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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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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还能怎样?战呗。
阵列最前的枪兵才紧缰绳,我便两腿一夹抢了先纵马飞前,长枪横扫,对面从马上落下两个。我提马回走,鹞子翻身连连侧击,紧跟而来的几位又摔了仨。战马们受了惊,水里泥里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后面的枪兵就再不得往前,纷纷下马迎来。
我会怕?
枪法不过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万变不离其宗。祁家世代袭武,有不少压箱底的宝贝,传到我爹这个闷嘴儿葫芦,又自创了一套祁家枪法——那会儿我娘在厨房蒸腊鸡腿儿,那香味喷香扑鼻,弥散四巷,不知怎么的新枪法就叫做腊鸡枪法了。我武艺不精,没我三哥的本事,只学得皮毛,只得城门献丑,丢丢祁家的人,若是侥幸到地下跟三哥碰了面,少不得要被他弹几个脑瓜崩。
马下凶兵齐突,我险险避过,回枪挑翻。只是胯下骏马并非我爱驹乌骓,不曾见过这等大世面,叫人后臀扎了一记登时乱踢乱蹬。我去报信缺不得它,起初还想挽留,谁知军中骤然放起箭来,似万千蝗虫齐发。我顾不得钳制缰绳,急急舞弄长枪左挡右闪,将雨丝与箭矢隔绝在外,只是马身目标太大,实在是挡不住,终于被甩下马来。
地上的枪兵趁机补刺,我就地一滚起身,他们又往前突刺,我顺势踩着枪身高高跃起,跳过人头顶,提枪向他们身后一排贼兵挥扫,再回身一荡!两下干净利落,独站一个我。
这期间箭矢似流星未停,我吃了几记,料想最多当回刺猬了,不成想身上叮叮当当,愣是枪箭不入。想起来了,我铠下穿的是入宫那日常九赠我的护身软甲。
……啊,常九。
一想到他,我原先被雨和霉运浇得有些蔫蔫的心又鲜活起来,瞧着乌蒙蒙的黑瓦墙、被雨浸褪了色的酒幌、糟污的旧马鞍,连同这逐渐黯下来的天,也觉得黛的黛、杏的杏、红胜石榴,青似翻墨。
我又重新嗅到这座城池的味道,在倾注暴雨中,在腥腥血泊里。清雅的胭脂香膏、方出炉的热米糕、火舌舔了半边的木炭、小火炉上骨碌碌翻滚的美酒、煮茶女子发间的桂花头油……一一生动了起来。
我又能笑起来。
城墙根有个卖茶叶蛋的摊儿,小贩早跑得不见影儿,唯独雨棚下锅里的茶叶蛋还骨碌碌地滚着,热气腾腾,茶香四溢。我累了这么久,真有些饿了,换做平时肯定要上去买上几个,趁着热剥了壳往肚里送。可眼下不行,像我这般不羁的风流人物不多,没得阵前对酒、空城抚琴的美谈,少不得要跟这锅茶叶蛋同归于尽。
雨势不颓,白雨如跳珠,冲刷四野。水雾茫茫,我大笑在雨中疾行,一枪挑起了那锅煮得正正好的茶叶蛋,枪尖一拍一送,铜锅在空中斜斜飞出,滚烫的汤汁连同那上好的茶叶蛋呼啦啦掉进放箭的方阵;
不等呼声响起,我早把就近几个火炉子也一并挑了,将烧得通红的煤球儿挑着人一一奉送;
等到第三回,我将我自己也抛进了人群中。趁着贼兵自顾不暇,我一通乱舞,好不痛快!眼见快摸着城门的边,忽而耳听风声,欲格挡时已经来不及抽身。一柄宝剑呼啸而至,硬生生刺穿了我的右腿!
我登时趔趄,痛不欲生,险险地用长枪撑住了。
我遥遥回头。人群高处,辅国公冷眼萧杀,手中只剩了剑鞘。明明如此大快人心,他却不能开怀。
怪我。
我忍痛拔去腿上长剑,高声对他笑:“辅国公,常九死了!”
他勃然大怒:“竖子闭嘴!”
我哪会听他:“辅国公,常九死了,您再忙也没用啦!还是您想当这个皇帝呀?”
“让他给我闭嘴!”他暴跳如雷。
周遭的贼兵们提着长枪上来架住我,硬生生把我掀翻在地。我笑得没了力气,再说也是真的疼,腿上血流如注,索性就当那翻不过身来的乌龟,又哭又笑:“常九死啦——”
我又笑又哭:“常九死啦——他真的死啦——”
“常九——”
“把他给我押过来!!”
于是我被刀枪夹着,跟拖死狗似的被拖到了辅国公面前。押我那个出手特别狠,硬将我脑袋往青石板上扣,撞得我皮开肉绽。
阵前驾仪左右分开,辅国公清清楚楚瞧见我的惨,竟然分外开怀。这导致他一时忘了拿我祭旗的事儿,欲用言语将我挫骨扬灰。
“我早该杀了你。若不是因为你,九儿就不会死。他本该坐在那金殿之上,是你——”
“——是你狼子野心!口口声声为了常九,实质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常九根本就不想当什么皇帝!”我抢先骂回去,存心激怒他。
“……他不想当?他亲口对你说的么?”辅国公阴仄仄地瞧着我,仿佛看一个死人。
我当然不是死人,我拿眼睛拼命翻他。
他竟然也笑得出来。
他慢条斯理下了马,行到我跟前,也不怕他那身华丽锦衣委身泥水里。
他低头打量我,半晌,好笑似的叹:“是了,你怎么懂他呢?你不过一盏被人呵护备至的琉璃灯,只是缠着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说要娶他,甚至送他家传的玉镯子,却从来不知道从前的常九是怎么样的人。”
他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拉起来,贴着我的耳畔说下去:“你知道那些年,九儿是怎么过来的吗?如今他死了,我便不怕告诉你——你喜欢的那个人,是去过秦楼妓馆,伺候过人,也杀过人。他杀了许多人,他才能活下来。他一点都不干净,是了,如果是干净的,怎么能活到现在?他是这样的人,你在不在乎?”
他怜悯地看一眼我脸上的表情,“你在乎。你觉得他脏是不是?”
他丢开我。
“我们不在乎。我是九儿的亲舅舅,我和姐姐,哦,就是你们口中的太皇太后——寻了他整整十七年,才找到的他。他再如何,都是我们殷家的血亲,所以我们要把本该属于他的夺回来,为他铺就如意顺遂的未来——可常颐那狗贼,不但抢走了他弟弟的帝位,还将九儿的过去传得纷纷扬扬!叫他接不了位,只能让给他的贼儿子常敬!好,就让他们占着,看他们能占到几时!”
我一声不吭,他骂痛快了又来说我。
开场白又是那一句——
“你根本不懂他。”
他微微笑着说,“你以为他喜欢你吗?九儿只不过选了个好把弄的小子当挡箭牌,麻痹那些保皇派,好让他们以为他游戏人间,玷污大统。没有你,还会有李小七,张小七,天下多得是人,你以为你特殊吗?你什么都不是。祁七,你真是蠢。”
“你这样做,有什么意——”
我正要回嘴,陡然被一脚踩在水坑,被迫吃了一口泥水,剧烈咳嗽起来。他们不允许我舒舒服服趴着,于是我又被人揪起来。
“意义?不需要意义。”辅国公讥讽地笑着,细声曼语,“他若还在,我把天下送给他;他走了,我便把这天下烧给他,叫常敬小儿跪在他的坟前,生生世世替他父亲、替他自己赎罪。我要让这天下人看看,他们所敬重的皇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笑话!”
雨还未停,打在我的破烂伤口。我浑身汗雨和着血泥,冷得已不觉得疼。
我乏力地睁着眼,瞧见辅国公背后黑黝黝的城门洞,仿佛张开嘴的饥饿巨兽。我忽然觉得有些累,可能是失血太多,可能是痛过了头,可能是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兄弟和战友……真相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何况人已经不在了。
眼下,我只想紧紧抓住我所能抓住的。
我必须骂下去。
“——既然能被抢走……就代表帝位不属于他……有错的是先帝,当初你大可以找他算账,为什么要祸及常敬?”
我被一脚踹在心窝,两眼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但我不能。
辅国公的怒吼犹如雷鸣炸响。
“你以为你那位皇帝哥们就真的无辜?他若是无辜,九儿怎么会死?”
我懵了。
哗啦。苍穹中电光闪过,照辅国公乌鬓青丝,蓦现白发几缕。
他不信,他不甘。
“我谋算整整五年,调换宫中侍卫,暗寨养兵,又与塞外大月族定下盟约,如今只需半月便可里应外合打下江山,将九儿扶上天子位!届时就算边塞将军班师相救也回天乏术!可如今,九儿死了……你说,他是怎么死的?他为什么会死?”
他又问我一遍:“我问你,九儿身边暗卫重重,他怎么会死?是谁定要他死?是谁?”
我说不出话,抖抖索索想爬起来。他等我半日,等得恨了,又愤怒地踹了我当胸一脚。我顿时失重飞出,好在周围士兵们将枪头刀尖往后挪移,才免了我血溅当场。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胸腔剧痛,估摸是肋骨断了几根,先前刺穿的右腿早已没了知觉。
可就算如此,我还是要说。
“常九……已经……死了……就算你为他……夺了天下……他也……活不过来……”
“你!”
辅国公气极!他抢过属下一柄剑大步走来,冰冷的剑尖对我。
我似烂泥蜷在地上,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
看来我要对不住李成东和我的小伙伴们了。我有些灰心,无力地闭上双目。
我继续说下去。
“常九……已经死了……”
“好,那你就陪着他一道死!”
宝剑寒光闪过,对着我的心脏,一头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