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唐行》漫叙

20、番外.杜嫣琳

　　阿史那青云的轻吻停留在怀中人的额角，她的身体渐渐冰凉。
　　院落里树枝上的新叶嫩绿，生机蓬勃。
　　而生命枯败便腐朽了，再不能复荣。
　　多少情感如今方明白，便失去了……
　　多少错误如今想扭转，却已铸成……
　　李慎已放开了杜嫣琳，她坐在地上，神情木然。
　　李贞长叹一声，道：“伊人已去，青云节哀！”
　　阿史那青云轻轻抽出思念胸口上的剑，扔在地上，他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他却似浑然不觉疼，执起衣袖轻轻擦拭思念脸上的血污，然后小心将她平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杜嫣琳亦缓缓站起。
　　这对夫妻冷冷地对视，直到现在，他们才在对方眼瞳里看到自己清晰的脸庞。
　　“很好，很好！夫妻二载，我竟不知枕边人是武功卓绝的高手，呵……”阿史那青云冷然道，脸上掩不住的自嘲之色。
　　杜嫣琳悲凉一笑，地道：“看吧，你有多可恨！”
　　青云一窒，眼光移向别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不错，我是个负心人，于你于她都亏欠太多……”
　　阿史那青云再看杜嫣琳时，眼中已了无恨意，只是他整个人却骤然萧条颓然，仿似突然老了十岁。
　　杜嫣琳突然有些惊慌，愣怔间，她听见青云沉静的语声：“对自己所犯恶行，你可有后悔？”
　　杜嫣琳心下越发惶然，却咯咯笑道：“有什么可后悔的？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想要守护丈夫守护家庭的女人应该做的事……”她神色一敛，清晰吐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阿史那青云点点头，道：“我的妻子，杀了我心爱的女子，恶果因我而起，我阿史那青云愿替吾妻承担杀人之罪，以命偿命！”
　　他的话清晰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里，杜嫣琳呆若木鸡。
　　李贞怒道：“青云兄，不可胡闹！”
　　阿史那青云只看着杜嫣琳，道：“这是我欠你的，从此你我再无恩怨！”
　　“胡闹！杀人之罪岂容随意替代？这置我大唐律法于何地？”李贞拂袖负手。
　　青云不语，仍是静静看着杜嫣琳。
　　他的意思她明白，以杜家的权势，又有人甘愿做替死鬼，这件事自是能这样了了，可是……
　　杜嫣琳微微昂首，冷冷道：“杀人偿命！我虽不甘，也绝不怕死！不用你假仁假义！哼，你为了那贱人一心求死，我偏不让你如愿！”
　　名门的傲气在她身上展露无遗，冉歌越虽恨她杀了思念，此刻却也觉她可怜可敬。
　　“人是小人杀的，小人甘愿伏法！”
　　杜嫣琳循声看去，竟是那名被阿史那青云废了的杜府家仆。
　　“你……”杜嫣琳眼眶一热，竟说不出话来。
　　那名家仆倚在树根，虚弱开口：“小人罪无可赦，有负小姐多年厚待之恩……”
　　“是我二人犯下杀戮大罪，辜负了小姐，我二人甘愿受裁！”
　　另一名杜府家仆捂着伤处，踉跄而来，他二人并肩而跪，脸上满是忠贞坚毅之色。
　　“你们……”始终面带傲色强作坚定的杜嫣琳，终于神色崩溃，掩面而泣，泪珠儿从她的指缝里不断落下。
　　阿史那青云默然，片刻后，他走到思念身边，弯腰拾起地上的剑，蓦地抡起一个圆，寒光映衬皓月，如霜如雪……
　　“青云不可……”李贞李慎失色大喊。
　　杜嫣琳闻声抬头，阿史那青云左肩处鲜血喷涌，右手持剑拄地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他面色白得骇人，冷汗自额角不断滴落，强忍痛楚，青云昂首道：“大丈夫不自贱性命！无论求仁成与不成，我唯有先以这条手臂陪我心爱女子先去一步……”
　　他的声音暗哑虚弱，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不，不！”杜嫣琳凄厉地大叫，“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不……”
　　她看着思念身边青云的断臂，抱着头厉声呼号……
　　她的模样这般凄厉可怜，冉歌越垂眸，不忍再看。
　　一声压抑着痛苦的低吟，杜嫣琳突然捂着腹部，软软倒下。

　　恨杀侍女，逼残丈夫……造成如此惨烈的结局她也未曾后悔，因为她的胸中充斥着浓烈的恨。
　　可是现在躺在锦绣玉榻上的她却后悔了，因为爱，来不及付出的爱，为她未能出世的孩子。
　　那是她和青云的孩子啊……她那么渴望拥有的孩子，其实已在她的腹里呆了一月有余。
　　不是没有察觉身体的异样，只是青云与思念的事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扰乱着她，令她无暇细察，于是，她与她的骨肉，错过了。
　　说到底，是她自己害死了这个孩子。她应该迁怒思念的，可是亲手杀了那个奴婢后，她竟无从恨起。
　　杜嫣琳木然地看着幔帐，恍然想起，青云说是她让他看清楚了对思念的感情……哦，原来真的是她的错，如果她没有一时意气，如果她默默忍受他们之间的暧昧，嗯，不过是暧昧，如果……依然平静地等到这个小生命被惊喜地发现，再平安地降生……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她又恍恍惚惚记起，幼时随母亲去寺庙礼佛，主持讲完经后平和地说，万事万物本无注定之说，变数之机尽在于心。
　　一切都不是注定的，到底是她自己葬送了和青云的生机。
　　这两天杜嫣琳睡醒了就这么躺着睁着眼发呆，累了又再睡，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思考着。
　　杜夫人在丫鬟搀扶下再次来到爱女房间，见到她苍白的脸和脸上始终干不了的泪痕心里就酸得发苦。
　　“孩儿啊，女人小产大伤元气，你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的是要为娘陪着你作死么？”杜夫人纤细柔白的双手轻轻握住嫣琳的手，好暖，她原以为她的身体她的心永远都这么冰冷了，但是母亲却轻易地温暖了她。
　　杜嫣琳木然的眼珠终于转动，轻轻看向她的母亲，保养极好的雍容美丽的母亲，怎么忽然这么憔悴了？乌黑的鸦鬓竟然一夕之间夹杂了许多银白……
　　杜嫣琳的眼泪涌出，脸上多了两道新的湿痕。
　　“那两名家仆，被判了秋后处斩，”杜夫人忽然说，“你父亲已经在刑部打点了，他们会过得很好，直到临刑。你大伯允诺在他们死后为其立碑，追为义士。”
　　杜嫣琳轻轻点头。
　　“女儿啊，我们都要你好好活下去！”
　　杜嫣琳仍是轻轻点头，杜夫人大喜，忙吩咐传膳。
　　杜嫣琳垫了软枕轻轻坐起，勉强用了些羹汤。丫鬟为她擦拭了嘴角，她复又缓缓躺下。
　　“我儿好好修养，为娘去看看你父亲，稍后再来看你。”
　　杜嫣琳闭上眼，临出门的时候，杜夫人道：“青云已上表请辞……”
　　杜嫣琳霍然睁眼，旋即又闭上。
　　“太子尚未恩准。”杜嫣琳毫无反应，杜夫人叹气，心事重重地离开。

　　各偏房的闲话多多少少传了些来，“偏激……”“不识大体……”“指使杀人……”“被逐回……”
　　杜嫣琳听了只是冷笑，心里却心疼母亲，身为嫡夫人，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父亲从未来探视过她，想必对她这个女儿是极失望了，母亲，又如何自处的？
　　杜嫣琳时而浑浑噩噩，时而清明一片。
　　长姊从洛阳赶来，见她这样子微微叹气。
　　“无与士耽，无与士耽啊！阿妹爱得太深，伤了别人更伤了自己……”
　　“为什么他不爱我？”嘶哑着喉咙，杜嫣琳终于开口说话。
　　长姊默然片刻，缓缓道：“我给母亲请安的时候，她告诉我出事之后她去探视过衡阳公主，公主说妹婿心中并非无你，但看你那庭院里的花草便知道了……”
　　杜嫣琳心里一动，凝神想来，她方嫁过去的时候，那庭院里多是牡丹、芍药、月季之类艳丽的花草，后来慢慢变成了薄荷、合欢、丁香之类的冷门花草，房里也是摆放的艾草，便是她的衣裙褥帐，也是熏的薄荷艾香。
　　她曾委婉地跟阿史那青云谈起官宦雅士皆爱牡丹高贵富丽，应多用牡丹装饰庭院屋堂。青云只淡淡说了句“我却爱简单幽静，清新淡雅”。
　　她作罢，心里却暗暗嗤笑：果真塞外胡人，就是无法真正融入天朝风流。但是她失眠不宁的症状却是好了很多，如今细想，那些个花草皆有安神助眠之效，而她的丈夫与公主夫妇同住多年，却在她嫁去后突然起心重整庭院……
　　杜嫣琳不觉展颜，又想起青云素来节俭，却莫名将她的瓷枕换做镂空黄杨木枕，更在镂空枕芯里放置了昂贵稀有的沉香木屑，那时她开心欢喜，却未想到他早就默默做着一切了……还有，还有……点点滴滴，那个冷淡寡言的男子，对她提过的要求，哪怕再忙也是尽量满足，只是她性子清傲，甚少去烦扰他，只把一腔怨念，悉数放思念身上了。
　　“……公主说，妹婿是极有担当的男子，断不会辜负妻子，只是，他不知该如何爱你，你深爱他，却将他越推越远……”长姊看着她黯然神情，轻轻叹息，“那时你嫁得心许之人，我们几个姊姊其实很羡慕的，杜家终于有一个女子为自己的婚事做了主，现在想来，父母的安排才是思虑稳妥，你与青云，终究挣不开汉胡分歧，门第之见……”
　　“阿姊，我累了！”杜嫣琳打断她。
　　长姊离去后，她沉沉睡去，梦见儿时，她提出要习武，母亲嗔道“女儿家学武作甚？况且你是杜家的小姐，学些打打杀杀的本事像什么样！名门淑女要有名门的典范……”
　　大伯却笑道：“杜家的女儿就该文有才情，武有所长。赶明儿大伯就为你找寻最好的老师来教你武艺，习武艰苦，琳儿可有决心？”
　　“琳儿不怕艰苦，定将老师本事学完，教他授无可授。”
　　“好！诗书文采也不可丢，把你这些天所学文课背给大伯听听。”
　　她朗声背来，一字不差。
　　大伯赞道：“琳儿美丽聪颖，小小年纪便自有打算，将来定非凡俗女子。想那术士说她眉眼间才偏性执，是福薄之相，我一直都当他是疯言颠语。琳儿，跟我们说说，你心中的夫婿是什么样子的？”
　　“大伯，琳儿幼小，怎么问她这种问题来了？”母亲急忙阻道，颇有嗔怪之意。
　　她羞红了小脸，却昂首道：“我的夫婿，无须是达官贵胄，但必须是个有担当有本事的勇敢之人，当然，”她声音渐小，“他必须是仪表堂堂，英伟不凡……”

　　自她归府以来，父亲第一次来看她，却交给她一纸休书，“长公主周旋，太子恩准辞官。阿史那青云已经走了！”
　　杜嫣琳像是没有听到。
　　父亲叹道：“我会重新为你觅得良婿，那些事，便忘了吧！”
　　“我到死，都是阿史那青云的妻子！”她漠然地撕了那薄薄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