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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番外 旅途人(二) ...

  •   如今的邱灵赋就是当年的白家人,走到哪里都得穿过刀林剑雨。
      若想要活得轻松,还须把自己扮成最不起眼的一片尘一片土。
      这通向太平镇路上荒芜,极少人烟,邱灵赋将那碍事的幕帷帽置于一旁,用那双眼睛好好看着这荒蛮风光。
      难不成就是这一路被人盯上了?
      邱灵赋不过稍作思考,便笃定道:“是那个女人。”
      这时,阿魄在马上看到了一个盒子,打开一看,正是一碟冰冷的牛肉。
      阿魄将盒子盖上:“走吧,去会会她。那女子知道拿了这把剑,你我就非去找她不可,那便说明她不是一般人。”

      两人吃了点东西,又喂了马,便沿路返回那酒馆。
      回去的路上,反而是阿魄在前走得快,邱灵赋便在后边慢悠悠晃着,一双眼睛像是草丛里的猫,盯得阿魄如芒在背。
      回到那客栈时正是正午,艳阳高照。远远地看到那小酒馆,那是这荒郊野岭中孤零零的人烟,活像一座死气沉沉的鬼宅。
      为避免马嘶鸣的声音引得屋中人注意,两人把马栓在远处。又料及那女子武功高强,便只在长草中屏息观察,暂且不动。
      酒馆旁拴着一匹昨日未见的骏马,正懒洋洋地煽动鼻翼。
      等了一刻钟,只听一阵打骂的笑声,昨日那女子带着轻浮的笑容,衣衫不整地搀着一男子从酒馆上下来。接着两人在光天化日下露骨地耳鬓厮磨了半盏茶的时间,那男子才骑上马去,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那男子走远了,女子整理起衣衫,竟直接朝邱灵赋所在的位置娇媚一笑:“两位少侠看够了,何不进来坐坐,等我歇息够了,没准还能陪你们玩玩。”
      她说罢,就这么毫无防备背过身去取酒。
      两人惊诧于此人感官的敏锐,却也不得不现身出来。在酒馆坐下,又看那女子忙前忙后,不紧不慢炒了一碟牛肉,一碟青菜,就像普通的酒馆老板要待客一般。
      阿魄与邱灵赋眼神交流了一番,阿魄朝他微微颔首,让他耐心等着。
      女子把菜上齐,便在他们面前坐下。
      她未看阿魄,只对着邱灵赋温柔道:“你上次只吃了素面,我给你炒了肉,趁热快吃。”
      邱灵赋神色警惕,不敢动筷。
      女子似乎对他的想法一清二楚,笑道:“你这样紧张,莫非是因为我看着不是好人?”
      邱灵赋飞快地看了阿魄一眼,又对那女人道:“我只是来取剑的。”
      女子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神情既不是见那男子时的轻浮放荡,也不是像开酒馆的女人那般风情又狡猾。
      她突然高深莫测起来,明目张胆地打量眼前的邱灵赋:“我听闻邱小少爷对女人向来温柔,怎么对我就这般敌意。”
      她的话如惊雷,邱灵赋听得一怔:“你是花雨叶的人?”
      这江湖上对他所知,不过是个莫须有的素心派的小少爷。女人话能说到这里,那一定与花雨叶有关系。
      女人果然笑道:“我曾是,也将是。”
      邱灵赋奇怪:“为何现在不是?”
      “就像许多为门派做苟且之事的人,绝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现在是乱世,我的存在,对花雨叶而言是祸害。”女人神秘低声,“这些苟且之事,女派更不能有。”
      邱灵赋问:“难道乱世就能有?”
      “世间对女人要求太苛刻,乱世时活着就已经不容易,维护白道的名分太累。”那女人媚笑着,慢条斯理道,“你知道这江湖为何女人总吃亏吗?因为男人可以坏,可女人却不能。乱世时,花雨叶有我这样的人,才能获得一点公平。”
      邱灵赋心里本就不喜欢她,看她分明是自诩不凡,便撇嘴道:“胡说八道。”
      但他已经确信此人是花雨叶之人,此时再看女人的眼神,似流露怀念和温柔。邱灵赋这“胡说八道”四个字,本该是刻薄地说出口的,却也不由得说软了。
      女人看出了他的信任,便笑盈盈道:“哪里胡说。这世上有通过骗女人获取秘密的男人,也有通过骗男人获取秘密的女人。同样都是利用花言巧语和身体,可男人叫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女人便是放荡的妓女。女人不做妓女,宁愿死于无知,只为获得男人假惺惺的一句高尚。男人则恨不得多些高尚的女人,让卑鄙的自己可以在乱世里苟活下来。”
      邱灵赋看着她,露出无恶意的清明眼神,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不喜欢男人。”
      “我不喜欢男人,为何要与他们同床共枕?”女子朝他眨眨眼,“可男人没办法用赞美或辱骂利用我。不讨喜的人,在歌舞升平的时候最好藏着。”
      邱灵赋又突然道:“那你喜欢阿魄?”
      女子的眼睛却只盯着邱灵赋:“路过这里的男人,只要有秘密,我都喜欢。”
      她又收了笑容:“但你我不喜欢,我与你娘同辈,甚至比她年长,你不称我为前辈,还像乞儿那样对我摔铜板,太过无礼。”
      女人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脾性好坏悉数抖落,一副无心卖关子的模样,这倒是一种能让人更相信自己的技巧。
      邱灵赋心里知道她的把戏,可看她是女人,又是花雨叶之人,还是不由自主因为她的坦诚而放松警惕。
      他嘴硬道:“我又不认识你。”
      她又说道:“风临水,你可听过这个名字?”
      邱灵赋瞳孔一缩,风临水二十年前便是鼎鼎大名的女魔头。
      江湖上肆无忌惮利用自己魅力的女人,都被叫坏女人,但被称作魔头的,却只有风临水一个。因为她不仅会利用自己的魅力,还从没有真正栽在谁的手里。
      自从被书阁的《清浊录》记上一笔“多情香风,无情祸水”,从此茶楼酒馆里一提香风祸水,那听客便知这接下来说的东西不仅香艳,听后还叫人可恨,因为她的诱惑和计谋从未失手。
      可邱灵赋却不知她出身花雨叶,更不知她如今居然隐于这样荒芜的地方。
      风临水看他惊诧,会心一笑:“花雨叶前辈可不止有孙巧娘和邱心素。她们从前可是借着我手里的消息,多次死里逃生。”
      风临水是无心之话,但邱灵赋听她说起邱心素,心里蓦然一刺痛。他还没有适应这般猝不及防的锥心之感,一瞬间失神,阿魄已经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风临水一双精明的眼看着两人,眼底微微波动,换了副姿态,便不再说邱心素。
      她状似什么也未察觉,接着道:“许碧川前不久捎信与我,三日后他要来此处,怕是想亲自请我回去。我昨日认出了你,想着你们还是见上一面比较好。你那剑我在许碧川那里见过,现在都这模样了你还带着,我就知道你离不开它。”
      她去屋中,把那软剑取来,扔给邱灵赋。
      风临水懒洋洋道:“见不见许碧川随你,但最好别往太平镇去。从这条小路去太平镇的,目的都不单纯。这段日子去那座城的特别多,一天能有一两个,也不知是谁惹出的麻烦。”
      邱灵赋抬头问她:“那太平镇里有什么不成?”
      风临水看着他,轻蔑道:“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打自招暴露身份的蠢蛋,还有自以为是守株待兔的傻子。”
      风临水说罢打了个哈欠,口无遮拦:“那男人太有力气,我累了一夜,先去歇息歇息。你们快吃,想吃什么自己做。”
      她说着便上了楼,把这空荡荡的酒馆就这样交给了两人。
      待她走后,邱灵赋喃喃道:“她竟是花雨叶的前辈。”
      阿魄凑过来,对他嬉皮笑脸:“你走到哪都有人关照,怪不得不需要我。”
      邱灵赋看他一眼,这人是在睁眼说瞎话,要是自己不需要他,又怎么会救他。
      邱灵赋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剑,怜惜道:“我从淮安出来,便带着这剑。”
      阿魄也伸手过来,摸着那剑痕,他想着邱灵赋从那紫域里杀出来的,手便像是摸着人的伤痕似地心疼。
      阿魄的手顺着那剑痕,又牵起邱灵赋的手,扯到自己身边一吻。一半吻在剑上,一半吻在他的手上。
      邱灵赋身子一颤,正要将手收回来,却被阿魄拽紧了。
      阿魄的目光咄咄逼人,邱灵赋想要避开,却又逞强地与他对视着。
      阿魄笑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想着,不如就隐居起来,像风临水这二十年一样,便可听不到江湖的苛责。”
      邱灵赋忽然嗤笑道:“你说她在意江湖的苛责?你说我在意江湖的苛责?”
      阿魄看他那故作轻松的模样,便知他是有意回避自己的想法。
      “她能胸有成竹地说出那一番话,定是曾经很在意,所以才在心中安慰了自己无数次,肯定了自己无数次——而你现在心里也在找着这样的话,可你找不到。”
      邱灵赋突然变了脸色,咬牙道:“你倒是懂她!”
      阿魄一怔,为他这阴晴不定苦笑起来:“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邱灵赋自然要不分青红皂白,否则他挑不出他话里的其他刺来。
      邱灵赋甩开他的手,突然跑出了酒馆外。
      “去哪?”阿魄赶紧追上去。
      “找马去。”邱灵赋不想与他再谈,甚至不想再与自己谈。

      又是黄昏,风临水睡够了便下楼。
      桌前只有阿魄一人坐着,他目光往外看着,等注意到了风临水,阿魄便对她道了声:“风前辈。”
      风临水却对他极其冷漠,下了楼只提了刀往屋后去。
      奇人总做奇怪的事,阿魄也不恼,看她消失不过多久,只听几声凄厉的牛叫声在屋后响起。接着风临水提着血淋淋一条牛腿出来,牛腿上还有着剜过的旧伤口。
      他立刻明白了,这风临水一人在此,杀一头牛是吃不完的,只得如此每日割下一点肉,折磨这头牛。
      阿魄叹道:“风前辈真不心疼这牛。”
      这酒馆小,案板就放在进门看得到的地方,风临水将牛腿放在一旁的案板上,一边砍着那腿,一边慢悠悠道:“这些牛本就要被拿去宰杀吃了,我买下这些牛,每天取一点肉。十日吃一条腿。他只要挨了这十刀,我便放走它。对它而言,一条腿换得一条命,难道不是好事?”
      阿魄有趣道:“哦?前辈还会将它们放走?”
      “你若去那草丛中找找,会有许多三脚牛。”风临水又暧昧笑道,“我可不习惯欠人情,不和我上床的男人,我也不会套他的秘密。套出了秘密的男人,就算他不要,我也非和他上床不可。”
      阿魄想了半晌,又咧嘴笑道:“前辈真是算得一手好账。”
      风临水又忽然道:“今早我不与你说话,你不问为什么?”
      阿魄顺着她的意问:“为什么?”
      风临水道:“那小子是个小心眼的,我若看你一眼,他便厌恶我一分,多几分可能就不再信我所说。这个亏我可吃不起。”
      “那前辈为何现在······”阿魄正问出口,便突然看见门外的长草一晃,像是惊走的猫留下的痕迹。
      他神色一顿,便赶紧追去。
      风临水在后边,突然心情舒畅地笑道:“坏脾气的小子,把自己气死不是正好。”

      人穿过长草,便有风拂过的轻响。邱灵赋每走一步,那身后的人便更逼近一分。
      邱灵赋聪明地停下脚步,蹲在地上。他不走,阿魄果然也只慢慢地在四处移动寻找。
      “邱灵赋!”阿魄喊着他的名字从身边不远处走过,邱灵赋把指甲嵌入了手心里。他任性地想,即使自己不出声,阿魄也应该找到自己才是!
      阿魄知道邱灵赋就在附近,他四处找了一番,又停下来竖着耳朵听这周围的动静。
      倏然,他目光看往了一处,他从这个方向听到了一声咬着牙的啜泣声。
      拨开草丛,没走几步,便见邱灵赋蹲在地上,他早把眼泪抹干,现在仰起头,眼里杀意汹汹。
      阿魄在他身边蹲下来,邱灵赋狠道:“你明知道我讨厌你这样,你还要与她调情。”
      阿魄许久才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他笑道:“我每日与你调情,你当我轻视你的心意,而与她不过说句话,你便要认为我在调情。”
      邱灵赋知道自己的难缠,可他对着阿魄,便藏不住心里的暴烈,像是非要折磨这人,把他逼走不可:“我听她说什么上床的,难道不是在暗示你?”
      阿魄看出他酸在心头,可却还是忍不住觉得有趣,嘴角又压抑不住地翘起:“你我在时,风前辈不也爱说上床?”
      邱灵赋一眼瞥见他的嘴角,突然一手将他推开,让阿魄跌坐在地上。他心中一股暗火无处发泄,只得阴狠道:“是我救了你,你不能拿你这条命来伤我!”
      阿魄看他如此,却放下心来,又轻轻笑了。他的目光也一动不动放在他身上:“就算不是你救了我,我也不会伤你了。”
      邱灵赋瞪着他。
      他确实伤了自己,他当初要瞒着那毒自己死去,便是伤了自己。让自己不得不一人做出那个决定,让他差点没有插手的余地,甚至差点不能怨恨他。
      阿魄歪着头问他:“为何不继续发火?”
      邱灵赋诧异。
      阿魄笑道:“伤了我但我不走,你才能感觉我真的离不开你,我知道,这就是你。”
      他把邱灵赋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唇边:“但凡我有一点点不符你的期待,你便觉得寂寞,要恨我要离开你。但你更恨自己,因为你喜欢我,还能为我做任何事,你总觉得不公平。”
      邱灵赋的手渐渐握紧了他,甚至要在他手上抓出痕迹来。阿魄的话像是一块敲门砖,让他薄弱的心防立刻崩溃,他终于失控道:“不公平,当然不公平!曾经的爹和娘,今后的其他人,他们流了多少血,你和我就要带上承担多少罪责。你要和我永远一起,这辈子永远也别想这样笑。”
      听他将如此无礼的要挟吐露出来,阿魄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阿魄把他拉近了自己,非要笑给他看:“我不仅要笑,还要和你一起笑。你不愿笑,我还得逼着你。你说我是不是恶人?”
      邱灵赋凶狠地回视他,却说不出反对来,只能僵持着不做反应。这人总是最懂得如何引诱他。
      阿魄看他眼中动摇,放下心来。这个邱灵赋还是那个邱灵赋,因为自己活着。所以今后自己必须活着。
      阿魄又垂眼看着他紧绷着的手,缓缓道:“如果邱小少爷终于有了良心,那就该聪明一点。你不接受我的怀抱,不能让你好受半分。你的不好受,也不能让你爹娘和这个江湖好受半分。今后还有无数日子,要是想弥补你的错,那你就听我的。”
      邱灵赋听着他的话,手忽然放松下来,甚至连同灵魂一起,完全交到了阿魄手中。
      他迷茫道:“我怎么听你的?”
      阿魄注视着他:“过来吻我。”
      邱灵赋爬到他身上,张开干涸的嘴唇,吻上思念已久的人。
      阿魄久违的呼吸和心跳声,让邱灵赋拧紧的心脏开始松懈。
      他竟然因为这滚烫的呼吸,觉得前路万般险阻,都因为不会寂寞而不再漫长,而心里的千斤沉石,也终有一日会被卸下。
      甚至麻木的心脏也终于能感受到真正的感受,他承认对阿魄从不犹豫的忍让感到愧疚万分,也承认面前之人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他绝不会真的想要放他离开。
      承认他爱过淮安的水,花雨叶的风,千里万里的月。
      他承认对自己所做之事后果的恐惧,也承认自己和这人活在世上。
      “阿魄。”邱灵赋伏在他的胸膛,手死死抱着这人,“阿魄。”
      阿魄感受着怀中的颤栗,他徒生一种错觉,仿佛是在抱着自己。
      “今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天下的事,你和我的事。”
      邱灵赋手指忽然攥紧了腰上的残剑。
      暗红的霞光已被太阳抽远,阴凉的月色渡在地上。
      长草蔓生,高如拔地的巨木,两人即使拥抱,也似蚍蜉渺小。
      阿魄望着遥远的天,想到了那个花雨叶的夜晚。两人心慌意乱地从那石壁里出来,也是在这样拔高的月季之中相遇。
      那时邱灵赋眼神带着刺,不祥地告诫着他的靠近。
      而花雨叶已是如此壮阔,那湮没的桃花溪是什么样的?难不成它的存在,是为了让世人发现自己的欲望横生、面目可憎,或是软弱渺小?
      此时即使忘却了两人血缘的命运,也依旧让阿魄感到旷远的悲怆。这样偶尔的思考太沉重,只有另一人还在身边,他才得以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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