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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情之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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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水如沙,走得细步缓摇,催心磨骨。
高玉被孟昶锁在这西厢小院已半月有余。这半月以来,高玉无数次想要冲破院门守卫出逃,却屡次被押送回去,从未成功。有时急了,高玉就隔着院墙高呼孟昶名讳,试图寻他理论一二。然而回音寥寥,孟昶几乎未曾再踏入西院半步,仿佛已经忘记了高玉的存在。
时间久了,高玉便放弃了这番动作,似是认命一般,安安静静地在这西厢小院里面度日。白日里院门深锁,院内寂静,唯有风乱竹叶瑟瑟入耳,水裛兰花沥沥袭人。夜里,便有下人奉命将高玉困于房内,只留几本史书轶传与几盏青灯蜡台与高玉为伴。
一轮溶月攀上枝头,高玉信手翻了一纸书卷,望着那漆黑如墨的夜空,沉了沉眼,拂灭了一簇烛光。
月色幽幽,将一颀斜长的人影映在窗纸上。
高玉隔着窗子向外望了望,那人影从窗至门晃了几番,不多久便淡淡化作一抹夜色。高玉轻哼一声,咬了咬嘴唇,而后覆上被子沉沉睡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偌大的院子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影,唯有夏日蝉鸣吱吱作响,衬着这西厢小园更加寂寥空旷。高玉默然走出房门,顺手折了窗前的一枝文竹在院里信步游荡。丫鬟淳儿奉命陪侍在高玉左右,寸步不离,亦步亦趋。
见日头愈发狠了起来,淳儿撑了一把纸伞挡在高玉身旁,细语道,“姑娘,这太阳过于毒辣,仔细晒伤了身子。公子特意让奴婢准备了些消暑的茶点,姑娘转完了,便会房中歇息吧。”
高玉目光凉凉,道,“你家公子于我,却比这日头更甚些。”
院子西北角是一方古井,隐在茂盛得枝枝叶叶里,用大理石围成的井墩在阳光的照射下晃着白光。高玉挪身过去,用手探了探井口,指尖冰凉,原是这古井自下而上透着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气,于是转身问,“现是夏日,这古井怎有如此寒气?”
淳儿躬了躬身子,答道,“姑娘,这古井深数十米,风水地界中更属极阴之处。因没有日光照射,矿水寒凉,通透如玉,平时公子常用这水煮茶,便让我们留意着些,勿用来洗衣做饭污了这灵水。”
高玉冷冷睨视古井,回了一句,“哦?是么?水凉如玉,如匪君子。然你家公子怕是配不上这井水。”话中透着凉如井水冷意,让淳儿身上微微一颤。
高玉又走进了一些,探头向井中望了望,坐在井边,忽然变了脸色,向淳儿颔首笑了笑问,“孟昶今日可在殿内?”
“回姑娘,是。”
话音刚刚落下,高玉便翻身跃入井中,一瞬间没了身影。
淳儿吓得花容失色,“来人啊!姑娘跳井啦!!!”
昏昏沉沉中,高玉的四肢百骸仿佛被寒意侵蚀,通心彻骨。朝霞殿中染血的珠帘,穿透尸身的长剑,半枚银色的面具,在高玉脑海中闪着片段,浮浮断断。高玉只觉得自己仿佛溺在冰冷的回忆里,怎么也喘不过气。水波粼粼,掺着苍白的日光打碎了高玉的回忆,她感觉有一双熟悉而温暖的手将她托起,一时间,天地清明。
她安然地笑了笑,又沉沉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玉从昏睡中逐渐转醒,眼前孟昶的轮廓慢慢变得清晰。
孟昶搂着她,如搂着一副弱柳扶风的骨头架子,不敢多用半点力,只能用鼻尖碰了碰她的脸,撬开了牙关将药汁一舀舀喂下去。
见她醒了,孟昶叹了口气,“没料到,你竟如此想不开。”
高玉转向孟昶,见他面色低沉,神色凝重,苍白的面色上浮上一丝快意,幽幽开口道,“孟公子,可是心痛那泡茶用的井水?”
孟昶怔了一下,苦笑一声,“所以你跳那井,是希望沉尸井底,故意恶心我的是么?你这报复的方式,倒格外别致。”
高玉淡淡转了头,垂下眼帘沉默不语。孟昶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将她搁在床上,叹了叹气,拂袖走出房门。
不出两日,高玉又病倒了。
那日乌云沉沉,天将行雨,高玉正欲放下窗前叉杆闭阖门窗,突然觉得腿脚一软,直直地摔在地上,吓得淳儿连忙将高玉扶在床榻,生怕又出了闪失。
大夫将丝绢覆在高玉手腕,切了切脉,沉思片刻道,“这位姑娘之前连日风餐露宿,已是风寒入体。加上前日姑娘掉入水中,湿气寒气滞淤在关节处,导致血脉不行,四肢经脉淤塞。”
窗外瓢泼大雨,孟昶全身湿透立在床边,神态灼灼不安,“大夫可有办法医治?”
大夫在纸上划了密密麻麻一张单子,递与孟昶,“一服药内服,第二服外敷,姑娘这寒气,需得靠药物相冲中和一番。” 而后叮嘱再三,切不可弄混。
孟昶接下药方,拱手送大夫出门,而后坐在床沿,双眼直勾勾盯着高玉看着,沉默不语。
高玉散了散眼神,而后与孟昶对视道,“你且放心。生生死死都是定数,既然上次老天不愿收了我,我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随即莞尔一笑,苍白的面色上绽出一抹血色。
孟昶掖了掖高玉的被角,声音虽低,但字字沉重清晰,“玉公主当爱惜自己。”
高玉心里一颤,隐隐作痛。
她明白,这一声玉公主是孟昶在提醒她勿忘身份,如今南平奸臣掌权,四周强国林立,危机重重,况且国仇家仇未报,又岂能轻贱性命?
于是她颔首轻轻笑了笑道,“谢孟公子了。”
高玉依着药单养了几日,大有好转之象,双腿已可下床站立行走,人也圆润了些。孟昶见此情景,方才放心。这几次三番一来二去的折腾,他便时时来西厢小院来看高玉几眼,生怕她又想不开寻了短见。
一日,日头西沉,赤色润透了半边天空,孟昶随夕阳而至,手中拎了只篮子,看神态似乎心情大好。
高玉啜了一口清茶,端坐在茶几前,并未抬起眼皮,只轻轻说了声,“孟公子坐。”
孟昶打开篮子,从中拿出一碟糕饼点心,推到高玉面前,笑吟吟地说,“蜀中南平来的厨子做的,可要尝一尝?”
高玉呵呵笑了一声,语气缓慢而冷冽,“这回便换作公子来故意恶心我了么?”
孟昶愣了一下,而后将糕点收起,黯然低声说,“不吃,就罢了吧。”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那墨色铺满了星河,高玉才缓缓开口,“孟公子想必口渴了,我去沏一杯茶。”
而后转身走到桌台前,用热水冲淋了茶具,从木盒中拈了一撮龙井,置于茶壶中。滚烫的开水冲散茶叶,一时间茶香四溢,萦绕屋内。
高玉倒了一盏茶,向孟昶敬了敬,道,“孟公子,请。”
孟昶双手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只将茶盏放在桌上而后关怀地看了高玉一眼,问,“近日来,身子恢复得如何?”
高玉拿起茶壶往自己杯中添了半盏,“甚好。多谢公子挂心。”
而后凝视着茶说,“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君子当饮龙井,孟公子可否赏脸一品?”
孟昶端起茶盏用盖子撇了撇浮叶,茶刚到嘴边,却又放了下来,蹙眉道,“茶有些烫。”
高玉起身拿过孟昶手中茶盏,走到桌台前,清冷的月色随着她的一垂华发倾泻而下,照得满地的清辉。
她往里面添了添凉水,递到孟昶面前道,“此时温度适宜,孟公子尝一尝?”
孟昶接过茶盏,神情似有些晦暗,只把茶放在了一边,有些伤情地说,“我见你刚才沏茶之时一步一盏十分讲究,本以为你是煮茶的高手,却没想到你竟以沸茶兑水。如此,便会让茶失去五分韵味。”
高玉一时有些讪讪,笑了笑说,“公子说笑了,高玉过往都是被人锦衣玉食地伺候着,茶水都是下人煮的,又何来熟悉茶道一说?”
见孟昶目光如炬,高玉握了握茶杯,眼中流转过一丝不安,一丝释然,只短短一瞬,又全都汇成了三月春风般的笑意。
于是也往自己杯中添了一道凉水,端到嘴边道,“那我也来尝尝这失去五分韵味的龙井,是个什么味道。”
茶刚到唇边,只听“啪”的一声,高玉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摔成数半,碎成粉末。
孟昶一把抓住高玉右手,一双点漆黑瞳瞬间放大,眼中透着血红咬牙道,“高玉!你为了杀我,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么?”
高玉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中透着丝丝凄凉,“不愧是孟昶,我这一番动作,竟都被你看在眼里。”
孟昶无奈地摇了摇头,清冽的眸光汇在高玉脸上,却分外伤情,“高玉,我本以为你会珍惜自己的性命,绝不会轻举妄动,轻贱自己。可是,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
高玉叹了口气,“你是如何识破的?”
孟昶拾起地上一粒茶叶,放在高玉面前一字一句地说,“这哪里是龙井茶,分明是乌头草。你将这乌头草混了少许加在茶中,自恃聪明,以为鬼神不知,却没想到我同你一样,精通药理茶道罢。”
高玉盯着那几乎化成齑粉的乌头草苦笑一声,“我没想到低估了你。可仅仅这一眼,你又如何断定呢?”
孟昶道,“这乌头草遇沸水药性会逐渐变弱,你怕时间长了失去毒性,竟仓促添了一道凉水,破绽百出。论起害人,着实不是你高玉公主的强项。况且......”
他顿了顿,似被剜心磨骨一般,无比心痛地看着高玉,“你这几次三番假意寻死觅活,就是为了今天吧。”
高玉无奈地叹了口气。
孟昶道,“那日你故意落井,激出腿疾。大夫外敷的药方中开了一剂乌头,帮你驱寒活血。剂量虽少,但我猜你必然天天都将乌头草碎叶从药渣中捡出来,攒到如今,便可用来杀人。”而后锁了锁眉头,“你若是杀了我,便不能活着离开蜀国,于你复国,又有何益处?”
高玉的回答透着阵阵萧瑟,“孟昶,我父母已死,世上再无真心待我之人。且我南平并非只有我一个王嗣。若我能除掉你,杨善之与蜀国的线便断了。趁此混乱之际,其他皇子若想举事扳倒杨善之,南平必能重回高氏手中。”
孟昶冷笑了一声,眼睛里的锐光一闪而过,“高玉公主聪明一世,没想到却如此天真。你当真以为幕后最大的那只手是我么?你错了。蜀国南平这场交易,并不只是两国之间的事。其中千丝万缕,复杂难言,一时我也无法告知与你。”
高玉似被电触到一般,蓦地站起,“你是何意?”
孟昶徐徐站起身道,“你若想知道,需得好好活着。而且……”
他将茶壶和茶杯中的茶一点不剩地倒在地上,淡淡道,“这世上仍有真心待你之人……”
高玉心里一动,愣了愣神,看着孟昶缓缓走出房门,逐渐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