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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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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真希望停在这一刻。
锣鼓声声,李成东在擂台连胜,我爹跟他的将士们在台下高兴地拼酒;
城东棋社新开张,我二哥和同僚手谈三局,输得人脱了裤子;
我娘跟三个姐姐在家里欢欢喜喜包饺子;
三哥刚从边关回来;
皇宫大殿里,常敬忍着哈欠听国子监老博士唱明君颂词,心里骂龙椅硌得他屁股痛。
……
所有我所珍之重之的人们都平平安安。常九还爱我。
假酒喝太多,于是真的醉了,听不出三哥寥寥几句早把未来点透。
可那时候我还是懵懵,傻不拉几赶回家告诉我娘三哥回来了,忙前跑后收拾三哥的屋子,又去厨房帮忙结果被我娘赶出来,实在没事可干,索性搬了条凳子坐家门口巴巴地等。
我没特地跑去告诉我爹跟二哥,因为三哥嘱咐我回京的事不能声张。若不是当时我险些在城门口摔个狗啃屎,他连我都瞒。
我猜不着有什么大事值得他如此谨慎,但他能回来,我真的高兴。
这个家里,我跟我三哥感情打小就好。他没去边关那些年里,我俩在二哥的淫威下抱团取暖,多少分担了伤害;他一去边关,我瞬间沦为社会底层,功课堆积如山,险些溺死在题海。有一度,我深切怀疑我三哥是不想做二哥布置的那些功课,才主动请愿戍边的。
如今他回来了,我有一肚子的苦要跟他诉。
我从华灯处处等到灯火阑珊,等到醉得人事不知的老爹被人抬回来,等到二哥哼着小调回归,酒菜热了几次,东方升起了明星,我打了三个小盹儿睡了又醒,依然不见我三哥的影子。
我二哥坐不住,便出门去打听。
天光乍亮时,二哥风风火火踹了门进来,脸色铁青得可怕。
“宫门外出事了!”
人心惶惶。
都说宫门外有架马车忽然失火,待大火浇熄,车厢里仅剩下一具惨不忍睹的男子尸体。
我忍着悲痛,细细审视那团焦糊的人形。有过断痕的骨骼,一星未烧尽的异族衣饰。三哥在城门口笑揉我的头,无名指上戴着的那只戒指也在这。
仵作来验了尸,说是烟灰未及咽喉,起火之前人就死了。
可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将骁勇善战的戍边将领悄无声息杀死在马车中?
莫名我又想起三哥提及的那句“回程时不小心叫火舌舔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呢?
他千里奔袭,处处小心,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死在了宫门前。
我和二哥同父亲商量了,一致决定瞒过我娘,只说三哥见过皇帝又奉命匆匆回了边关,实在赶不及回家;一面悄悄殓尸,在郊外寻一块地临时埋了。
我们全家甚至不能送三哥入葬。三哥秘密进京一事牵涉甚广,若是对外声张,定会打草惊蛇。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我二哥去见常敬,得知老三秘密回京,是为了递交辅国公里通外国与塞外大月族勾结图谋皇权的证据。如今老三蹊跷死在了宫门外,一把火将证据烧了个精光。
这事常敬不能出面,我不怨他。
我偷偷提了那坛未喝完的酒去我三哥的墓前。青石无言,他的墓碑甚至不能刻他的名字。
我不能嚎啕大哭,也不能现在就去见常九。因为我藏不住。
我只好喝酒。
酒最好,能解千愁,能藏万绪。即便我洒泪当街,人们见了,也只会当纨绔子弟醉生梦死,不会知道我难过是因为失去了最亲的亲人。
即便到了如今,我的家人依然没有反对我喜欢常九。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包容,才能由我任着性子跟对家谈恋爱,瞎了眼蒙了心瞧不见身处的风口浪尖。
寒风瑟瑟,疼痛让人清醒。
我终于想起往日那些被爱情掩盖的蛛丝马迹,想起拍卖展上王侍郎的意有所指、除夕夜辅国公的抱怨,想起宫内流传的那些有关皇位的风言风语。
我想起有一次我去九王府,辅国公刚走没多久,常九心事重重,我好容易才逗得他开心。那时我跟他说,不要被卷进去,其实也是对自己说,不要卷进去。
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我知道三哥的死与常九背后势力有关,正如我知道那些关于常九的不堪过去是常敬的父皇常熠命人传播的。什么心有愧疚?表面那些谦和恭让只是演给外人看的,谁会甘愿把大好山河拱手相送呢?先太子常九出了局,就不该再回来了。
我真的恨透了这些事。常九的母亲和舅舅处心积虑要把常九重新推上皇位,而我的父亲兄长则站在当今圣上这一边。皇位只能有一个,能继承皇位的人却有很多个,就像苗疆人制蛊,密密麻麻的毒虫关在小小的容器里血腥厮杀,注定只有一个能活到最后。我知道得越多,就越多失望。
所以有的时候,宁可不知道。
尔虞我诈,人心险恶,小七,你不懂。二哥曾经说我。
可是二哥,我不是不懂,我只是过于相信爱情。
我始终认为常九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贪恋那些。因为我问过他,他回答我:小七是世间至宝,最最重要。
他不会当皇帝,他答应了当我媳妇。
可惜只有我会信。
虽然连我都开始不信我自己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随着时间的推移,宫门口马车起火一案在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悄然褪去。半个月后,翰林院检讨孙嘉山上疏状告辅国公圈地拥兵,强占民女,逼死无辜百姓。
霎时满朝惊哗,九王党人人暴怒,纷纷状告孙嘉山无端诬告辅国重臣。那孙嘉山拿不出证据,便被治了罪,拖出去挨了五十板子,去了半条命。谁知他不死心,养好了再上朝接着告,拉着几个同僚一起告。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舍了性命不要,来来回回,愈演愈烈,最后还弄来了万民血书,闹得街头巷尾沸沸扬扬。
少年皇帝左右为难,他为辅国公说话:“辅国公怎么会强占民女呢?听闻辅国公家中不但有歌喉曼妙的江南名妓,更有皇城内都难得一见的塞外舞妓,个个天香国色,他不可能看得上庸脂俗粉。”
至于是否圈地,是否拥兵,常敬一概不提。
当着那卷万民血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辅国公咬了咬牙,退让了。
“臣虽无辜,但有此谣言也是臣平日治下无方导致,恳请陛下重重处罚。”
常敬便大惊失色,急忙温言相劝,九王党也纷纷挽留。辅国公演戏上了瘾,也是笃定了新帝不能拿他如何,坚决要领罚。
常敬心里笑破了肚皮,表面还是要唉声叹气,罚辅国公减俸半年,又调他去江南巡视,理由是这一届江南科举的主考都是他的人,正好见见旧人带带新人。末了又装作不舍得辅国公劳心的样子,又叫我大姐夫陪着去。
辅国公没料到常敬敢耍阴招,一开始强硬不愿。相持不下时,他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九王,九王点了头,辅国公这才接了圣旨。
这事我是听李成东跟我八卦的。他爹是演武将军,当时也在朝上看热闹,回家开心地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讲了,转头李成东就兴致勃勃来找我八。
我不是很耐烦听,调转马头去我大姐家。参与江南科考,是扬名立万广纳门徒的大好机会,多少结党营私的根源由此出。九王党羽翼丰满,已经足够茁壮,常敬偏把辅国公这只大老鼠扔进米缸里,我搞不懂他。但对我大姐夫这样的文人来说,是仕途猛进的重要一步。
进了院子,大姐正忙着指挥下人收拾行装。我向大姐道了声恭喜,大姐却不是很开心。她同我说:“回去同娘说一声,明日我就启程江南,不能亲自拜别了。”
我纳闷:“不是说不能携带家眷么?”
“我不能自己去?”大姐冲我翻了个白眼,“你姐夫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怕他傻呵呵被老虎吃了!”
要说我祁家女子就是彪悍,生起气来连金殿那位都敢骂:“你说那个常敬,满朝文武看不见,非点我家憨货,他什么意思?欺负人?”
“呃,可能是因为姐夫忠心耿耿……”
“呵,忠心耿耿!”
她没往下说,我谢天谢地。要是说出来了,我祁家上下不知道要砍几次头。
第二天大清早,我送大姐出城。
仿佛回到未出嫁前的时光,她散了发髻,扎成未婚时的利落马尾,着锦貂裘,跨小骊驹,风姿娟秀,翩然若画。她要追着我姐夫去江南,她们将门女子,从来自己的人自己护。
我竟有些羡慕。
大姐走后,我骑着马在城里没头苍蝇似的溜,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九王府门口。
我才发觉挺久没见常九了,真心想他。
我藏了一肚子的话,想怨想诉想问,可见了面统统灰飞烟灭了。
我的常九坐在锦绣华丽的暖阁中,一见我便抛了笔,欢喜地起身迎接。
“怎么不开心?”他小心翼翼抚上我的脸颊,目露担忧,“脸怎么这么凉?去了哪里?”
我没说话。
他拉着我要进屋,我坚持不动,于是他回过头来:“小七?”
“常九,我们成亲吧?”
……然后我被揍得连我娘都不认识。
打我的当然不会是常九,是我二姐。
我二姐一直不喜欢常九,挺高兴能借这个机会棒打鸳鸯,最好能把她的蠢弟弟打到醒。其余人呢,就围着看戏。
我抱着我的帅脸左躲右闪,不服地嚷嚷:“你们之前不是都承认我跟常九了吗?干什么忽然又不同意我们成亲?”
二哥怜悯地瞧着我满地滚:“什么时候说过不同意?只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早晚不都是一回事么!”
二姐飞起一脚,我抱膝一扭,骨碌碌滚开几尺外。我三姐刚巧坐在附近,抬脚挡了下来。她柔声细语,娓娓而言:“小七,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们盼你幸福,不想看你把自己当筹码扔进滚油锅。祁家的人还没死绝,有年长的挡在前头,为国捐躯还轮不到你。”
我真的感动。如果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不是踩着我的头就好了。
“怎么是油锅呢?”我嘴硬道,“明明是香窝窝,常九身上可香了。”
“……”
我三姐一脸恨铁不成钢。
二姐捋起袖子:“都让开,看我叫这小傻子知道什么是香窝窝!”
我正欲奋起反抗,听见我二哥一声长叹。
“算了,别打了。”
他幽幽望我,眼神透着失望:“小七,我们是你的亲人啊。”
我忽然瘪了。
我被罚在祖宗祠堂闭门思过一个月。
故地重游总使人感伤。尤其是此处曾经人影双双,有美人替我伏案抄书。我每每闭眼,眼前总会浮现青玉案,绛纱袍,美人白玉脸颊飞起的夕霞。
那时我对他说:你抄得再辛苦,我也不会爱上你的。
他笑得腼腆,说他会等。
会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