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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等顾瞻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经深夜了。

      四面环合的宫墙将一宫里的主子奴才们圈禁在一处儿,半辈子过去了眼睛里看到的也只有这一亩三分地,风过的时候都只敢溜边儿,越发让顾瞻觉得烦闷——虽然总有人是乐在其中的。

      他下了车,问云吉道:“他还哭么?”

      之前顾瞻不耐小宝一直哭,便没让他上马车,只让云吉抱着他一路回来。
      虽然只是半大孩子,但抱了一路,毕竟沉手。云吉额上已经冒汗了,气有点儿喘,仍是轻声慢气地回话:“回禀殿下,已经哭累睡着了。”
      顾瞻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明天派人查查他家里,家中几口人,有什么亲戚,能帮衬的就暗自帮衬一二。他以前的名儿不作数了,但姓合该留着,明儿查到了,我再替他取一个名儿吧。”
      云吉没有二话,一一应下。

      顾瞻又静了一会儿,兀道:“我这下买下他,实在是冲动了。我只是看着他骑在他爹爹身上,心里……”

      话音戛然而止,云吉是先帝留下来的,自然懂得小太子这是看着平头百姓的人伦之乐,又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皇,如今先帝去日渐多,顾瞻小小年纪,在他皇叔龙椅之下仰人鼻息,说起来是尊贵的太子爷,东宫,储君,可其中的变数,谁能说得准呢?
      云吉是心疼怀里这个孩子的,但更心疼顾瞻,便连忙续上了顾瞻的话:“殿下不必多说,奴才心里都省得。”

      顾瞻松了一口气,终于在夜幕里露了些孩子气的做派,声音低低的,“我方才,是嫉妒他了。”云吉看出小太子眼睛里有晶莹的光亮一闪,不敢再说话,暗自叹了叹气,只作没听见一般。“殿下早些歇下吧。”

      “也是,天色太晚了。你派个人去给皇叔禀告一声,说今夜太晚了,本殿明早再去谢过皇叔。再叫小窈儿进来,服侍我歇下吧。”顾瞻顿了顿,犹豫着又看了一眼云吉怀中的小宝,“往后,不必拿他当仆从,只当做是半个主子,吃穿用度方面,不用苛着他。我之前说过,是让他同我做个伴儿的。抱他去侧殿歇吧,其余的,明儿再说。”
      云吉都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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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天蒙蒙亮时顾瞻已醒了。这是沉浸下来的规矩,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贵为太子,更有许多的条条框框挟制着他,教他进退两难,别无他法。
      好在,习惯之后就要好得多了。
      顾瞻上午要去太学和一干同学一起听先生讲经史子集,下午有太子太师、太傅等人授文课及武课,倒是不用再出门去。

      及至顾瞻晨课下了,回到东宫里来用午膳,殿里仍悄悄儿的。桌面上精致可口的餐食已摆得满了,他登上椅,拾起宫婢托盘里盛的白毛巾擦了擦手,又抄起杯来漱了漱口,吐了,才问道:“那个孩子呢,还没起么?”
      云吉是随身侍候太子的,闻言立刻上前见了礼,道:“回禀殿下,小公子醒了,许是来了生地方见遍生人,心里怕着,躲在屋里头不出门,两个小婢在里头服侍小公子,但据说早膳、午膳都还未用。”

      顾瞻听了,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昨儿夜里让查的事儿呢?”

      云吉心里头迅速捋了捋头绪,捡些要紧的说了:“回禀殿下,小公子原姓项,家住京城西头文永巷,生父项东,生母项周氏,并项东的双亲加小公子在内,拢共五口人,在京城没有其它近亲。一家人靠项氏打柴为生,日子过得很紧凑。”

      “唔,”顾瞻有了些计较,“我记得文永巷里住的人委实是鱼龙混杂了些的——他名讳是什么?”
      “殿下说的没错,是这样的。”云吉不致顾瞻说话拐了好大弯,仍密不透风地将回话接上了:“小公子姓项,单名一个寻字。”

      顾瞻露出今遭头一个笑容,他眼睛不小,但细长有余,尤其是笑时眯着眼睛,更显得甜滋滋儿的,但云吉却屏住了声气,头低了又低。

      “项寻?倒是起了个好名字,依我看也不必改了,就用这个便是了。”顾瞻蹬了座儿跳下来,行为举止有些匆匆,真像是着急见伙伴的样子,“我瞧瞧他去。”

      东宫挺大,不是说出进就是主殿、偏殿了,半道儿,顾瞻骤停,像是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身子斜了小半回来睨了云吉一眼,抱怨似的,慢慢儿一句:“云吉,你有时候就是太小心了。”

      云吉——脚步猛地顿了一顿,脑子里还没回过味儿来,但顾瞻撂下话就走,他的脚步比脑子动得快,已经立马跟上顾瞻了。云吉是不怕顾瞻对他怎么样的,他是先帝留下给顾瞻的,忠诚没有二话,从小服侍着顾瞻长大,但这么些年,云吉自认也从来没摸透这个孩子,他有时显得过于仁义,妇人之仁,有时又好像罔顾旁人生死只作玩乐,有时冰雪玲珑般剔透,有时又真像个孩子,毫无心机城府。
      心疼,是打心眼儿里心疼,怕,也是实打实的真怕。

      心神交战间,偏殿到了,果然静悄悄的,间或传来女孩儿柔声细语的娇声,婉言劝慰。
      衣摆拂过门槛的一刹,顾瞻轻声唤道:“项寻?”
      无人应答。只有两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小婢匆匆忙忙地出来请罪,眼圈都红了,极陈办事不力之罪。顾瞻“嘘”了一声,又换了称呼:“小宝?你在吗?”

      仍是无人应答,但床幔围着未收,显然人在里面,顾瞻摆摆手不让侍从跟来,自己径直进去了,末了将鞋一蹬,也爬上了床,这才发现,原来小宝抱着膝头缩在角落里,稚嫩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脸全埋了进去,在哭呢,还是无声的。
      顾瞻看了好笑,又难免觉出几分愧怍不安,全在脸上体现出来了,生疏地劝道:“你别哭了……”说完,顾瞻伸手去抓了小宝的手。

      小宝——项寻猛地一抬头,顶着俩肿泡眼满脸泪痕,他见是昨晚那个说一不二的贵少爷,又惦记家里又怕生又畏惧了眼前人,抽抽噎噎地哭,眼泪掉得厉害,但好歹是回话了:“你是谁……?你把我带到了哪里?我、我想回家……”
      顾瞻忙道:“我没有不让你回家,但你的父亲往后都不太方便照顾你,我又恰好缺个伴儿,你父亲便将你托付给我,央了你陪着我,共我作伴。”
      项寻听一半留一半,情绪终于是好了一点,吸了吸鼻子,十分委屈,“你骗我……你昨晚不是这么说的。”
      “我没骗你,等你长大了,你就能回家了。”
      “那,那我什么时候算长大了呀?”

      顾瞻歪头想了想,“等我弱冠之年了,你就可以回家了。”如果我弱冠做了皇帝,总不至于少人陪了,如果那年我做不成皇帝,必定也是不需要人再陪了。
      “可是,这是你长大,不是我长大了呀。”项寻一脸怀疑。
      顾瞻抓着他的手左右摇了摇,笑话他道:“你竟是个傻的,你我一般大,我长大,你不也就长大了么?”

      项寻用空闲的手胡乱擦了擦脸,嘟囔着问:“那你让我陪着你,你没有玩伴吗?”

      交握着的两手立刻不晃了,顾瞻松开项寻,正了正坐姿,俨然是正襟危坐,他的笑容也迅疾撤去了,沉默了片刻。项寻心中惴惴的,不知哪里说错了话,两只哭肿了的眼睛垫了一层水膜,水汪汪地盯着顾瞻,项寻又想哭了,却莫名不敢哭,拼命地忍着。

      “没有的,”顾瞻声音轻轻的,“你愿意留下陪我玩么?”

      “嗯!”项寻点了点头,也去拉了顾瞻的手,“那我陪着你,你就有我了。”

      顾瞻笑了一下。他抽回手,下了床:“那你起来吧,听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先过来陪我吃点儿吧。”

      说完,顾瞻下令将主殿的午膳搬过来,又将方才的两个小婢叫来,冲项寻道:“这两个人今后是服侍照顾你的,你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们就是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用过了膳,下午不能闲着,要学学宫里的规矩。我下午有课,晚上再来看你。”

      他很娴熟地上了桌,绞了帕子净手,耽误过一阵儿,先前的饭菜早凉了,摆上来的是新一轮的菜式,布满了一张小桌。

      项寻对顾瞻的话听了个似懂非懂,他早就饿了,也急忙上了桌,但还不等他拾起筷子,一个小姐姐轻轻托了他的后脑,拿了一副热帕子替他擦脸,项寻不敢挣动,好容易被人擦完了,又换了个女孩儿来捧起他的手擦拭,从腕子到指头尖,没有一处漏过的。项寻年纪小,对男女之防懵懵懂懂的,但一番折腾,也禁不住红了脸,他扬起脸来看了一眼顾瞻,顾瞻正冲着他微笑呢!

      “这是做什么?”项寻怪不好意思的。

      顾瞻慢吞吞咽下嘴里的东西,才笑道:“替你擦擦,你脸上哭得乱七八糟的,自己不觉得么?往后饭前要洗手、净手,这些都是规矩,你尽快要学的,学会了,就不用别人代劳了。”

      “哦——”项寻拉了老长的音。“你这儿的规矩真多。”

      “就是呢,规矩恁多。”顾瞻顺着项寻的话补了一句,“但你都要好好学,学不好,要杀头的。”

      “杀头!?”项寻瘪了瘪嘴,“饭前不净手,要被杀头吗?”

      顾瞻忍不住笑,忙把筷子放下了,半真半假地答道:“何止呢!见了人不请安、回话不用敬语、吃饭发出声音,都要被杀头的。”

      项寻真的被吓着了,脸上的表情呆愣愣的。顾瞻没忍住,笑出声来,惊回了项寻的魂儿,项寻一见他笑,有些生气,觉得自己是被骗了:“你糊弄我!哪那么容易被杀头的!净吓唬我!”

      “哈哈,是你太好玩了。”顾瞻爽利利地笑起来,身边一宫的人都久违了顾瞻孩子的笑声,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没有骗你,学不好这里的规矩,真的会死的。”笑完,顾瞻平静下来,又扣上了一副矜持稳重的样子,“快吃吧,过会儿又凉了。”

      项寻心里一松一紧的,也不再多话,他静下来打量了一下桌上满当当的精致小菜,肚子是饿的急了,却不敢贸然伸筷子。

      顾瞻见他少见的沉默,眉头一皱,“怎么了?不合口味?”

      “不是……”项寻低着头,“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在我们家里,只有过年夜才会摆上这么多吃的,但就算是过年,也比这些要少多了。你……动不动就说要杀啊要死的……这里到底是哪里,你又是谁?”

      顾瞻没心情吃饭了,他按下箸,直视着项寻,正色道:“这里是皇宫,我是太子。”

      意料之外的,项寻仍是有些呆呆的表情,“哦、哦,这儿是皇宫,你是太子。”他自言自语着,紧接着夹了一筷子饭团送进嘴里,嘴巴咀嚼着,却又有一滴泪水顺着他鼓动的腮帮滑了下来。

      “我是不是永远也回不了家了?”项寻吃了一半,终于像是回过神来的样子,哽咽着问。他漂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浸在晶莹的泪水里,像两叶暖玉,天光射进来时仿佛也会被收藏,而后留待他在需要的时候借用,折射出心底的微芒。十分传情、太会达意。

      ——顾瞻当初一眼看中了这双眼睛,干净的、澄澈的、一览无遗的、天真而脆弱的。发怒时会怒火灼灼的烧,仿若发光,伤心时泪水会静静冲刷,越来越现璀璨,欢喜时有星辰密布,万千星点聚集成一捧,訇然炸开,引导迷途的人从前世的鸿蒙中醒来。

      而此时,顾瞻被他眼睛里的伤心扎痛了,自觉狼狈地躲开他的目光。他一掀衣摆站起身来,匆匆道:“我把云吉留给你,你下午便跟着他好好学规矩吧。”

      他撂下话,急着便往外赶。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脚步,微微扭过头去:“你会回家的,相信我。”

      “还有,”他有些不习惯,静了片刻,仍轻轻地道:“我叫顾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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