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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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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一气儿忙到年关,各家各户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来。我得了假,不管李成东在后面喊什么,快马加鞭往家跑,有大事要办。
半个时辰的路我一刻钟就跑完了,下了马兴冲冲往后院跑,边跑边嚷嚷:“娘!娘!”
帘子才掀开,就从里面飞出一折凳!
屋里头,我亲娘施施然放下手,道:“这把年纪了还慌慌张张,不像我祁家人,莫不是捡来的吧?”
我眼疾手快单手把折凳接了,顺手放地上,腆着脸凑过去:“娘,孩儿来跟你讨个宝贝!”
“外头有个猴儿你打不过他?”我娘轻抚我狗头,“可惜娘这里也没的芭蕉扇呀。”
我:“……”
听听,这是亲娘??
我重振旗鼓:“没猴!!就想讨您个镯子,就从前爹送你的那只白玉镯,您说要往后给我媳妇儿……嘿!”
我娘上下扫了我一遍:“这是看上谁家姑娘了?”
“不是姑娘,嘿嘿。”我搔搔头,怪不好意思的,“不过人家比姑娘还好看!”
“哦,那娘再考虑考虑。”
“娘——”我拖长音,仗着自己老幺,黏皮糖似的往我娘身上蹭,“您就给我嘛,保证有借有还,还搭你个仙女儿媳妇。他可好看啦,哪儿都好,真的——”
我娘听不下去,戳着脑门把我推了个趔趄:“小兔崽子起开!”她站起来,去开她的百宝箱,“还有借有还,什么时候还?”
我坐在地上傻笑。
“嘿嘿嘿,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我娘没追问我对方是谁,我也没说。不必说的,我跟常九那点破事风风雨雨的,京城里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编出各种花儿来。不聋不哑难做家翁。
不是不敢点破,而是信得过。毕竟猴子再野,还是得从大石头里蹦出来的。知子莫过母:这猴儿翻不了天,摔疼了还会回来哭,眼下不过是喝多了爱情的假酒。
嗐,索性就多喝点吧。
我揣了镯子小心翼翼往外走,弓腰哈背的要多怂有多怂,生怕不小心摔了碰了。走了几步,又觉得脸上笑得太过。得低调,要波澜不兴,到时候轻描淡写云淡风轻把定情镯往常九手上一套,再来个深情告白,这才是攻的作派。
我越想越高兴,脚步也欢脱了起来。谁想刚出院门,迎头撞见我爹。我下意识捂住镯子转身往回走。
“站住!”
我只好不动。
他老人家狐疑地往我身上一溜,皱起了眉头,俨然发现我藏了宝贝:“自己交代——”
毕竟骠骑大将军,气魄非凡,不怒而威,搁常人早已两股战战。我当时大约是喝多了假酒,老虎尾巴也敢踩。
“爹,您太实在了,定情信物送福镯啊?我娘当时就没锤您?”
所谓福镯,内圈圆,外圈圆,条杆圆,端庄浑厚,讲究的是圆圆满满,多拿来送老人——偏我这不解风情的木头爹,拿它送了当时未过门的老婆。
“……兔崽子!”
老虎发火了。
我哈哈大笑,立马撒腿就跑。
九王府大门紧锁。
我在门外坚持不懈捶了半天,逼得府内的老管家挺身而出。老人家一脸“上辈子欠了你了”,隔着门缝对我说:“王爷进宫未归,请小将军改日再来。”
我抢在他关门前硬挤了只脚进去,待他合门时杀猪似的惨叫。老管家丢不起这人,只得开门迎我进去。
我一瘸一拐走着,心里有点儿得意。谁说爱情会让人失智?瞧我都会用苦肉计了!
“月余不见,小将军涨知识了。”老管家在背后冷笑。
这也看得出来?我有点儿羞:“应该的应该的,毕竟两个人过日子,□□很重要。”
老管家一噎,顿时不想理我了。
九王府有我家两倍大,去常九居所的路有些长。此时两岸石灯笼都点了亮,映在青石地面上,似夕阳下的海。遥遥望见居所亮着灯,檐下只左右俩盏红灯笼,也没贴大红春联。
一路没见什么人,冷冷清清。
我有些意外,于是没话找话:“往年九王府怎么过的年?”
老管家一开始不想理我,被我缠得烦了,才勉开尊口:“每年除夕,王爷都会进宫与皇室贵亲骨肉相聚,宴后方回。”
看来我来早了。我点点头,又问:“其他人呢?”
“王爷给了假,让他们家去了。”
我好奇:“你怎么没回家过年?”
老管家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老朽家在这。”
“哦,那敢情好。”我继续点头,往前走,“常九什么时候回来?话说你们这儿半点年味都没,还好有我陪他过年。”
老管家磨牙,重重地说:“不知道!有时闹得太晚,就被太后留宿宫中了!”
欸?我当时一脚踩在门槛上,进退两难。万一不回呢,我岂不是要白等一晚上?
“小将军要走了?”老管家的声音明显透着欢喜,恨不能这就拿大扫把扫我出门。
我搔搔头,想了想:“我是来陪常九过年的,他要是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他要是回不来——”说到这里顿住了,我想了又想,可算给我想着了,“那我就去宫门桥上等,待他拂晓出宫时吓他一跳,然后……哎,你笑什么?”
我瞪圆了眼睛,以为看错。
于是老管家又不笑了。
“请小将军务必留下,”他恭敬向我低头,两鬓银丝在灯火下分外醒目,“王爷会回来的,他没处可去的。”
我咂摸着他话里有话,就是听不懂。但是开口问吧,就显得我愚钝了。
我挺直脊梁,咳嗽了一声:“行吧。你且备几份糕点,我边吃边等他。哎,哪个好吃你推荐个?”
“……”
我就说,老管家这恭敬肯定是假的,居然一秒没。
老年人不持久呐。
漫漫长夜,我等常九长久。
一开始我啃着糕点等,喝着小酒等,剪着烛花等,等啊等,等得快睡着了,干脆熟门熟路往里间一躺,两眼一阖地睡了。还做了个梦,梦里我跪在地上,被老管家指着鼻子训话,后头他说再也不给我看常九了。我不服,于是打起来。我打不过他,可气!
正撕着,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我顿时醒了,蹑手蹑脚溜下床打算给常九一个惊喜。
进屋的果然是常九。今日的他与往日不同,一身浅朱盛装,层叠繁复,衬得肤如凝脂,唇如点朱。襟前朱雀栩栩如生,势要一飞冲天。他眼神冷冷,眉宇间透着疲倦,但视线扫过狼藉桌面之后,唇角便微微翘起来。
我猜他知道我来了,心里也跟浇了蜜般。刚想出声喊他,门口又进来一人。
这人我认识,在九王府也见了几次。是常九的亲舅舅,当今的辅国公。
“九儿,你太过了!太皇太后一心为你,你不该如此!”辅国公追进来,开口就是责备。听口气,大约今晚的宴席上发生了什么让他很不满。
常九脸上淡淡的:“哦,那舅舅要我如何?”
辅国公一噎,恨恨瞪他:“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太皇太后是你生母,她的用意——”
“舅舅,我累了。”
“九儿!”
常九口气淡淡的:“她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并没有对不起她。只是今天我累了,辅国公请回。”
辅国公气极了,几次欲言又止。他总算注意到被我翻乱的点心盘,下意识朝我躲藏的方向看了一眼。这老狐狸。
临走前他冷笑:“九儿,不要玩物丧志了。”
呵,以为我会生气吗?
常九不反驳:“多谢关心。”
我生气了!
好生气哦,可还是要保持微笑。
我一面杀气腾腾把爹娘的定情镯子往常九手腕上捋,一面拿眼睛瞪他,看他心不心虚。活该我啃光了他喜欢的点心,喝完了他珍藏的好酒,把他舒舒服服的大床滚成了狗窝,还把他的手捋疼了,我就问他:“你生不生气?”
他任我抓着手,手镯半卡在手背上,笑吟吟看我:“不生气。喜欢你。”
我呸。
我提高嗓门:“玩物丧志,嗯?”
他摇摇头:“舅舅用错了词,其实是金屋藏娇。”
“你才娇!”我龇牙,“两个都不对!”
“那应该是什么?”
我一时语塞。
难得常九虚心跟我请教,可我一大老粗念过什么书,胡乱翻翻罢了。李成东那小子大概比我多会那么几句,可眼下也请不到外援。
琴瑟和谐、比翼双飞、缠缠绵绵到天涯……统统不对。我噎了半天,脑袋里灵光一闪,赶紧吐出来:“就那个……色令智昏!”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糗了,估摸常九要笑昏过去。谁知常九忽然反握住我的手,认真答:“很对。”
我俩相互抓着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门口老管家体贴来送醒酒汤,见我们这样他毫不犹疑转身就走。
我叫:“哎,别走啊——”
老管家果断飞奔了起来。
我有点讪讪。
因为常九还盯着我。
我没处躲,也不想撒手,半天憋出一句:“我书念得不多,你也跟着我一起傻。”
常九说:“那样比较开心。”
“哦,你现在比我还傻。”
常九:“……”
我这嘴怎么这么笨!我恨不能抽自己嘴巴子。
我没话找话:“我来陪你过年,等了你大半天。”
常九笑了,眼里盛满了温柔:“嗯,我很高兴。”
我没好意思看他,小小声:“你……想当皇帝吗?”
对面没声了。
我不安地抬头。常九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里面包含的内容太多,一瞬间我有点慌张,因为我找不到他了。可定睛一看,他又真真切切地在我面前,在我触手可及之处。他对我微笑,眨眼,因为越来越近的距离,他呼出的气息落在我的脸上。
有酒气。
我觉得这是好事,毕竟酒后吐真言。
他附身亲了我一下,说:“我想要小七。”停了停,他又补充,“小七是世间至宝,最最重要。”
是什么意思呢?因为要我所以不争着当皇帝了,还是避而不答?可是他又说我是世间至宝,最最重要。
色令智昏也好,玩物丧志也好,我想相信常九。
我鼓起勇气:“如果你不当皇帝,就当我媳妇吧。”
我把爹娘定情的白玉镯小心翼翼捋上他的手腕。隐约听见镯子与什么相撞了一下,发出好听的铮鸣。
我愣了愣,回头神来跟他讲:“我娘从小教导我,喜欢一个人,就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献给他。我这么好,就把这辈子送你了吧。”
常九此刻的表情,我想我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