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可以娶你》》鹤涧

12、第十二章

　　【十二】

　　“剑下留人！”
　　随着远方一声怒喝，一支箭已疾驰而至，震开了辅国公持剑的手。他跄踉后退，被周围的将士扶住。
　　不知何时，巍巍城门上露出密密麻麻的人头，将士们搭弓射箭齐齐对准乱军所在。城外大营的旌旗终于升起。
　　我对着姗姗来迟的吴统领露出虚弱的笑容，低声骂：“混蛋，也来得太慢……”
　　话音未落，便失去了知觉。

　　黄尘起时浩浩荡荡，蔽日遮天，终于落定。
　　辅国公替他侄儿刺出的那一剑没能送我归西，多亏了他侄儿送我的护身软甲。
　　命运兜兜转转，一晦一明，实在残忍。
　　我瞎了眼，又伤了一条腿，肋骨刚刚接上，浑身包扎得不像个人，实在不忍心吓着各位，便主动搬去了北郊别院静养，闭门不见人，只有一个哑巴贴身伺候。
　　我这双眼是叫药水浸瞎的。
　　当日叛军入城，辅国公率部将负隅顽抗，见大势已去，最终败退。我被携在其中，随残党四散各方，就此下落不明。
　　外头满世界寻小将军、捉拿叛党首领，谁能想到，叛党首领与小将军都没离开过京城。
　　当我悠悠醒来，发现身置一狭小空间，两岸棺壁，身下白绫层层，我陷落其中，手足无力。
　　我木然望天，见梁上白色丧幡重重嶂嶂，似恶鬼索命的绳。挽联高悬，棺椁冷冰，如同我这颗坠入冰窟的心。
　　原来常九真的死了。
　　辅国公脸色灰白，就我昏睡这段辰光，他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他举着烛台站在棺边，见我醒来，露出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你醒来便好，我正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看着他，说不了话，就眨眨眼。
　　他便说下去：“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要远去塞外，再不能回来了。你赢了，我败了。”
　　说这话时，他仿佛老了三十岁。
　　“我姐姐总归是太皇太后，也不曾亲自对小皇帝下手，今后大约会凄苦些，但总比随着我做异乡鬼的好……只是九儿，我始终心有愧疚。我给不了他最好的，只好把他最想要的给他了。”
　　他问我：“小将军，你是否愿意？”
　　他问我，偏又不等我回答：“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他将我身旁的白布缓缓掀开，露出一个人的脸。
　　是安然合目的常九。
　　正值盛年的辅国公如今身形伛偻，小心翼翼替再醒不过来的常九整了整衣饰，又怕镯子咯着，替他细细分好。我听见熟悉的金玉铮鸣声，没来得及回忆是什么，辅国公却先笑了。
　　“他倒是珍惜你送他的福镯。只是太沉了，这一手又是金又是玉……人哪能承担得了那么多。这金的，便让我带走做个纪念吧。”
　　我眼睁睁看他从常九手腕内侧取下了一只长命镯，铃铃琅琅，依稀是小孩儿的款式。这背后应当有段令人心伤难言的旧事。我心下惆怅，如果当初我多关心一些，多好奇一些，兴许就不会有如今的伤心故事。
　　但事到如今，统统迟了。
　　也罢，不如亲自去问当事人，跟他道歉，再好好爱他。
　　就算常九骗了我，但我喜欢他的心情不假。他是他，我是我。我喜欢常九，喜欢到明知是杯鸩酒，依然欢喜饮下，痛彻心肠，九死不悔。

　　檀香幽幽，随清风送来。烛影摇摇，伴白菊睡去。
　　我跟我心爱的常九并排躺着，我遍体鳞伤，无所畏惧，被浸了药的湿布层层蒙住脸，阻隔了呼吸。
　　真是难闻。
　　我最后的念头是，希望地下见了常九，他不要嫌弃我这身味道。
　　活着相恋是没可能了，那就让我们在地下圆圆满满，长长久久，皓首相惜，过一辈子。

　　愿望没成真。
　　我又活了过来。
　　在亲人的哭声里，我痴痴呆了半晌，长叹一口气。
　　都说活着难，想不到死也这么难。

　　我成了救驾第一功臣。起初来别院访慰问的客人络绎不绝，被我拒之门外半个月依旧热情不减，直到我二哥出手镇压，才算消停了。
　　我过了很长一段的清净日子。
　　每日清晨闻着鸟鸣醒来，才一伸手，就有人轻轻接住我的手，将我拉起。那人替我穿戴，为我着袜理靴，又领我到梳洗台前，轻柔濯手洗面。他的手隔着丝帕抚过我的脸，似凤蝶翩然，似露垂青叶，似湖上涟漪，似我珍而重之却中途夭折的爱情。
　　那人会做我喜欢的金丝鸡粥，放上几个大枣。偶尔会上一盘炖得酥烂的东坡肉，只让闻，不让吃，要人就着香味一嗅一口粥，实在是叫人心痒得很。每当这时，我总是对自己说，等我好起来，我要打得这哑巴开口叫我爸爸。
　　可惜我看不见了，错过多少好戏。
　　晴日高照时，哑巴会在院子桂花树下摆上藤椅。当我在树下睡去，他会悄无声息地为我盖上毯子。
　　雨天来临时，哑巴怕我寂寞，会在窗前挂一串陶风铃。雨声伴着铃声，叮叮咚咚，相互唱和。我窝在铺得厚实的摇椅中，手里捂着暖炉，侧耳分辨是雨水打了芭蕉，还是桂叶随风婆娑，抑或是屋檐小鸟窸窣密语。
　　每当此时，哑巴总是陪伴在我身旁，只要我一唤，他就会轻轻敲击扶手，暗示他在。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
　　直到有一天，我起床习惯性叫哑巴，回应我的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新来的下人十分勤快，伺候得也很周到，有条不紊，细心体贴，将我的喜好记得分毫不差，简直挑不出错来。
　　我坐在院子的大桂花树下想了一个白天，跟新来的下人讲：我要进宫。
　　一开始皇帝不肯见我，我就坐在宫门外不走。
　　门口的侍卫太监频频侧目，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我又不是没受过这种待遇，比当年跟常九道歉轻松多了。所以我心安理得地拄着拐棍坐着，又瞎又残，又瘦又可怜。
　　唯独面色红润，那是叫哑巴养出来的。

　　后来皇帝不得不见我。
　　太监们颤颤巍巍地扶着我进了金銮殿，让我坐在椅子上回话。我看不见，就听见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听起来很轻松。
　　他说辅国公逃去了关外，不过替他撑腰的大月族已被戍边将士狠狠收拾了，再翻不起大浪。新任的兵部侍郎押着剩下的叛党悉数上了断头台，哎哟哟，那叫一个血染护城河，百姓都说他超凶。
　　我想象了一下就笑了：“我二哥真的不是好人。”
　　皇帝也笑了，说：“幸好常九喜欢你，不然这一局要输。”
　　他已不再称对方小九叔。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常九是怎么死的？”
　　皇帝说：“你想听真话？”
　　我点点头。
　　“他选了你。”

　　确实是常敬杀了常九。
　　也是常九杀了常九。
　　因为他清楚辅国公处心积虑布置了这些年，根基早已无法撼动，不是他轻飘飘一句“不要了”便能全盘推翻重来。他的生母和亲舅都没有错，殷家血脉薄弱，这代只剩他这一个，怎能不小心呵护？他们真心觉得自己是亏欠了，所以才藐视王法、践踏天恩，走火入魔地将全部身家性命作为赌注，一掷千金，只为把世间珍宝捧着送给心尖尖。
　　所以辜负不得。
　　而他将就就错喜欢上的那个人，他也不想辜负。
　　他说过：小七是世间至宝，最最重要。
　　他说到做到。
　　所以大灾降临之前，他跟常敬做了交易，以自身性命保两位亲人的平安。他相信他一死，辅国公势力便失了主心骨，再无心去博。而有常敬在，有祁家父兄在，他喜欢的那位小将军定然安然无恙。
　　只可惜，两位聪明人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辅国公被常九死讯所激，竟不顾成败提前发动了兵变。

　　常敬对我说心里话：“是朕对不住你，祁眺。”
　　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叫我的名字。
　　我觉得舒坦，因为这样叫，就不显得我们谁亏欠了谁。
　　我对他讲：“这些话，你对内宫门外战死的李成东他们去说。”
　　“朕……”
　　“他们不会觉得可惜。毕竟生而为臣，为国殉身是将领的使命。”我说着说着，想到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就我赖皮狗，怎么都死不了。”
　　昨日之黑，成今日之白。
　　今日之白，又会成明日之黑。
　　成王败寇，不过是轮回。就当梦一场，醒了各归各位。
　　常敬问我：“来坛酒么？”
　　要说常敬真不愧我哥们，他看得出来，我是真想喝。可我习惯了不喝，因为哑巴瞧见了会难过。他难过了就会不回应我。寻不到他，我就心慌。
　　我跟常敬说：“常九已经死了。”
　　常敬没说话。他很不愿意谈。
　　我一瞎子，又瘸了，不能把皇帝怎样，只能赌他念点儿时旧情：“兄弟，常九已经死了。”
　　他还不说话。
　　我只好跟他下跪，但伤了的那条腿不听我使唤，害我摔了个狗啃屎，眼前金星乱飞。金殿上有人厉声呵斥，周围的太监七手八脚地来扶我。我统统挥去不要，倔强地拖着残腿一点点挪出跪拜的姿态。
　　我恭恭敬敬向着龙座方向磕了三个响头，低声乞求：“皇上，常九已经死了。”
　　良久没有回音。
　　我额头贴着地，静静地等，大有等到地老天荒之意。
　　直到金殿上传来微微一叹，皇帝终于说：“常九死了。”
　　我对当今皇帝顶礼膜拜。
　　“多谢陛下成全。”

　　我用我九死一生赢得的全部功勋，换了一个人。
　　我跟皇帝说：“我身边就一个哑巴，就让他陪我过一辈子吧。”
　　皇帝说：“好。”
　　于是一盏茶后，哑巴就被宫人带到我身边。我摸摸索索，握住哑巴的手。他的手心微凉，轻轻颤抖着。我更紧地握住他，拉着他跟皇帝磕了三个头，起身就往外走。
　　正要迈出门槛时，皇帝在背后大声说：“太后与政变一事无关，朕会好好奉养。我答应他的。”
　　我握着的手猛然一僵。
　　“知道了！”我也大声回答，拉着哑巴大步迈出去。
　　我看不见，但我感受到春日里的阳光洒在我身上，很温暖。
　　我握住的手小心翼翼反握我。
　　我用力握得更紧。

　　雨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