沓的脚步与慌乱的喊声里断断续续传来讯息。
　　“出事了出事了，洪家被查封了！”有人喊。
　　车子没有慢下来，一水看不清外面的赶车人有着这样的表情与心境，只听一声响鞭，四马奔驰。商州城内第一富豪家族被朝廷百里加急一道谕旨封了大门，马车后是隐隐约约穿墙越门的妇人啼哭，而洪氏长孙，此刻正坐在她的马车前。细细想来，他该是早知道今夜会发生的一切，然而纵如此，白日里他却依旧是笑着的。
　　大约凌晨时分，车才缓缓停下，叮叮的开锁声，车门悠地打开。顿时一阵海风扑面而来，她已将海的气息默认作家的味道，何况这一阵咸涩透凉的风，亦是他的名字。海风，她多想逾了规矩这样唤他一声，然而有口无言，她能表现出的，只能是偶尔的任性。
　　记得那次师傅带了个细腰歌女回船，那女子姿色平平，笑声却恁地放浪。她在门外听得他们屋内的碰盏声谈笑声，忽而觉得心里千涛万浪地不能安生，胸口里长的不是一颗心，却是一只滚烫的鸡蛋，灼得整个人都燥起来，噼里啪啦把船里仅有的碗碗碟碟全砸了。
　　师傅推门出来，笑嘻嘻将手里的两只酒盅递到她手里，又将酒壶里残的酒底子仰头喝了，把酒壶也塞给她，“水丫头喜欢，都拿去砸吧。”她抱着酒壶杵在那里干巴巴地委屈，师傅的手掌便轻轻触了触她的额顶。那一刻静默的对视中，她看到师傅的眼神，是疼惜，是复杂的矛盾。
　　他是懂她的，然而，他情愿假装不懂。
　　或者，他带这些女人回来，也不过是对她的婉转拒绝。
　　一江伸手将她扶下马车，星月朗朗，海浪声声，但这片海岸并不是她住了五年的那片海岸，然而泊在岸边的小船，却是她寄居了五年的家。
　　一水冲向船而去，一江并不拦他。因她片刻之后已经回来，扯着他的袖子，眼神渴切地充满疑问——为何人去船空？她抖着手中薄薄一页纸，双眸裹着泪花。
　　“水丫头，将你托付给一江，我很放心。船屋留给你，日后将家靠在哪儿，我就到哪儿找你们，一起饮东篱，唱船歌。”寥寥草草两行字，镇在一壶东篱酒下。
　　一江只是慢慢将这个激动的姑娘拢在了胸口，“我有两个故事，一个你大约不愿意听，却是关于师傅，一个结局尚好，是关于你并不关心的我，这两个故事只能选一个，你要听哪一个呢？”他又挑起唇角微笑，“必然是前者吧？”
　　一水不言语，在他看来，便是默认。

　　7前情旧怨

　　海风的故事，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时一江和海风如一对绝妙搭档，行走于中洲南北，以惩奸除恶为己任，猎魂的紫玉斛不知收过多少贪官恶霸的魂魄。一时间，上下肃风，竟不敢有人再轻易作恶。
　　那年春天，海风接到密报，得知大学士陆慨然便是一众贪官之首，多年来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于是设了计，接近陆家小姐陆涵漓，以幽会的名义摸熟陆府布局，成功将那文士外表的败类铲除。
　　但海风与陆涵漓的感情却已弄假成真，起初他想永远将身份与初衷隐瞒下去，与这个陷入失父之痛的女子相守到老，由春到夏，涵漓渐渐淡去悲痛，他们着实过了最美最甜蜜的一季，然而也只是一季。
　　海风得知先前的密报只是当朝宰相设的一个局。借莽撞的江湖侠士之手铲除异己，而陆慨然之所以被排挤陷害，只因他的两袖清风不肯与其沆瀣一气。
　　“师傅得知真相后懊恼不已，怎奈宰相势大，防范周密，”一江坐在海岸边，淡淡道来，如说一场年代久远的故事，“师傅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终是把事情始末告诉了涵漓。那是秋天，□□遍地的重阳，她偷偷将师傅的船解了绳索漂到了远处，一落脚，香影淹没。”
　　“师傅赤膊游了很远，找不到人，只牵回这只空船，然后遣走了我，”一江竟露出抹苦笑，“当初是我亲手猎了陆慨然的魂，师傅怨我，也是应该的。”他顿了下回头望望坐在岩石上的一水，她将膝盖抱得很紧，双眼泛泪。
　　她终于懂了。几尺波澜皆是泪。师傅心中一直有一个人，那人牵着他的乐与悲，占了他的整个心扉。她懂他为何钟爱东篱酒，懂他为何每次都将紫玉斛里的降魂洒向海面，也懂他如何从冲动少年时忽而转变到对生命斟酌郑重，不敢以手中技艺予取予夺，每次任务再三再四的求证，甚至对她也要试探。
　　那是一朝失却，便时时处处警醒的痛。
　　一江起身，上船取了壶酒又坐回一水身畔。
　　“来。”他将酒壶递给一水，一水仰脖猛灌了一口，又递回给他，他便就着那壶畅饮，来来回回，他们手中传递的岂止是一壶酒。
　　一江的故事讲完了，然而那个被搁置的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却没能出口。两个故事，只能择一个听，而她选的，又岂止是故事。
　　酒喝得多了，他干脆躺倒下去，海天相接处慢慢升起冉冉日光，照得天地间一片虚白。
　　多年前，锦衣玉食宠爱万千的洪家长孙走失了，然而谁会想到他是自己瞒天过海地逃了出来。年幼的仍旧纯真的耳目，偶然听见看见那些龌龊那些泯灭良知的种种，他忍受不了，忍受不了自己所穿所用是从别人的血肉之中搜刮而来，忍受不了围绕在身边的亲人都有着另一番贪婪世俗的嘴脸。
　　他情愿平平凡凡，但却定要堂堂正正。
　　那孩子已蓬头垢面，却站在街角咧着嘴微笑，他双手捋着衣襟，将脏污的锦衣从头顶扯了下来，连同鞋子也甩到一边。顿时觉得，即便指甲里染满了泥垢，自己也是空前的干净。
　　这时候，有一个少年靠近他，对他伸了手说：“走吧，和我一起去海边钓鱼。”
　　他的命运，从此不止是摆脱污浊，更要替这世间洗刷污浊。
　　然而，他犯了错。错杀一人带来的打击，竟远超惩治千百人的成就感。即便师傅不让他离开，他亦会悄然退去。他回洪家，只为收集这些年来的罪证。
　　有些人会因犯错而沉沦不振，但他一江春水不会，他要弥补，揪出陷害忠良之毒手，即便，那是辉煌了几代的庞大家族，即便其中，都是血肉至亲。
　　他时常微笑，却无人读懂这微笑之下的复杂心境。或许日后旁人提起，对他的评价也不过是一句：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你的故事呢？”一水拽他，让他看她写在沙滩上的字。
　　他摇摇头，继而道：“师傅亦不是自甘堕落的人，这些年他都在筹谋着，如何行刺宰相。前些日子，你频频遭遇埋伏，确实是师傅泄密，这一切也都是早有安排。为了取信于他，师傅决定以你为饵，却不忍你独自冒险，所以才每每叫我接应。”
　　一水猛然抬头，惊惧地看着他。
　　她忽然觉得不安，像有什么失落而去，惴惴的，扯得她不知所措。

　　8 浪迹天涯

　　第二天，京师里传出话来，说是当朝宰相忽于府中毙命，身上没有伤痕，亦无中毒迹象，众人纷纷猜测是近来最为活跃的猎魂术士一水寒鸦所为。但又有小道儿消息说是刺客已被抓到，竟是府中一个不大出头的幕宾，留着两撇胡子的潦倒男人，从他身上搜出只紫玉斛。
　　那人已被处决，尸身挂在菜市示众，据说他死时口中还唱着小曲儿——东篱把酒黄昏后，今朝得偿死与共，你料得，我不痴不愿只是太惦念……
　　那日黄昏，忽有一乘马车于菜市中风驰电掣而过，赶车人鞭过处，杆子上的绳索已断了三根，灰袍的人直挺挺落下来，一女子飘飘接入怀中。
　　车被弃在海岸，岸边留着一堆燃尽的篝火，两人在火尽处仔细捧了几把细白的灰烬。
　　水光粼粼，小船悠悠离岸，划向大海深处。逆光中两道暗影立在船首，手臂扬起，纷纷扬扬如白纱，空渺渺的海上忽而响起怪异的腔调，那声声呼哨如泣如诉，似海豚的细细鸣叫，却又似林中突起的一片鸦声。
　　从未想过，有一日，这渡魂之歌，会为你唱起。
　　一水的泪已簌簌而下。乱世之中，她历过几番生死，以为遇到这样的一个他，便可以期待幸福，可以将一生交付。然而，他走得如此匆匆，为了大义也好，为了弥补过错也罢，他死时，都是念着他的涵漓的……
　　海风拂动她的鬓发，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额顶。那掌细长，湿润，带着茶香。
　　“他说过，你把船靠在哪儿，日后便会追我们到哪儿，海风嘛，总是自由的。”一江微笑着，“我替师傅照顾你，定不辱所托。”
　　一水回他以微笑。“从今以后，只有我们相依相伴，如亲人一般。”她在心中默语，“而师傅说过，他把这烂摊子留给了我。”这世间的正义，确如一滩拥塞的烂泥，总需要志士，舍身疏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